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饮》栗栗京

4、第四章（修）

　　这几日，没有再比李勤府上更热闹的了。
　　他本出身寒门，入京前乃是涂州府官。当年涂州之乱时，他亲自带领府衙中人与马匪抗争，为此，他连升几阶，还顺利的入京为官。不仅如此，他背靠当时的户部尚书之门，由此平步青云。
　　但京官最讲究的是门第。他的身世背景无望族加持，在朝中为官也并非一帆风顺。
　　这次援北有功，李勤除了得到沅帝的青睐以外，在朝中一时风头正盛，此前一直是朝堂的边缘人物，如今却受得一众人的高捧。
　　李勤原配嫡妻高俞华却有些来历，她乃是涂州高氏嫡女，仗着嫡妻娘家的底气，李勤在京还算仕途还算顺畅。
　　李昀便是夫妻二人的嫡子，高俞华生子时已逾三十，夫妻二人自然将这娃娃捧在手心上，生怕受一点委屈。自此，李昀便养成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性子。
　　虽是李昀的生辰宴，但实则高俞华却想借着嫡子生辰的名目，为李勤操办一场庆宴。
　　庆宴首位邀请的人自然是卫停雩。李勤原是不应，即便这是一个拉拢卫将军的好机会，但他心里有鬼。
　　先前在沽北镇，他当众给卫停雩难堪，虽然之后卫停雩并未再提，但他还是心里隐隐不安。
　　除此之外，绕川谷之战时，卫停雩早早放出消息，随后却又改了计划，也是令他不安的其中原因之一。
　　然而，高俞华是有私心的。
　　于是她瞒着李勤，偷偷将邀帖送到了国公府。忐忑等了一天，直到回帖送到手中后，她才长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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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邺京，满京城开得正盛的是石榴花。
　　榴月之景，满园绯红，李府也不例外。
　　今日阳光甚好，高俞华特意将宴席设在庭院之中。
　　“仔细看好了，若是出了任何纰漏，仔细你们的皮！”她信步看了一圈，边叮嘱边审视，生怕出任何差错。
　　前来庆宴的大多是与李勤交好的同僚，官阶并不高。这是他特意交代给夫人的事情。
　　如今朝中正值立太子的多事之秋，局势不明，能参宴的同僚必是中立，否则若一旦被有心人揭发，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直到他听到一声，“卫将军到！”后，猛然愣住了，回神后疾步走向门口，见到卫停雩翻身下马，理了理袖口，一脸平和地看着他。
　　“李大人。”他沉声打招呼，丝毫不在意李勤的脸色。
　　李勤脸色铁青地望着身旁的高俞华，见她却是松了口气般，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她还背着自己送了邀帖！
　　“卫将军果然仪表堂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高俞华顺势抢过话头夸赞了一番。
　　其他人连忙跟着行礼，李勤见事态已经无法挽回，只能收起心中的怒气，假笑客气道：“卫将军光临本府，实属我李府三生有幸。”说着，弯腰行礼侧身迎客。
　　论官阶，他比卫停雩差了两阶，自然要恭敬请人进。
　　卫停雩挑了挑眉，抬腿一甩衣摆，跨步走进了李府。

　　宴席的桌案分男女两席。
　　两席之间，立着一扇翠玉镶边屏风。虽男客那边来的官阶尚可，但不乏一些青年才俊。而女客这边却多是京城中未婚配的贵女，多数是冲着卫将军而来。
　　“李夫人！”一道绵软的声音传来，高俞华定睛一看，就见户部尚书的小女安翎月款款而来，她从前只见过一面，隐约觉得似是而是，待她走得近了，看出了几分她母亲的模样。
　　只不过安翎月的模样像安尚书多些，比她阿姐还是差了些。
　　她连忙迎了上去，两颊微扬，扯开嘴角笑起来，“翎月姑娘可是越发地好看了。”
　　安翎月方及笈不久，听闻从前行事乖张，今日一见约是学了些规矩，只是端的行为不对，走得有些别扭，也不知请得谁家娘子教习，学得四五不像。
　　高俞华保持一贯的笑容，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起来。
