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情人》浓浓里

2、巷道追逐

　　我出生于日本东京，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我喜欢中国文化，对秦淮的好奇是看完谷崎润一郎《秦淮的一夜》之后。那么巧，新闻社派我去当视察员，没想到遇见了帝国大学的同学永明。

　　相遇即是缘分，何况是在异国他乡。永明见到我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谈天论地，他带我畅游秦淮，桥下挂落的柳枝打在我的脸上，我抬头仰笑。

　　在船上近观秦淮是一次新奇的体验，我仿佛置身于河流之中，桥上的姑娘、吹拂的枝叶、飞越的鸟雀，都在我的视线上方，给我一种迷醉的感觉。

　　永明问我：“怎么，是不是有点失望。”

　　“没有。”

　　永明自然了解得比我多，因着喝了酒的缘故，他直言不讳：“要我说，你来的太不是时候了，革/命党人快要北/伐了，官兵都调到南京来驻守，那群家伙白吃白喝还要姑娘陪上/床。妓院都怕了，全搬到巷子里去了，只接待熟客人的生意。”

　　“以前秦淮比现在漂亮多了，唉。”永明说着说着又饮了口酒，“还好我们在河上，这话不能叫旁人听到。”

　　“你不喜欢听政/治，我便不谈这些了，我带你去巷子里看看吧。”

　　我的确不欲谈政/治，顺着永明君的意思，也喝了罐酒，醉语间谈了些文人风月，虽然对秦淮抱有别样的情怀，可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我心中的秦淮。

　　这里的一切显得没有生气，哪怕是美人坐在桥上面露忧愁，我也没有别的兴致。

　　刚习惯水波荡漾的摇船晃动，我又踏上这里的土地，脚底感受的是与方才在水上同样的虚浮。这次我知道我将在永明君的带领下深入地领略秦淮的风貌。

　　小巷道中人头攒动，似是想给清冷阴郁的孤巷添入一抹来自人间的生机，可不料反倒起了反效果，这里的人就像带着面具一样，我没有看到他们脸上身为人的欢欣与喜悦，只是麻木的，冷漠的，艰辛的，就像日复一日运作的机器，不问外事。

　　这里的潮湿初来时让人新奇，可时间一长便令人厌倦，因这次旅程与心目所想大相径庭，我心中不免掀起烦躁。

　　应是发现我的情绪，永明君很是客气：“这里人杂，还是坐车比较妥当。”他招手呼来两个车夫，让我上了车，随即自己也坐在车上，“在车上经过秦淮小巷也是不错的体验，我定会尽全力带川畑君度过一个永生难忘的秦淮之旅。”

　　我颔首示意，顺手摘下帽子，闭眼躺在车上就去休憩了了一会儿。

　　事实证明永明君真的做到了。

　　当我再次睁眼时已经不知自己所处何处，于是询问永明：“我们这是去哪里？”

　　他的笑别有深意：“我带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不置可否，也没有细思永明君的意思，只是随意应答了句，就接着有意无意地朝两旁的房子与树望去。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荒芜，明明有很多人，可当车夫呵斥路中间的行人时，他们都机械性退到一旁，最多只是朝自己这边平淡地望了一眼，就接着扭头走自己的路去了。

　　当在一个几乎都是背影的街道上看见一个回头的少女是什么感受。这是当我看到那位少女心中最直观的想法，我知道，她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几乎是我人生中最武断的决定，可我对此抱有百分百的信心，我愿意拿出我最宝贵的东西做赌注，去赌一个女孩的纯洁与生机。

　　她毫不避讳地朝我这里观望，眼神却又是那么纯净，像小鹿一般活灵活现，荡漾着春天的生命力。我一时被她吸引，她又对我报以微笑，不掺杂任何欲念与勾引的笑容，我仿佛溺死在她迷人的瞳子里，迟迟不愿离开。

　　她穿着红色布衣在阴雨绵绵的小巷更是显眼，乌发随意扎着却有种凌乱美，瘦弱的身躯仿佛不堪一击，明明都是最普通的衣着，可我确定那就是我的心目中秦淮的女儿家，我终于找到了她，我心目中的秦淮。

　　永明君一向就盯着我这边的境况，见我一直盯着一个方向，也转头看去。男人间的意思总是很快就能体会交流，不需要我说什么，他就领会出来我的意思，主动替我喊住了那位姑娘，“前面的那位姑娘……”

