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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顾先生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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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因想让一心当大侠的洪七多沾染些书香之气,就把他的小榻安在了书房里面,顺便晚上可以问他一些功课。只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那就是虽然自己是个夜猫子,还常有失眠的毛病,可是小孩子没心事,往往日头一黑吃完饭就打盹,常常是在书房里研磨的时候,就一头栽下去,沾了一脸的墨迹,乃至于溅得书案上一片狼籍。
这要是自己生的儿子或者买过来的小奴,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这偏偏是个小弟子。本来弟子挨几下板子也没什么,可是一想到葛翠花那日里撒泼的样子,顾先生打了个寒战,只吩咐洪七去打水来将脸洗了,书桌擦了,然后该睡就睡去。
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饱喝足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
顾先生看了会书作了些笔记,虽然有些疲累,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他扭过头去,将灯盏握在手上移到洪七跟前,仔仔细细瞧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像。小孩子贪睡,嫩生生红扑扑的包子脸露在被头外,胸口一起一伏,很是有趣。顾先生看了会儿,脸上一忽儿笑得柔软,一忽儿笑得阴沉,等到意识过来时,简直觉得自己如伺机而动的大尾巴狼,立时就能将这小子撕碎了吃掉。
其实他也不那么恨他的,有什么好恨的?
顾先生打了个突,不希望自己那么可怕地杵在这里,若是洪七这会儿醒过来,还不吓死这孩子?当然洪七是不会知道三更半夜的时候先生拿灯来照他的脸,还看了好一会儿。顾先生不动声色,吹灭了灯盏回房去睡了。
洪七虽然贪睡,可是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闻鸡起舞练功,以期有招一日成为大侠。
做大侠和读书是不矛盾的,所以他站马步的当口,还要大声背诵几首唐诗。
顾先生站在石阶上边刷牙边竖起耳朵听,防止那小子偷了懒。
站完马步,洪七就一溜小跑去膳房为顾先生取来早饭,师徒两个喝粥吃馒头的当口,葛翠花就来收拾昨天换洗下来的衣物,打扫完毕顺便帮着把碗给洗了。
顾先生给洪七布置五百个大字,两首唐诗,然后就去书院上早课。他记性好,却老是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洪七正练的那套基础入门剑法的心法口诀,他怕小徒弟贪多嚼不烂,总不肯一气告诉了他,只每天一句。
不过对于洪七来讲,这可是头等大事,于是每每顾先生卷了书准备蹩出院门,洪七就追上来问他心法口诀。
顾先生在他头上敲个爆栗子,“记内功心法倒是在行,背唐诗不见你用功。”
洪七嘻嘻笑,“这唐诗虚无缥缈,徒弟年幼无知,都不晓得说些什么。”
“不好好读书,你将来只能落草为寇,上山做土匪了!”
“先生放心,我便是做了土匪,也是劫富济贫的好土匪!”
顾先生没胡子,不然肯定要吹两下再瞪个眼睛。
于是他想,要不以后我不刮胡子了,这个年纪,是到了留长须美髯的时候了。
不过想归想,顾先生最爱干净,一想到吃蛋花汤时会有东西挑在胡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忙完上午的课,再用过午膳,睡过中觉,便是最最惬意却又最最无聊的下午时光了。
顾先生是闲不下来的人,总觉得虚度光阴是十分可耻之事,故而也会在院子里种种菜,松松土,喂喂鸡,给新栽的菊花除除草,或者拿起洪七写的那五百个字批评一番。他倒也颇想给洪七讲讲唐诗,只是小孩子阅历尚浅,诗中真意是很难体会了,每每让洪七给气到吐血。
于是他经常背着手来来回回逛着,后面跟着条小尾巴,师徒二人走到后山竹林,顾先生指着前面道:“阿七,背一首咏竹的诗来听听。”
竹林深处有一片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石桌石椅排列整齐,上《六艺》的课室只要遇上好日头就搬来这里,琴声古朴悠扬,穿林而出,顾先生希望这样的氛围可以好好熏陶熏陶这不开窍的小崽子。
奈何,洪七苦思冥想也没有半点头绪,“先生没教过我咏竹的诗啊。”
顾先生又恨不得敲他爆栗子,“光是前唐诗圣杜甫就作了十来首咏竹绝句,我怎么没教过你,是你自己忘了。”
说着吟了几句——
青岚帚亚思吾祖,绿润高枝忆蔡邕。
长听南园风雨夜,恐生鳞甲尽为龙。
“可是先生,我怎么记得这个不是杜甫的。”
顾先生闷哼一声,“我有说这是杜甫作的吗?”
“先生,这诗讲的什么?”
“青岚乃初夏微风,诗人是为一个叫蔡邕的朋友所作,赞扬他的高风亮节。”
洪七似懂非懂,“那蔡邕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么?”
“不清楚,既是诗人的朋友,两人写些诗句互相赞美也很寻常。”
“我又不认识这诗人和他的朋友,体会不出来这诗的妙处。先生可有朋友?你会为他作诗么?”
顾先生脸一沉,冷冷一哼,“我没有朋友。”
说完背着手悻悻离去。
洪七跟在后头,心里嘀咕着,“我好象又惹先生生气了啊!”
如此过了一阵子,顾先生一打听,周围的先生和他拿一样的月俸,上的课却多得多,哪像他可以日日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自然觉得不舒服,便和院长商量,下午时或者可以兼些别的课,反正琴棋书画,弓马骑射他样样拿得出手。
院长一捋胡子,沉吟道:“这琴棋书画都有人教了,若是让你再去,倒像抢了人家的饭碗。弓马骑射的老师倒是一直希缺,只是这一课连金陵、白鹿二书院都未开设,一来没有马,二来没有弓,不妨退而求其次,上午你讲《左传》,下午再开《战国策》。”
顾惜朝于是欣然应允。
不过他的提醒倒使程院长留了个心,回头与其他几位先生商量过,马固然太贵,书院里养不起,但是弄两张黄木弓来,边讲《战国策》边开弓射箭,也当真是妙策。因得过些时日金陵书院要来参观访问,彼此互通有无,叫人家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几位先生当即拍板定案,一致推举顾先生来当此大任。
这书院里就属顾先生年富力盛,自然推辞不得,半月以后,使人耳目一新的骑射课就开了起来。顾先生的学生,就由原来的十六位一下子增加到三十五位。
说是骑射,因得没有马,所以是只射不骑,哪知第一天上课就闹了笑话,倒不是顾先生闹的,而是那三十五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书生,竟无一人能拉开一张满弓,其中就包括了那位将军之子。
瘦浸浸还有点瘸的顾先生站在草地上,一脸的哭笑,想着这课是不是真要开下去。
他慢慢走到靶前,似乎轻描淡写有气无力地拉起了弓,只听得“咻”一声,正中靶心,再“咻”一声,又中靶心,再再“咻”一声,还中靶心。
身后的人群沉默了一阵,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和欢呼。
顾先生垂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暮春的日光照在他青色的袍角上,暖洋洋的,他却仍然觉得十分冷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