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晚安》噫吁嚱鸭

18、中元（下）

　　“血月开，万魂至，游行启——”

　　尖锐的嗓音破开漆黑的河道，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间空出一条宽敞的通路来。

　　莫兰跟着比较熟悉的几只鬼一同挤在街道的一侧，因为前面挡着的鬼身形过于高大，所以压根看不见路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家伙。”

　　身侧传来谢必安风流的嗓音，莫兰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同样被挤得面目狰狞的白衣鬼差朝他抛来一个媚眼：“小心点，别被挤出去了。”

　　“等会儿要来的家伙可不简单呢。”

　　莫兰轻轻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后，又艰难地重新回过头去。

　　谢必安做足了玄虚却没等来莫兰的询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暗自嘟囔：“你这小鬼，一天天的怎么感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话都说到这了好歹配合一下啊。”

　　“好吧。”莫兰配合地再次扭过头，作出好奇的模样：“范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等会儿要来的是谁啊？”

　　“……”

　　谢必安扬了扬眉，压低了嗓音才道：“大家都是知道地府是由阎王大人管着，但是在这万鬼浮游之境，马上要来的这位才是众鬼的王——”

　　莫兰来地府这些年倒是没有听说过还有鬼王这么个职位，因此难得生出了些许好奇。

　　谢必安见他终于感兴趣，于是便兴致勃勃地开口：“不过这位此前历劫去了，你才来没多久，没听过也实属正常，话说啊……”

　　两个人聊得有些投入，直到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莫兰才回过神来，和身旁的的众鬼一同看向道路尽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顶鎏金色轿子。

　　那轿子四面挂了暗红色的幔帐，两侧各站了一列神色肃穆的高大鬼差，但轿身并非被两旁的鬼抬着，而是悬浮在空中缓慢地向前移动。

　　轿子经过的地方，街边的鬼像是受到感应一般纷纷俯下身来。莫兰虽然有些不解，但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是学着其他鬼的模样垂下头来。

　　然而，那顶本该继续前行的轿子，却在经过莫兰的正前方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靠近他的那一侧暗红色的帷幔无风自扬，透过那道被掀开的间隙，莫兰音乐瞧见一片白色的衣角。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

　　骤然传来的心悸感让莫兰头脑一懵，他抬手捂住胸腔处本不该跳动的心脏，压抑着某种奇异的预感喘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微微敛下了眸。

　　“过来。”

　　低沉的嗓音像是沁了月光，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莫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不给他任何反应以及倒闭的机会，一股巨力便托着他腾空而起，眨眼间，莫兰便落入了那被帷幔所覆盖的空间当中。

　　将将站稳，余光瞥见前方倚靠着的一道素白色□□，莫兰垂下视线，环袖作势要跪，却被人以掌托住了膝弯。

　　“故人相逢，缘何多礼。”说话者语气淡淡，莫兰却轻易听出了对方话语里藏着的愠怒。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莫兰抬起头，在看见眼前那张与庄生别无二致的面容时，眼眸中情绪浅淡，“既是面见师长，自然不可废礼。”

　　“师长。”庄生低声重复。

　　男人神色分明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旧是相当冷淡的模样，莫兰却清楚地知道对方在生气。

　　“先生于我，有授业解惑之恩。”莫兰不紧不慢地揣着手，眯着眼笑。

　　“只是如此？”

　　“那先生认为，还有什么？”

　　庄生毫无波澜地抬眼，视线一错不错地凝在莫兰身上，而他也分毫不惧，并无退让地与之对视。

　　“还有什么？”庄生沉哼一声，出乎莫兰意料地开口：“我只知你在床笫间并不这般唤我。”

　　“你每每叫得动听，情不自禁时还会唤我夫——”

　　“停！停！”莫兰断没想到这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见势不妙，连忙一把抬手捂住对方的嘴，以免他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而当莫兰松了口气再次抬眸，就对上一双微微含笑的眼。

