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饮》栗栗京

6、第六章（修）

　　姜怀瑜坐在卫停雩身前，一动不敢动，卫停雩的话从头顶上方传来，“你这几日便住在国公府。”
　　话一出口，姜怀瑜顿时大惊，心底的不安油然而生。
　　国公府？他不是不知道，整个大晟朝只有这么一位称得上国公，姓卫。他不免开始后怕，浑身开始不自在。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身后的这个人竟与国公府有关系。
　　卫停雩察觉到他的不安，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祖父，只能随便安慰他，“你便安心住着，你娘亲的事情今夜便会有结果，暂且不要让我分神。”
　　姜怀瑜点头应道。他知道如今这般安排才是最佳，便也不再作他想，不管是谁，能救出姜枕，对他来说就是恩人。
　　一刻钟的脚程，应是被卫停雩拉长了一倍，等到了国公府外，已是月上中天。
　　门外的小厮回禀时，老管家忠叔忙不迭地奔了出去，直到看见少主身边的孩子，顿时哑然。
　　他看向卫停雩，禁不住又看向那孩子，支支吾吾地问道：“少主，这是....”
　　他生怕此时的卫停雩开口，“小少主。”
　　那不仅是他，就连老国公都得气晕过去。
　　姜怀瑜见到忠叔，从他的言行之中猜出了大概，随即双手叠在腹前，稳稳地行了一个见长者的礼。忠叔顿了顿，连连后退一步，眼神却在向卫停雩询问，后者解释道：“是一位....”斟酌半天用词，才解释，“好友的稚子，托我照看一二。”
　　忠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随即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既然如此，少主的友人自是无妨，小的这就安排厢房。”
　　卫停雩颔首，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叮嘱道：“若是祖父问起，如实答便可。再者弄些吃食。”这孩子在他身前坐着，肚子饿得叫了一路。
　　他低眼瞧着姜怀瑜，沉声道：“你跟着忠叔去，我去办事。”他说得模棱两可，但姜怀瑜明白，他定是要去寻姜枕，于是乖乖应声道：“是。”
　　话毕，卫停雩转身离开。姜怀瑜紧盯着他的身影，忠叔见状，并未催促，直到卫停雩彻底消失在门口，他才舍得移开视线。
　　忠叔才适时地开口，“小公子请随老奴来。”
　　出了国公府，卫停雩竟一时有些茫然。卫初将马牵来，轻声询问：“少主，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卫停雩也想知道答案。
　　李勤能把这么多人全部带走，只有两个地方能去。一是京兆府，二是大理寺。
　　卫停雩沉默，遥遥望向远处的宫城，深邃的目光意味不明，半晌，他道：“你带我的信物去相府，其他话不用多说。”
　　紧接着，他翻身上马疾风而去，所行的方向正是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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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
　　姜枕双眼上所覆的黑色布条忽地被人扯开，刺眼的亮光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猛地闭上双眼，片刻后，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左侧不时传来呼唤声，唤的是她的名字，她这才看清，原来这间牢房只有她一人。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靠在墙边放声大喊：“闻玺！青枝！是你们吗？有没有受伤？”
　　侧边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有人凑得近了些，姜枕的耳朵紧贴在墙上，下一刻便传来闻玺的声音，“娘子，是我们！没有受伤，我们都很好。”
　　听到他的话，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姜枕抱膝而坐，身后是冰冷的石墙，除了眼前唯一的牢门，便是侧面方寸之间的铁窗。
　　还真是步死棋。
　　她自嘲般地笑笑，既无奈又不甘。潮闷的牢房，霉气熏天，隐隐透出血腥的味道。她并不知道能否活着走出去，唯一庆幸的是姜怀瑜不在。
　　否则她会疯的。
