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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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想，将自己的脸放大五百背后供万人瞻仰，那感觉……似乎过于社死了。
于是许策沉默了片刻，但开口后却浑然不着边际：
“陛下礼敬神佛，深解妙理，实在是常人所不能企及。只是我闲暇阅读佛经，于细微处却多有疑惑，不知能否请陛下为我解释一二？”
女皇笑意不减：“上真请讲，朕知无不言。”
许策长长叹了口气，只觉自己所剩无几的那点情商都在哀鸣。
“我曾读佛经，常见经文记载，有善男子、善女人发愿修筑佛寺，雕刻佛像，为此耗资亿万，在所不惜。不知这样巨大的花费，是否能得到福报？”
女皇眉心微动，随后舒展开来。
“修筑佛像如同向佛陀布施，自然有不可思议的福德。”
“那么。”许策低声道：“若有人爱惜生灵，设法救下了一条无辜的性命，如此所得的福德，不知能否与修筑佛寺相比？”
皇帝的神色似乎毫无变化，只是笑容稍稍有了收敛，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佛说骂意经》中曾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世尊戒律首重护生，相较于爱护性命的大德，修筑寺庙所得的福报，不过是百千万分之一的分量，如恒河中沙砾一样的微不足道。”
说来奇怪，明明是这样平静淡然娓娓道来的口吻，庭院中的气氛却悄然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不但俯身疾书的上官才人笔尖一僵，就连懵懵懂懂瘫在石凳上乘凉的系统，都忽地打了个寒颤。许策暗暗叹气，端起茶盏遮住了面容，心下大感无奈。
当然，再无奈这几句话也是要硬着头皮开口的。则天皇帝所修建的奇观固然宏伟，但阴影中却是工匠农夫的斑斑血泪；如果真按龙门石窟的标准再铸塑像，耗费的民脂民膏恐怕不知凡几，闹出人命也不奇怪。这样沾着性命的因果太过沉重，他不能不尽力劝谏一二。只不过自己的才识毕竟短浅，哪怕尽力婉转，似乎也触动了女皇的痛处。
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石桌左右有了一瞬间寂静。许策端着茶杯默不作声，女皇则以指甲轻拨杯盖，面色沉静如水。如此安静片刻，皇帝忽然开口：
“上真的比喻实在是金玉良言，朕感激不尽。”她平静道：“朕在朝中，也常常见到这样的耿耿忠言。如娄宗仁、狄怀英等心在社稷的忠直大臣，也曾屡次进言，劝朕减免徭役、爱惜民力，罢黜寺庙佛像这样无益的工程，节俭宫中赏赐的浩大开支，亲贤臣而远小人。精诚所在，赤心可鉴，朕每每阅览奏章，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想来上真百般比喻，委婉劝告，也无非是娄、狄诸公的意思。”
一语既出，庭院中除系统以外，其余两人都是一惊。许策是万没料到女帝居然会如此坦然，刹那间竟被这神来一笔搞得脑子发懵；而上官婉儿心神巨震，则在于“狄怀英”三个字！——长寿元年，狄仁杰狄怀英曾被魏王武承嗣控以谋反，贬斥到了彭泽做小小的县令，俨然已是一蹶不振的罢废之臣；但现在陛下明明白白口称“狄公”、“忠直之臣”，语气又何等亲切！难道狄怀英即将东山再起么？！
许策略微踌躇，但终究点了点头：“陛下说得不错。”
说到这里，他心中却也忍不住微微佩服，心想武皇到底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武周朝最大的弊政；纵使后世史家分析，大概也无过于此……不过这话再说下去就不大礼貌了，毕竟皇帝再如何目光如炬，但临朝一十五年，不也从未改正过么？
武皇微微一笑，夜色下华贵的容貌美如牡丹绽放，俨然是龙章凤姿的威严。
