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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鲸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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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竹君没动筷子,她撑着脸看着路子扬,后者仍然低头倒着酒,屋里安静到只有酒倒进杯子里的泊泊声。
他的手很白,骨节分明,所以指节发青,林竹君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背上的针眼,还有周围微微发红的皮肤。
路子扬生病了,没人看出来,也没人知道。
他往返于医院应该是在治病,可是他还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林竹君没有在路露面前问,她坐得远了一些,一边照顾舒丹青,一边和路露聊天。路子扬只是坐在她旁边,沉默地喝着酒。
饭毕,她正要走,舒丹青忽然拉住她小声说:“哥哥说你是拔萃女书院的学生,我也想去那里读书,你能给我说说吗?”
她抬头,看见路子扬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白色的灯在他头顶,眉骨投下来的阴影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身旁是一颗枯死的干树枝,狰狞的树叉插进敞口瓷瓶里。素白的如同样板房的墙纸为背景,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竹君回过神对着舒丹青说:“好呀。”
舒丹青拿来了平板电脑,两个圆圆的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些什么,路子扬站在那里,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他有些恍惚,向来追求绚丽的镜头语言的自己,第一次在如此朴素的照片前失神。
他后来自己出书的时候写道:“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想要把这一切都留下,用手机,用相机,用我的记忆。”
林竹君再次抬头的时候,路子扬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舒丹青拉着她的衣角说:“哥哥今天好奇怪,他以前都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我还以为他讨厌我。”
林竹君摸了摸舒丹青的头顶说:“他怎么会讨厌你。”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路露文化程度不高,路子扬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希望她能做个好画家,还是想说“一片伤心画不成。”
她站起来要走,舒丹青却忽然说:“我那天看见哥哥一个人在厕所里呕吐,有时候晚上起来上厕所还能看见哥哥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地方。”
舒丹青说话的时候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连言语都没有起伏。
她知道路子扬病的很严重,但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呢?”林竹君问。
“我那天看见哥哥拿了医院的单子,但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林竹君说:“你带我去你哥哥的房间好不好?”
路子扬的房间在三楼,门没锁,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漆黑,她进去刚要开灯,黑暗里有个声音说:“别开灯。”
浓浓的疲惫。
林竹君生硬地说:“你妹妹说你生病了,是什么病?”
黑暗中,路子扬嗤笑一声开口说:“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的。”
“何翊是医生,或许可以帮帮你。”林竹君刚说完路子扬便说:“能不能.....别说他。”
他从床上坐起来,黑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露出胸肌线条,纷乱的神色还有乱糟糟的头发。
林竹君忽然想起以前在加州扣开大门时看见的他,那天她哭到双眼红肿。
路子扬很明显也想起了这一幕,他神色慌乱起来,抬手要扣扣子,林竹君说:“不用。”
她继续说:“生了病要去看病。”
她拿起桌子上的药瓶看了看,路子扬从后面过来抓住了药瓶,遮住了上面的标签。
“难受到吐,睡不着,会晕倒。”林竹君冷静地说:“你得了什么病?”
“就是偏头疼。”路子扬轻描淡写地说。
他的疼痛已经太过了,但没人知道。
很强的耐药性让所有的药对这种疼痛失去作用,他最严重的时候幻听幻视,听见林竹君的尖叫声。
在殓房,他的幻听倒退好多年,回到少年时代。
他会看到林竹君,看见她站在门口,他就下意识地走过去,然后又因为疼到无法走路而跪倒在地上。
起初,他是享受的,可是后来随着病痛的加剧,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视线模糊的房间,发凉的血液和泛酸的胃。
他恶心,他无法站立。
他记忆减退。
林竹君问:“你现在还疼吗?”
路子扬站在她面前,只有一个拳头远的距离,仿佛偷来的时光里,他摇摇头说:“不疼。“
但满头的汗出卖了他。
“撒谎。”林竹君掏出手机,路子扬在她打电话给何翊之前摁住了她。
“丹青还在楼下等你呢。”路子扬轻轻说,气息都变软。
林竹君扒开他的手说:“你不是想让我做你的女主角吗?”