　　用不了多久李勤就会过来审问清风苑之事，她必须赶紧想好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就来到她的牢房外，牢门上手臂粗的铁链子哗啦啦作响，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两名衙役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出来！”其中一个瘦黑的衙役强压着不满的语气吼道。
　　话音刚落，另一侧牢房开始响起了异动，大家纷纷站起来贴在栅栏上，努力伸头去看姜枕。
　　青枝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娘子，你别怕！还有我们！”
　　另一个衙役冷哼一声，嘲笑道：“不知好歹。”
　　姜枕没有言语，漠然地从牢房走出来，经过他们身边时，给了他们一个安慰的眼神。闻玺见此时的她面容憔悴，发间散乱，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不禁心疼不已。
　　邺京的枕娘子何曾遭受过这般责难？
　　他方要开口，便见姜枕朝自己摇了摇头，只听她暗哑的声音，缓缓而出，“你要照顾好他们。”
　　闻玺一怔，欲言又止地看向她，终究还是道了一声“好。”
　　两名衙役见此情形，便也有些不落忍，催促时的语气顿时弱了不少，称呼也变了，“枕娘子，快些吧！李侍郎该着急了。”
　　牢房外便是开阔的受审之地，姜枕悄无声息地打量周围，两侧木架上是各种镣铐刑具，正中央有一方木椅，对面坐着李勤。
　　她恍然大悟，能在京中受刑之地有两处，一处京兆府，一处大理寺。
　　依李勤的行事风格，肯定不会惊动大理寺，所以只能是前者了。
　　京兆府尹她略知一二，清风苑的案子在府尹的手里过了一圈就结案了，两人定是串通一气，草草了结。
　　姜枕余光扫向周围，除了方才带她来的两名衙役，其余人都未着官服，想必是李勤的家丁。
　　李勤手一挥，带她来的两名衙役就退了出去。
　　圆胖的衙役看起来有些担心，心中有些惶恐，便道：“张府尹交代过，李侍郎要抓紧些。”
　　李勤不耐烦地骂道：“滚！”
　　衙役们登时脸色灰扑扑地退下了。
　　铁门合上，彻底隔绝了周遭的声音，尤显得牢房里的声音空荡荡的。
　　李勤的目光在姜枕身上巡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眉眼上，只可惜了这么一位美人。
　　“枕娘子请坐。”李勤对着面前的木椅扬了扬下巴。
　　姜枕倒也不客气，大方地坐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起眼睛，“李侍郎还真是下了血本，这等地方想必借来用时，颇费了些口舌吧？”
　　李勤两眼微眯，细细打量眼前之人。他刚升迁来京时，就听闻银桑楼的大名，早些时候是晔娘子－宓晔当家，后来银桑楼转了官署教坊，宓晔却不知是何原因离世，在那之后姜枕的大名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一切顺理成章，李勤心中暗嗤，其中的秘密又有多少人能说得清？
　　他回过神，冷冷道：“还是说说清风苑吧！枕娘子都知道多少，不如同本侍郎说说。”
　　他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连与她周旋的话都不多说，今天铁了心地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是人是鬼，他一炸便知。
　　姜枕冷冷地看着他，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那名舞姬是皎平人。”
　　李勤心中一惊，脸上顿显慌张之色。
　　“胡说八道！姜枕，我看你当真是不想要命了！”说着，他猛然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忽然抬起手来，啪的一声，朝她的右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姜枕只感觉眼前一花，脸颊猛然吃痛，头被他的力气扇到偏过头去，白皙的侧脸顿时现出一片殷红。
　　下手还真是狠毒。
　　姜枕冷不防啐了他一口，冷笑连连，“上年腊月初五入京，三日之后便去了清风苑。”她顿了顿，眼神赫然变得凌厉起来，森森道：“是给一众大人献曲去了。”
　　话音刚落，李勤的瞳孔赫然放大，耳边是她说的话，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场景。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片刻不言语，再看向姜枕时，眼神已现杀机，他知道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来人！”两侧规矩站着的家丁们呵的一声应道：“是！”
　　“上夹板！”
　　他说完后便开始观察姜枕的反应，夹刑非同小可，一旦用力过猛，她那双纤纤玉手可就保不住了。
　　没了过活的行当，看她还要怎么生活！