“自登基以来，朕听这样的谏言听多太多，心中一直有些块垒，不吐不快。”她淡淡道：“但这些心里话，朕不能对娄宗仁、狄怀英这些社稷大臣讲，也不能对自己的骨肉至亲讲，更不能让武承嗣、武三思等知道一字。只因君不密则失天下，如若秘密稍有泄露，朝堂立时就会动荡。但现在独处世外仙境，远离凡尘喧嚣，在上真的无边神通面前，朕或许还能倾吐一二。”
许策不由一愣，心道这怎么还进入知心问答环节了，我可没做过这些功课……他不自然的瞥了一眼上官婉儿：“陛下请讲。”
“上真以佛经比喻，斥责朕耗费民力大兴土木，诸多事实俱在，朕不敢驳斥，也不能驳斥。不仅如此，狄怀英等所指之滥赏、苛税、徭役繁重等种种过错，朕亦不能反驳。若将来煌煌史书公笔，以此定下千秋罪名，朕更没有虚词掩饰的余地。”女皇语气从容，虽是引咎罪己，起伏中却自有皇帝的威严：“虽然如此，朕依旧要稍作辩解。”
庭院中再度寂然一片，就连系统都不敢喘一口粗气。
“天授元年，朕以微末之身侥幸登临皇帝的宝座，从此朝野汹汹，没有一刻能够平息。女子称帝实在触犯大忌，密谋叛乱的绝不仅是李唐的宗王贵戚，更有天下无数的臣工百僚。朕高居皇位之上，看似万人之上、威权至重，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上真指斥朕大兴土木，此话自然不假；但若不大兴土木、广造神佛，如何能向天下彰显威严，宣示朕的天命？狄怀英劝谏朕爱惜财物，远离小人，这更是真知灼见，金玉良言；但神都上下都是心怀李唐的旧臣，朕若不以重金大加赏赐，谁还会尊崇新朝？天下士子口口声声都是“牝鸡司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谓的君子都对大周敬而远之，那我这个女子做的皇帝，当然也只能拉拢那些小人！
——不仅如此，就是那些进谏的忠臣们，心中念念不忘，到底记挂的是李唐还是武周，真当朕是一无所知么？不错，上真所说，句句是实。但若没有大兴的土木，没有任用的小人酷吏，没有那些挥霍出去的赏赐，恐怕朕是决不能站在这里了！“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平而来，并无丝毫的正言厉色，也没有什么华丽玄妙的辞藻修饰。但这几句话都是赤\\裸\\裸\\的大实话，而实话的确有着无可比拟的力量。以至于许策只能愣在了原地，居然一时无言以对。
当然，尽管有这种种解释，皇帝的过错依旧昭然若揭；他大可以继续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女皇，但这无异于抬杠，实在没有意义。于是许策愕然良久，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向我解释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意呢？”
“用意？”武皇洒然一笑，提起黑陶茶壶自顾自斟了一杯：“能有什么用意呢？不过是不平已久，想对上真吐一吐天子不该有的怨言罢了。只是仙人垂询，朕也不能撒谎。朕说了这么多无益的闲话，的确是有点小小的私心，要请上真成全。”
她揽袖举杯，朝许策遥遥再敬了一盏：
“朕想向上真，借一借天命。”
许策瞪圆了眼：“——天命？”
什么玩意儿？
“天命。”武皇平静道：“朕临朝登基以来，天下流言汹汹，从未停息。不知有多少逆贼蠢蠢欲动，视朕为篡逆的伪帝，宣扬大周并无天命眷顾，因此人人可取而代之。为了威慑这些无所不在的宵小，朕不得不任用酷吏、大兴土木、滥行赏罚，因此而生的种种弊政，实在难以尽数。”
看似是在反躬自省，但话外之音却令许策瞠目结舌。他迟疑道：
“陛下的意思……是只要我同意借出那——天命，就能停止这种种的弊政么？”
“这是自然。”女皇声音轻缓：“朕虽不肖，却也敬慕上古贤君圣王的种种德政，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以酷烈手腕钳制逆臣。如若仙人能为朕宣示天命，震慑朝野叛党，平息天下疑虑。那么从此河清海晏，朕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如若朕是这样痴迷权术的昏君暴君，则天怒人怨，亲戚叛之！”