　　事情的发展超出我的预料，那位红衣姑娘又对我笑了笑，我忽感不妙，因为她这次的笑我知道，那是带着狡黠意味的笑容。果然，她没有停下，相反她直接张腿跑掉，不再回头。

　　她很灵活，瘦弱的身躯完全看不出来她跑步能如此之快，哪怕在车夫的全力追赶下，我和永明君依旧无法赶上这位红衣姑娘。

　　巷子太窄了，人太多了，车夫速度太慢了……我心生焦躁，不断感受着世界对我施加的恶意，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跟丢了她，我怕这会成为我人生的遗憾。

　　我甚至想直接跳车自己去追，但应该还不至于到那边情况吧，应该吧。

　　可心里的焦急却始终无法止住，我能感受到我的偏头痛又隐隐开始了，但这不重要，跟着红衣姑娘才是关键。

　　终于到了一个地方，红衣姑娘止住了脚步，她再次回头对我微笑，这次是富含真诚意味的笑容，我的心神为之荡漾，连忙赶了过去，永明和我一起围住了她。

　　近距离的观察让我对这位姑娘更加好奇，她的身材娇小，个头甚至没到我的肩膀，瘦弱的身躯如柳条般纤细，眸子里秋水盈盈，蕴含万千情绪。若不是刚才跟了她一路，谁能知道这样一个姑娘跑起来可如兔子般轻快，我在心里默默打气，这次可不能再将她小瞧了去……

　　谁也不会知晓我那时的心理活动，也不知道我在不经意间已然将她看作生命的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我只知道我的心跳加速，终于鼓起勇气用着一般程度熟练的中文与她搭话，“请问姑娘你叫什么？要到哪里去？”

　　问完话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怎么这时竟犯了傻，这是个愚蠢和傲慢的问题，虽然不相信这话出自我之口，但我那时心直口快，想问姑娘的话就是如此，一切行为都是出自我的直觉，只希望不要吓跑她。

　　永明君应是被我的问题吓到，连忙打探起姑娘的神情，补充道：“这位姑娘就告诉我们吧。”

　　红衣姑娘脸上并没有被唐突的不悦，她依旧笑嘻嘻地望着我，她的嘴不再是微微抿唇的微笑，而是露出贝齿的嬉笑，连带着她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儿，好活泼可爱的姑娘！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一直笑着，但我却静静等待着她的回复，我不敢一直追问，要知道树枝上的小鸟最怕惊扰，哪怕撕碎一片枯败的树叶，也会打破这安宁的环境。

　　她依旧笑嘻嘻的，我看见她嘴唇微动，我知道她是要开口了！果然，耳边穿来清脆悦耳的女声：“我就不告诉你们。”

　　她甚至吐了吐舌头，真是个俏皮可爱的姑娘，充满了机灵劲儿。而我身边的永明君显然不这么看，得到女孩随意的答复，他略微愠怒，皱起眉头就要抓住女孩，可女孩还是先他一步，一溜烟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飞快跑走了。

　　她像是没有被握住的云雀，是天空中即将飘走的彩云，一溜烟马上就要消失于他的视线中，他不能坐以待毙。

　　“现在的女人也比不上过去的女人。”永明君不由得叹气，似是哀伤今时不同往日。

　　我连忙反驳，不想让可爱的云雀被好友轻视：“你在说什么啊，现在的女人要用现在的眼光去看，我倒觉得现在的女人挺好的。”

　　“你初来秦淮，自然看什么都好咯。”永明君又想抽烟，我没有理会他，心中所想仅仅是追住她，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身后穿来永明君的呼唤，我没有回应，只是用尽全力奔向那姑娘，不能让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巷道曲折狭窄，走道湿/滑，在雾气弥漫下更是模糊视线，我只知道她在一个转角处朝左边跑掉，等我跑过去已然不见踪影，徒留雾气蒙蒙。

　　我茫然，一时间站在原地不能走动，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那是永明君的匆忙赶来的昭示，他气喘吁吁，是刚才跟着我追了一路大跑的结果。见昔日友人如此，我心生愧怍，欲放弃这次异国邂逅而再续友达，他终于平稳了气息，才缓缓道：“追不上了？”

　　我点头以示遗憾，拿起手上的帽子就要戴上，永明君却又朝里面看看了，他指了指里面的方向：“她刚刚是朝这个方向跑的还是？”

　　我给他指明了方向：“她刚才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只见永明君皱了皱眉，似是在努力思考些什么，突然间他茅塞顿开，脸上的喜悦显露于表，口里喃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

　　永明君握住我的手，大笑道：“没关系了川畑君，我知道她去了哪里。”他的眼神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决心，语气意味不明：“前面便是藕香院了，她定是那儿的姑娘，我与藕香院老爷是熟识，到时候一打听不就知道了吗？”

　　命运总是在开玩笑，当我失去希望时又给予我馈赠，噢，上天，感谢基督，我终于有找到她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