　　李勤冷哼一声，“你如若求饶，本侍郎倒可以放你一马！”
　　两名家丁已经站在她左右，只等李勤一声令下，时刻准备上刑具。
　　姜枕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不如来个痛快，一刀解决了我，倒好叫我受这些无用罪。”
　　她已经琢磨透了李勤的想法，这样上刑无非是想再套出些有用的话，他敢这般做，也就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里。
　　“死鸭子嘴硬！”李勤怒吼一声，“上刑！”
　　身侧两人七手八脚地将夹板套上，姜枕却依旧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面色无波无澜，直盯得李勤心里发慌，见家丁磨叽半天，“等什么呢？”
　　家丁互相看看，手上开始使力。
　　所谓十指连心，姜枕最是知道的。
　　然而与之前弹弦奏乐相比，这种疼痛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她咬着后槽牙，脸颊紧绷，针刺般的剧痛由一点渐渐连成了片，骨头仿佛都要被绞碎了，额头倏地渗出冷汗。
　　疼，实在是太疼了。
　　她咬着下唇，唇色已然青紫，开始丝丝渗血，真不如就挨一刀，一了百了。
　　“停。”李勤见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跟着吼道：“你说不说！”
　　家丁们听到后顿时松了口气，他们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说不怕是假的。这是私刑，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李勤靠近了一点，两人不过一尺距离，姜枕惨白的脸色近在眼前，“嘴倒是硬得很！”
　　姜枕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下，指尖的胀痛更甚。
　　她强撑着一丝力气，淡淡地看着眼前之人，冷笑道：“说什么？说你一位堂堂的兵部侍郎，与京兆府尹合谋私用刑具，滥惩无辜百姓？”
　　“呵。”末了，她轻笑了一声，“真是好笑。”
　　便是这一笑，彻底点燃了李勤的怒火。为官数年，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嘴硬的人。
　　而且还是女人。
　　“来人！给我把她吊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吼着。
　　话音刚落，门口忽地传来一道呵斥声，“我看谁敢！”
　　低沉醇厚的嗓音传来，周围顿时寂静如斯。李勤平白被人噎了一句，大吼：“是谁？”他登时抬眼看向前方。
　　除了姜枕，所有人都闻之望向门口。
　　砰！
　　牢门猝然四敞大开，门外顿时涌进一群黑衣玄甲卫兵，分列两侧，站得笔直，瞬间将牢房里占得满当。
　　未几，一人昂首信步而来，虽是黑色便衣，但那身形却显得异常高大。
　　牢房里的灯光随着门口的风忽忽晃晃，身影越来越小，人却越来越近。
　　李勤一怔，他们白天才见过。
　　卫停雩看向李勤，双目凛凛，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样，李勤惊得连后退了几步，只见他转而望向那边奄奄一息的姜枕，眉间阴郁顿生，“李侍郎好大的威风，竟敢在京兆府私刑审问。”
　　“误会了....”李勤正要解释，他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挥手，卫初已经赶来将两边的家丁扯开，顺便还给了他们各自一脚。
　　卫初作势便要去抱姜枕，却被卫停雩制止住，“你退下。”
　　李勤依旧站在原地，茫然无措，这时，京兆府尹张岱闻讯赶来，先是看到两列的玄嵬军，紧接着见到了一身玄衣的卫将军，顿时傻了眼，他高呼：“李侍郎，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倒是个惯会看脸色之人，知道眼下情形定要甩锅才行。
　　然而，卫停雩早知他们两个有勾结，悠悠地看向张岱，冷冷的一眼让人如坠冰窟，“给你们留点时间对对词。”
　　说完后，他两步走到姜枕身边，她双眼紧闭，似睡非睡一般。看着尚在她手上的刑具，他小心翼翼地拆了下去。顿了顿，才敢俯下身，轻轻地横抱起她。
　　她很轻，却隐隐透出一股血腥味，整个人毫无生气。
　　姜枕只觉浑身似腾云一般，忽地飞到了天上。她抓不到东西，便想着挥手去碰，这一碰，手指就落在了卫停雩的肩上，她痛得忍不住闷哼一声，眼睛无力地眯起一道缝，隐约看见一个人的下颌，还有青色的胡茬。
　　她想，李勤倒是下了大力气，一夜之间都长胡茬了。
　　她轻叹一声，接着死死地闭上双眼，她现在只想好好地做个梦。
　　梦死自己，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