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孤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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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见状作禁言态，将头垂了下来，平日他是个一根筋的，却并非完全是块榆木，话说完半晌才意识到不妥当，他虽不通情事，却也能感受到殿下对郡主的心思，只是，他辨不清那感情的真伪。
青山跟了赵炳楠近八年之久，他了解他，赵炳楠是凡事都要做到极致的冷骨之人，每一步都走得快狠准。皇陵之中春秋皆冷落雨雪皆寂寥，他知道赵炳楠一路走来，遍体鳞伤满身结痂，因此笃定，殿下十年间朝夕的蓄力，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下。
青山拱手告退，走时头始终未抬起。
而赵炳楠，就站在原地，极力按捺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这时茉莉冷香入鼻，他嗅到了她的味道。他好似能抓到她的手般，将手掌五指收拢，却只觉湿风穿过了指缝，他抓了个空。
司予身上的香，沾染之后，能三日不散。
昨夜，他搂着司予捱过漫漫黑夜，他听着雨声风声听着司予的呼吸声，两个冰冷的身体相依生暖，那是切切实实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可感知的温热。
过往十年，他禁欲禁情，以至踏出阴冷孤寂的皇陵之初，在男女之事上他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懵懂恍惚，他曾不熟练地说出蹩脚的“你是我的女人”的话，追根溯源，还是向那个抛弃他的人学的。
在宗庆要求赵炳楠要与司予交好之后，这是赵炳楠能想到的，唯一的，能说得出口的理由。
正忆往事，一阵萧散婉转似是在招魂的声音传来，笛声穿过叶片把枝头振得乱颤，令他寒毛耸立，明明是满山繁茂生机，他放眼看去确是满目荒凉。那是青山在不远处的山头吹奏而起的，所距不远，笛声清晰，可赵炳楠却觉得那笛音离自己甚远，远到他无论如何也听鉴不清楚。
青山知晓现下冷月在何处，她早已在几日前抵达惠山，此刻就在附近，招魂曲是冷月堂的暗号，冷月将在不久之后出现在赵炳楠的面前。
赵炳楠不是真的听不清音从何处来，冷月堂的骨笛，赵炳楠不会吹，但听得出。
冷月堂，人手一只骨笛，与旁的骨笛不同，冷月堂的骨笛是由人骨磨制而成的。
十年前西王谋逆案的屠杀，领的是“十族不留一人”的旨意，可那一个个有骨有血的人，怎会甘愿受莫须有之死，再有骨节的人，也不忍年轻的儿孙白白来世间一遭啊。
在那场惨案被藏匿而侥幸留下的遗孤，自发组建冷月堂，以先人之骨打磨成笛，何其残忍，而他们这样做，为的只是不遗忘，不遗忘一具具碎尸万段，千刀万剐的尸身，那可比骨笛制作要残忍千百倍。
时间能冲淡一切，包括仇恨。他们害怕遗忘，所以以此来提醒自己，他们甘愿日日背着千万尸骨于世间匍匐，也不愿苟且留世，死后无颜见先人。
这样的骨笛赵炳楠也有一根，是他在冷月堂堂主接任仪式上，冷月给他的。那本是该用西王之骨做的骨笛，但因西王凌迟之死后，尸骨不知所踪，只得改用藏之鹰骨磨制。
他知道，那鹰，是舅舅的爱鸟，常立于舅舅肩上，一双利目，杀射四方,小时候舅舅每次来京，他都要央求舅舅让他在御花园里玩一玩那大鹰。
那根骨笛，赵炳楠一直带在身上，却从未吹响过。
他克制着手上的劲头，轻推开了湿沉的房门。
湿冷四溢入室，屋内很冷，司予仍保持着赵炳楠走时的姿势，蜷曲在那里，和昨晚她像只小猫窝在她怀中的姿势一样，一动不动，但已经醒了，双眼无神，如失去了精魂。
她的目光逐渐凝聚在朝自己走来的赵炳楠身上，她看着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伸出指节分明的手去触锦被，看着他皱眉，看着他动唇说话，昏沉中听他像是在问：“冷么？”
她没有力气应他，屋内冷得很，被子也有着令她厌恶的湿腻，赵炳楠走后，她便醒了，她感知到被窝里的温度一点点消散，自己的手脚也凉了下来，头疼发胀得厉害，眼睛也酸的很，可也不敢闭眼，一闭眼便想去极力清晰地记起昔日母亲的样子，可越是想回忆，母亲的面容便越发模糊，模糊里母亲的脸扭曲塌陷，那血窟窿如同长在了司予的心上，如何都挥走不掉。
忽觉有什么东西在被中蠕动，它在冰凉的空间中温柔地探触，直至碰到她的皮肉才停下，接着她麻木的手被一团温热握住，只听眼前人又说：“手如此凉。”她这才肯定，握着自己的是他的手。
那双在进门前被搓得发热的手，真的很暖，唯一的暖。
她贪婪地吸收着他肢体的温度，没有知觉的手脚被一点点唤醒，躯壳内的血液开始流动，她的神色一点点恢复，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颜色。
不知是感知到的现实还是想象出的虚幻，屋内的温度在以能感受到的差异上升，这便是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区别，一个人只能感受温度，两个人却能生成温度。
赵炳楠看着眼下的她，手心儿里的她的手，骨软如酥，这让他想起了昨夜无意间触碰到她身体上的一团柔软，同样是柔同样是软，可那触感却全然不同。昨晚那些不合时宜的猥琐念头居然再一次冲破了禁界，有涌出指尖之势，他真想狠狠锤自己两拳。
“我头疼。”