　　人间晌晴的光照在山峰的初雪上，将微融的雪水落进这人眼眸里，绽开一圈温暖波痕。

　　作为太子太傅时，这人就并不常笑，刻板严肃，风清正直，为世人所赞。他面对莫兰时未曾手软，以严厉的将他磨砺出君子的骨，又让他懂得为君者的手段。

　　对方仅有的几次笑是在他面前。

　　忆起往昔，莫兰有一瞬间的晃神。

　　庄生于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是道同谋合的同行者，也是……

　　缔结过生死之约的爱人。

　　他们在无人知晓的宫墙外拜过堂，立下誓，饮了合卺酒，做了夫妻事。

　　这人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

　　“为什么？”

　　莫兰卸了力，松开手，目光清直：“先生为何如此执拗？”

　　“你若愿意复生，我便在人间陪你；你若愿作魂灵之身，我便来地府寻你。生死相随，是我们立下的誓。”庄生面色不变，看着莫兰的目光中藏进难言的温柔：“子虚，你忘了。”

　　莫兰退开些许，抿了抿唇，“……我没忘。”

　　“没忘便好，若是忘了也不要紧，相逢后我总归会再告诉你一次。”庄生抬手圈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近了些。

　　莫兰便不再说话。

　　他并非愚钝之人，况且早已与对方心意相通，自然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这个人对他的情感。

　　“少时先生总说我鲁莽，现在看来，先生也并非多清醒的人。”

　　无论是尽想法子让自己还阳，还是无所顾忌地自戕，虽然仔细想想是这人会做出来的事，但莫兰也难免有些生气。

　　庄生没有否认，只讨好一般拉过莫兰的手叫他在自己腿上坐下，亲昵地想去想去吻他的脸。

　　“过了这么些年，先生的认错方式还是没什么长进。”莫兰偏头躲过庄生的吻，心底的火气到底是消减一些，于是又偏过头来看他。

　　“说起来，先生不怪我不认你？”

　　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沉闷的笑，

　　“在顾及他人之前，子虚要更加珍爱自己。”庄生倾下身来，成功吻上莫兰的鬓角：“这是我教的，你学得很好。”

　　眼睫颤了又颤，在湿润的柔软贴上唇畔之际，莫兰还是偏过身来，轻轻闭上了眼。

　　*

　　悠扬的铃声响起，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教室内走出，走廊上，黑发青年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在一间教室盈满了低气压的门前驻足。

　　当他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原本肃静的教室顿时发出各种窃窃讨论的声响。

　　“那是谁？”一个女生轻声问身边的同学。

　　“你是刚来蹭课的吧。”他身侧的另一个女孩儿回答：“那是庄教授的爱人，一般周五会来等教授一起回家，听说前两天和教授吵架了一直没和好，还以为今天不会来了——幸好来了，不然今天这节课我们算是死定了。”

　　那女孩儿说完，做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舒了口气。

　　女生闻言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门口的那个青年身上，片刻喃喃道：“不过说起来，他好帅啊。”

　　“帅也别惦记——如果你不想在课上备受折磨的话。”

　　“……啊，这么恐怖的吗。”

　　*

　　“干什么呀庄教授，这么沉着脸，很容易吓到学生的。”莫兰笑容懒散，看着身侧男人的表情止不住打趣儿。

　　庄生不语，将人往自己拉近了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今晚想吃什么？”

　　“哎呀，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不再管某个暗自吃醋的男人，莫兰偏了偏头，作出思考的模样。

　　“子虚。”

　　身侧的人停下脚步，莫兰一顿，疑惑地抬眸看去。

　　“今晚可以不睡书房吗？”

　　空气凝固一瞬。

　　“……噗。”

　　对方用这副冷淡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出这种问题，实在是叫人忍俊不禁。

　　莫兰轻轻挑眉，任凭金色的碎片落在他的眼角，笑容肆意蔓延，漾出灿烂的波纹。

　　“这个嘛……”

　　“那就得看你表现了。”

　　长街上，一对年轻男人牵手踏着石板上的枫叶走过，微风被阻隔在他们交握的指间，银色的对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