“我不能拒绝你,但我希望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身体和心理都健康。”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无比迷恋的人。
或许是黑暗里他们看不太清对方,所以更多地用感觉。
就是这感觉,比平时都旖旎,都隐秘。
她能感觉到路子扬的侵略性,尽管病着还能投下来的压迫感,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染上她的身体。
“你生病还喝酒吗?”林竹君企图岔开话题,路子扬却没有被她得逞。
“喝点酒才好写剧本。”他矮下身子说:“我今天很开心,你答应我要演女主角。”
林竹君听见他说:“我四年前求你,你也没给过我机会。”
“嗯,对不起。”路子扬说,但语气里带着笑意:“那天我说的台词,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要怪我,我都接受。”他说:“反正我永远都比不上何翊。”
他没有说,今天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对方显然大费周折才找到他的电话,美式英语打着客气的招呼,说什么如他所想,他确实出名了。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纪录片拍到了吗?”他问。
“就在昨天!我们拍到了露脊鲸!”电话里传来sanwar兴奋的话语。
“可是。”他的语气一下子低沉下来:“那些露脊鲸都活不久了,他们的身上都是过度捕捞留下的痕迹。”
渔网、塑料和污染物,所剩无几的动物对着镜头展现的并不是他们美丽的样子,而是奄奄一息的时刻。
sanwar是个坚强的人,他打电话给路子扬时还是哭了。
路子扬没说话,他靠在汽车座椅上仰起头想,世道无常,他的爱情和这些动物一样,等到真正找到的时刻就已经变得满目疮痍了。
他坐在车里想着自己过往种种,劣迹斑斑到没有任何驳回的余地,与何翊相比没有任何胜算。
“何翊.....你喜欢他什么?”路子扬慢慢地问。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像何翊那样温柔,那样光风霁月,那样沉稳。
他是医生,而自己只是一个导演。
“算了.....你不用说我也都明白。”路子扬在她回答前出声制止,避免自己又再经历一场痛苦的心理搏斗。
他赌的是过去,何翊赢的是未来。
他输的彻底。
“可是林竹君......我每个睡不着的晚上都会想,哪怕你拍拖了,结婚了,和何翊恩恩爱爱了,我也都.....没关系,我愿意违背伦理道德,做那个臭名昭著的小白脸。”
路子扬似乎并未觉得自己在说不道德的话,反而笑的多轻松:“我的脸、身材都不缺,一分钱也不要。”
“林竹君,你以后多多考虑我好不好?”
林竹君顿了顿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路子扬眨眨眼睛。
“你喝醉了。”林竹君伸手推开他的肩膀,但男人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放到唇边落下一个吻。
“如果你的吻是留给何翊的,那么把右手留给我。”
“我不跟他抢。”
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声重复着:“偷偷的这样就好了。”
“我没喝醉。”
路子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明知道自己是在插足别人的感情,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露脊鲸活跃在近陆地的海域、这就注定了他们逐渐消亡的命运,而他一开始做的那些事就注定了无法产生爱情的可能。
他都流泪,却换不来林竹君的半分偏袒。
林竹君挣开他的手,黑暗里轻轻甩了甩,似乎是嫌脏,路子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想这么做,我不想。”林竹君说:“何医生对我没有问题,我也没必要再去找一个人。”
“他对你不错,却在今晚把你一个人落在这里。”路子扬说:“他父母早就不在了。”
“你调查过他?”林竹君问。
在林竹君生气前,路子扬闭上了嘴巴。
何翊在干什么呢?
他去了元朗,在零点前掏出钥匙,打开破旧唐楼里的某一扇门,吱嘎一声后,黑色的屋子便呈现眼前,杂乱无章,遍地垃圾与酒瓶。
他关上门,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过年都不在一起,真是不称职的哥哥。”
他把哥哥两个字咬的很重,何翊听了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说:“有什么事?”
黑暗的屋里忽然爆开一束火花,是他点了蜡烛,蜡烛边站着和何翊有九分像的男人,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俨然一副亡命徒的景象。
没有电的屋里只有这一支蜡烛,何岭转过头来对何翊说:“一起过年啊。”
“无趣。”何翊转身就要离开,手刚摸上把手,何岭说的话让他脚步一顿:“哥哥拿走我这么多东西,一起过年都不愿意吗?”
何岭还在笑着,何翊已经到了生气边缘,他快步走过去逼视着何岭,伸出手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来香港到底来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为了钱。”何岭缓缓坐下了,“为了钱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好过,听说哥哥你光宗耀祖,那我可得来投奔一下。”
何翊表情变得不太好,他怒气欲发作却不能,咬牙问:“谁告诉你的?”
“嘘。”何岭伸出一根手指头说:“这可是个秘密。”
他站起来压着何翊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唯一的窗户透进来一点白色的月光,何岭在他身后弯下腰,附在耳旁说道:“就像我们之间也有一个秘密,不是吗?”
何翊没有动,他拿起面前何岭准备好的筷子,手停在空中,何岭冷冷地看了一眼,握手术刀的手也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