司予终于张嘴说话，那声音像是从鼻中发出的，带着委屈与哭腔，打断了赵炳楠难以启齿的念想。
“我给你按一按。”
他将司予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将被子往上拉到司予的肩处，一切安置好后，欲伸手去按司予头上的穴位，却听她又说：“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可以见到我了。”
赵炳楠一怔，手悬停在了空中，自始至终他都无法对她坦然，却自始自终又想拥她入怀。他去按司予的太阳穴，那力道不重不轻，只一会儿工夫儿，便让司予觉得全身经脉通络，耳清目明。
外头雨水砸落在肥大的芭蕉叶上，那沉闷的冲击声夹在一片哗啦啦声里，突兀得让人一听便能辨出。
“她一定很疼。”司予嘟囔着，是在自言自语，“我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声音也忘记了，我无父无母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热泪滴在赵炳楠环抱着司予的手上，他紧紧地贴着她，两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交在一起似肌肤相亲，他全身的血液往下沉淀，凝聚在私密之处，他的唇靠近司予的耳，说：“我要你。”
司予似是没听到赵炳楠的话，只是自顾自说着：“我该怎么办？母亲她……我得去找凶手，不能就这样，不能让母亲死不瞑目，我得去找凶手……可找到又如何？她再也活不过来了，她明明，身体……我想舅舅了……”她说得语无伦次，嘴唇被她咬出了血，血腥味瞬乎在口中晕染开，她再次想起了母亲的遗容，污气从肺腑之中翻滚而上，她捂着嘴干呕起来，一口酸水吐在了地上，眼角沁泪。
早已在门外的沈南慕听到这样动静，正欲推门进去，余光瞧见有人来，转身去看，见一女子身着一袭艳红衣裙穿过院门，走入雨中，她在这满院葱郁苍翠中格外显眼，雨中浮动的裙摆绣着的一圈黑色曼陀罗令人悚然，手持一柄青竹伞，斜遮住了全部的容颜，乌黑的发丝披肩如瀑散落腰间，人如魅似妖地立在那里。
这样的气场，令沈南慕想起另一个女子，可她从不穿红衣，只穿像极了丧服的素衣白裙，可眼下，那雨中女子明明穿的是红裙却给人以如此相像的感觉，他急切地想要去窥探伞下女子的容貌，想看一看，是不是那位故人。
沈南慕屏息，见她稍稍停步后，又迈着一路细碎小步朝自己走来，转眼就到了檐下，到了自己跟前。
她收起油纸伞，露出一张冶艳妖娆的脸，娇媚得似乎能瞧见她皮囊之下的艳骨，青黛远山眉下深邃的双眼后，藏着世间无数关于交合之事的遐想与情欲。
他看得愣住了，旋即又心想：不是她。
登时，青山冒雨跑了过来，没有打伞，显然跑得很急，头发和双肩都湿漉漉的，气儿还未喘匀，就朝那女子说：“别进去，在这等殿下出来吧。”
“这位姑娘是？”沈南慕问青山。
青山像是方才没见到还站着别的人一样，这才瞧看沈南慕，不耐烦地对他说：“你不认识。”
“我认识还问你啊！”沈南慕嘴上虽这样说，心里早已骂了青山上百次了，想着这么久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目中无人。
他倒是个识趣的人，也不追问，又瞄了那女子一眼，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唇角却是向上扬起的，似笑非笑间全是冷艳之色。
他朝青山撇了撇嘴，推门走进了房间，见到了倚在赵炳楠身上的司予，她珠钗环佩皆去，散乱的长发遮盖住了半边的容颜，另半面的枯槁之容让沈南慕的心一阵阵地抽疼，他疾步走过去，挡在了赵炳楠的身前，将司予揽向自己怀里。
压制着心中莫名的火气，对赵炳楠说：“有人找你，在外面。”
赵炳楠听罢，也不与他争，亦未说一句，便走了出去。
司予胸中浊气方缓，神色渐渐恢复，许久才意识到扶着自己的是沈南慕，唤了声“哥哥”。
“小妹，你莫怕，有哥哥在，哥哥会查清楚的，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说着，他伸手将司予的唇角擦干。
司予呆呆地盯着沈南慕，半晌才说：“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不放心你嘛。”说这话时朝门口望了望。
“哦。”她点了点头，深吸了两口气，提起精神道：“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沈南慕的手掌抚在司予的头上，又想去捏她的脸，却因司予太过消瘦而没能捏起来，他一个大男人，看着看着眼眶湿了，他将指甲深深地抠进指腹之中，忍着胸腔之内的翻滚，说：“小妹，吃点东西吧，好不好？我采了野灵芝，还有人参，让人给你做了药膳，我方才尝过了，可好吃了，我去给你端过来。”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还有许多事儿，等着你决定呢。”他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顿了顿，又试探性地说，“大长公主的后事，也耽搁不得。”
他说完去细瞧司予的反应，司予有着令他意外的平静。
“哥哥，我饿了。”
“好，你在这里等一会，我马上回来。”他将司予安顿好靠在角枕上，匆匆出门去。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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