　　安尚书之妻早逝，留下两女，长姐如母，安翎月几乎是在长姐安翎仪的教导下成长，不过在安翎仪出嫁之后，她便少了些规束，仗着尚书之女，行事不拘，于是安翎仪才拘着她在府中，直到及笄之后才准出门。
　　今日她赴宴，为的便是这位卫将军。
　　这位安家小女一心只盼找个好儿郎。然而，京中大多子弟她都瞧不上眼，听说对这个卫将军倒是颇感兴趣。
　　高俞华拉着她的手，找了个好位置让她坐下，从这里看向男席那边简直是绝佳的好地方。她害羞地用帕子遮住脸，娇笑一声，“哎呀！”
　　高俞华倒也不拆穿她，聊了两句便去接待其他客人了。
　　安翎月坐下不久后，周围陆续开始走进来几位相熟的姐妹，京中圈子就这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卫将军赴李府宴的消息又不只她一人知道，自然都来了。
　　众人心底殷殷期盼，都不约而同“争奇斗艳”起来，一时间，院中的石榴花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安翎月暗自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小院前小厮通传，“卫将军、家主到！”
　　一道拉长的吆喝声瞬间拉回所有人的思绪。
　　女席间立刻起身，看向前方，只见一名长身玉立之人与李勤并肩而行，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一行人，直到走近了，众人才看清卫停雩的样貌。
　　刹那间，庭院中所有人的视线悉数落在了卫停雩身上。
　　安翎月目光款款望向他，禁不住打量起来。他脸型周正，下颌线紧绷身量颀长，宽阔的肩膀，一身黑色玄衣，如若大致看轮廓还算合心意，只是那络腮胡长在脸上，看起来都能当她爹了。
　　她收回目光，暗叹道：边关的风沙果然狠毒，明明画像上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怎的几年的光景就变得这副沧桑老练的样子。
　　卫停雩一顿，发现了那边的女席，眉头紧皱，豁然明白为何老国公非要他来，原来是为了这一茬。
　　他顿时面若冰霜，眸光幽深了几分，那边女客吓得垂下头，再不敢往这边乱看。
　　看来达到了满意的效果，卫停雩眉眼一挑，跟着李勤向里面走去。
　　众人落座，李勤一改往日的态度，对着卫停雩一阵寒暄，三番四次举杯同邀，像是故意炫耀一般。
　　卫停雩眯着眼睛，看李勤这般刻意地拉拢，知他心思，他乐得顺水推舟，毕竟这回来他也是为了打探消息。
　　只不过，他没想到李勤这厮竟然这般谨慎。赴宴之人几乎都是朝中五品以下的官员，与这次偷换粮草军械的案子几乎没什么瓜葛。
　　思忖间，李勤身边走来一名稚子，卫停雩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想到那日那名劣童果真是李勤之子。
　　李昀行礼之后，便顺次坐在最尾的桌案前。
　　今日的行为规规矩矩，若不是瞧见了他腰间的玉珏，他都要怀疑认错人了。
　　哪还有点劣童的样子？果然人不可貌相，倒是与他爹有异曲同工之妙。
　　须臾，戏台上的琵琶声时不时地传过来，大家顿时被乐声吸引过去。
　　这曲儿并非寻常官家乐曲，曲调敦和淡雅，清亮绵远。动听却不陈旧，就连卫停雩都被吸引了过去，惊讶于其貌不扬的李勤，听曲儿的品味竟还算不错。
　　他听得正入迷，不料“咣！”的一道锣声突然传了进来，这一声响亮锣声，瞬时打断了琵琶的曲声。
　　卫停雩皱了皱眉，只见台上的乐娘接着拨弦，没等曲调弹出，紧接着又是“咣”的一声。
　　高俞华率先起身，示意乐娘们停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
　　随后，只听前方，锣声的方向有人大喊道：“李夫人好雅兴。”
　　众人的目光顿时循着声音望去，一道曼妙的身影走至他们的视线之中。
　　那女子头戴苍葭轻纱闱帽，檀色罩衫，一身月白长裙，只看得见她袅娜的身姿，娓娓而来。
　　“盗用妾的曲调，在这里弹得倒是闲情逸致。”
　　高俞华面色微变，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邺京一绝，银桑楼的枕娘子。
　　姜枕纤指捏住帽檐，慢条斯理地取下闱帽，眉眼间尽是柔水。接着，眉眼一扫，睨视周围，“妾身还未至，夫人怎能开席呢？”说着，将闱帽一展，青枝立刻接了过去，换成了她惯用的团扇。