说完这厉害之至的誓言，她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
“当然。若仙人能破例垂恩，那么不但朕感激之至；便是天下臣民黎庶，将来乐享太平，也必定感念上真恩德，沦肌浃骨，不敢稍忘。”
许策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一抽。他毕竟读过几年二十四史，所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因此本能察觉了一点皇帝言辞中的微妙之处——仙人若“垂恩”给予天命，那么天下百姓都会感激；仙人若不给，天下百姓又会如何？
您老不会在暗戳戳的搞道德绑架吧？
但这一点疑惑当然无法求证。而许策踌躇片刻也，始终难以决断。或许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历史责任感，他对所谓的“废除苛政”居然颇为心动，但却不能不抱有极大的疑虑。
“陛下金尊玉贵，自然是一言九鼎。只是在下身处世外，毕竟不能时时体察民意，难免会有疑虑……”
——万一我答应之后，陛下您鸽了我怎么办？我不可能到神都来要说法吧？
说完这句之后，许策暗暗有些叹息，心知女皇提出的这笔天命的交易应该是很难完成了。毕竟双方各有顾忌，不太可能建立坚定的信任。
然而他实在太小瞧女帝的谋略了。皇帝只是莞尔一笑，而后伸手轻轻击掌。
俯首疾书的上官婉儿立刻搁笔起立，从身侧的锦囊中抽出了一个小小金盒，双手奉于许策面前，屈膝行礼后敛衣退下。许策不明所以，取过金盒后揭开盒盖，却见里面卧着几张薄薄的丝绸，上面隐有墨痕。他抖开丝绸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只有寥寥数语：
“朕俯念民生多艰，躬行慈俭之德，举凡宫殿、塑像、寺观等诸不急之务，俱着停止。免天下田税一年。”
下面还有一张薄绢，只不过相比第一份的言简意赅，这一张就要复杂得多了。薄绢上先是历数了来俊臣等酷吏种种罪行，令皇帝不胜惊怒之至，而后果断下了判决：
“姑念入朝有年，不忍致之极刑，从宽俱着赐死。”
丝绢上墨迹淋漓，字体浑厚凝重，与上官婉儿代拟的文章迥乎不同，分明出自女帝的御笔。只要再加盖一枚玺印，便是正经的皇帝诏谕，天下莫敢不从。
而两张绢帛之下，却是一方小小的血色玉玺。月色朗照，殷红玉石剔透莹润，浑无瑕疵，中心隐约还析出一缕迷离的彩光。玉玺下以金粉涂抹，上刻“皇帝承天之宝”六个小字。
“这是太宗皇帝征吐蕃时带回的玉石，质地之美，天下罕见。朕便令人刻成了这枚随身的玉玺。”武皇语气淡然：“上真若不嫌弃，盖完玺印之后，便请收下把玩吧。虽然不成敬意，但人间实在也少见这样好的玉了。”
——实际上也不必武皇强调玉石品质如何了。因为系统瞪眼远远看了这玉玺半分钟，已经咯一声猛抽凉气，而后溜溜地便从石凳上滑了下去。
许策后槽牙发酸，心下却是慢慢醒悟，渐感皇帝的老谋深算。以这样周密的预备来看，恐怕女帝早就计划妥帖，见面后每个举动都是步步为营，设法在图谋那什么“天命”……但稍一犹豫，他终于还是伸手捏住那小小的玉玺，果然触手细腻润若羊脂，隐约竟像抚摸绝世佳人的肌肤。许策的脑子依旧在嗡嗡发懵，却突然明白了一件小事——
为什么武皇滥行赏罚，玩弄心术，却还能招揽这么多的英才，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PUA归PUA，但她出手实在是太大方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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