　　在场无论男女，皆能看到她这副神态。不似小女子一般的娇柔造作，反而是那双媚眼如藕丝，挠得人心痒痒的。
　　卫停雩收回淡漠的眼神，目光中透露出不屑。
　　姜枕逡巡一圈，然而她对男席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李勤身上稍稍一顿，轻佻眼尾，转身走到了一旁的女席中。
　　她这一番举动，顿时引来众人的窃窃私语，男席之中有认出姜枕的人，不禁梗着脖子，妄图从屏风之中再一睹枕娘子的风姿绰约。
　　姜枕径自立在场中央，睨了一圈，看到坐着的一众贵女们，直到目光落在安翎月身上，她不禁一怔。
　　安翎月正诧异地打量她，两人视线相交，她看到了这个人脸上诧异的神色，再仔细看，女子的目光已经看向李夫人了。
　　只听高俞华冷冷地说道：“枕娘子可不在今日宴请之列，不如自饮一杯速速离去吧！”
　　她说得好似在给姜枕面子，然而姜枕却没有退意，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高俞华，联想今日来客，便知她的真实目的。
　　姜枕一袭白衣，在周遭莺莺燕燕之色之中，犹显得脱俗。她缓步朝高俞华的桌前走去，“哦？”
　　她倒也不客气，挨着主桌的桌案坐下，自顾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啧。”一股酒香登时满口。清冽气薄，酒味尚可。紧接着，她又斟满酒，缓缓又道：“妾也不想多停留，这满屋子靡靡之气，实在令人作呕。”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男席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句引起卫停雩的兴致，举杯的手一顿，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高俞华勃然大怒，伸手一指，“你以为你是谁？”
　　姜枕并不恼，只听她话锋一转，不似刚才那般细语，厉声道：“我今日来，实则是为了李公子庆生。”
　　这时，男席这边的李昀腾地起身，快步走向屏风之后，恶狠狠地盯着姜枕，放声大喊：“你个伎子，也配进我李府？跟你那个野杂种一样，赶紧滚出去！”
　　众人皆愣在原地，方才一番彬彬有礼的李府公子，像变了个人一样，口出恶语，没有任何礼数。
　　女眷们忽地不敢言语，就连安翎月都忍不住皱起眉头，两相对比起来，这位公子似乎更没有礼教。
　　高俞华生怕李昀再做出什么不端的行为，立刻道：“你先回去。”
　　这一声倒是冷静了不少，然而姜枕却不吃这套，她莞尔一笑，“这位便是李昀公子了吧！”
　　说着，她拿出一个匣子，道：“你瞧，这是我送给小公子的庆生礼。”
　　李昀一把打开他的手，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掉落在地上的匣子倏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成色上佳的玉佩。
　　玉珏与他腰间的一模一样。
　　待李昀看清，他猛地拾起玉珏，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收好玉珏，高俞华并不知是什么情况，方才还气势嚣张的人，这会儿忽地蔫了。
　　紧接着，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姜枕倏地起身，一脚踹开
　　面前的案几，上面的瓜果铜盘顿时散落满地，叮当作响。
　　场面顿时大变，众人一惊，吓得不敢乱动，安翎月更是向旁边的人靠了靠，大气不敢出。
　　高俞华跟着站起来，指着她大骂道：“泼妇！来人！”
　　姜枕不以为意，反而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森森的目光直盯着她，高俞华心下一惊，被震慑得连退几步，只听她幽幽道：“你们怎么编排我都行，但是你儿触及到妾身的底线。”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揪起高俞华的领口，其他人登时惊呼起来，李勤闻声而来，很快一干仆从把席间围了个满满当当。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除了李府的人，其他大多数默不作声。
　　卫停雩悠悠回转身，竟看到那边的美娇娘还不经意地望向这边，心道：她还挺有闲心。
　　“夫人不会不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吧？凡事都要有度。”
　　说罢，趁所有人来不及反应时，她竟猛地一脚踢在了高俞华的小腿上，“啊！”后者大声惨叫，转瞬间右腿不受力，差点跪在地上，然而她被姜枕提着衣领，迫使她站着，脖子被勒得生疼，上下痛得难受。
　　李勤见状不敢贸然上前，生怕这个疯女人再做出什么事来，他先是叫人将李昀带下去，然后朝她大吼：“姜枕，你别太过分！立刻放开我夫人！”
　　姜枕？这熟悉的名字令卫停雩猛地瞳孔一震，瞬间起身看向女席那头，不禁赫然，她就是姜枕？
　　李勤的话对姜枕并没有起到任何震慑作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意味，反倒是引得她笑起来。
　　不管高俞华如何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她的桎梏。姜枕常年练习琴艺，纤指虽细长但颇为有力，挟住高俞华可谓是轻而易举。
　　她冷笑一声，望见屏风那边忽然起身的人，顿了顿才转而看向李勤，“年初，清风苑有一名舞姬死了，未满豆蔻，李大人可曾记得？”
　　提到清风苑，李勤顿时一惊，眼神慌乱起来，连忙喝止住冲上去的仆从，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戾气，游移不定的目光左顾右盼，接着才道：“你你在说什么？”
　　李勤说话带着颤音，一句话说不利索，姜枕反而勾起一抹邪笑，说话间，猛地又踢向李夫人的另一条腿。
　　“啊！”
　　姜枕终于松开了手，李夫人两腿一软跪扑在地上，身边的丫鬟们立刻围了上去。
　　片刻后，她好端端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女眷俱是一怔，她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兵部侍郎的夫人如此折辱！
　　席间的窃窃私语瞬间高涨，姜枕充耳不闻，把腰间的团扇抽了出来，轻轻地摇了摇，若有似无地又道：“清风苑，大人可知？”
　　李勤一怔，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全身仿佛抽了魂一般。
　　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失态的神色悉数落在卫停雩的眼中，莫非清风苑的舞姬与李勤有关系？
　　他望了望屏风后的情景，高俞华在哀嚎，却无一人敢去挟住姜枕，李勤早就两眼失神，定定地望着姜枕却不敢轻举妄动。
　　方才姜枕起身，望向自己的视线，似乎就在等他的注目。难道她认出他的身份了？
　　本是在姜枕无礼之下的一场闹剧，顷刻间好似扭转了风向。李勤非但没让人拦住姜枕，反而看着她径直走出人群。
　　没有李勤的命令，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
　　姜枕的余光扫向站在人群之外的人，见到卫停雩后，两人蓦地视线相交。她察觉到他目光中的诧异。
　　她展颜一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李府。
　　卫停雩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安慰李夫人，也不知道李侍郎为何突然听到清风苑就六神无主。
　　安翎月走过去，安慰嚎啕大哭的李夫人，眼睛看向那边的卫停雩，心中暗叹：这场宴席真不该来的。
　　卫停雩看向李勤，他依旧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人也不好继续待下去，纷纷同他道别。
　　他走了过去，轻声道：“今日席中酒颇为香醇，下次有机会定要再来拜访！先行告辞。”
　　李勤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道：“卫将军见笑，招待不周。”
　　卫停雩挥手作别，离开了李府。他回头望了一眼李府的匾额，招来卫初，“去查查清风苑。”

作者有话说

　　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