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晚安》噫吁嚱鸭

17、中元（中）

　　在地府，从来都是有多大能力的鬼就干多大能力的事儿，因此鬼术高强的鬼往往担任地府的要职，而像莫兰这种鬼术不精又没什么资历的新鬼，往往都只能做些跑腿之类的杂活儿。

　　但是又因他生得水灵，脸蛋白净目光透亮，在一众长得稀奇古怪的鬼里显得相当惹眼，倒是很得众鬼的喜欢。

　　尤其是以爱好收集美人皮面著称的画皮。

　　“画皮姐姐……”莫兰想躲开一直缠着他摸摸抱抱的丰腴美人，奈何当下两手并用揣着个用布袋装着的沉重包裹，因此只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再这样的话，我要赶不上给范大哥送锁魂钩了。”

　　他不过是帮黑无常取刚修好的锁魂钩，恰巧遇上桥玉还有画皮连同几位鬼差在孟婆家的院子外喝茶，推拒不过就被被留下说了会儿话，却没想到快到约定时间了还没能脱身。

　　“不着急~”画皮搭着他的肩轻轻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嗓音低柔：“范无咎这小子成日里犯懒，自己的武器还得让别人给他拿，也就是你才肯应他……啧，让他等一会儿，没事的。”

　　“……”

　　莫兰心道这一时半会儿的大概是走不了了，索性将包袱仔细搁在一侧的石凳上，伸手接过画皮递过来的茶水。

　　“说起来，你中元日去渡往生河了吧？”画皮掩袖饮了口茶水，美目微掀对着近在咫尺的莫兰意味深长地一笑。

　　莫兰一顿，旋即放下茶盏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不待画皮接着往下问，一旁听见这事儿的桥玉便拧着一双秀眉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显然对于这件事不满已久，话里话外都是那日用河灯引着莫兰去的那人有多不怀好意。

　　哪怕莫兰再次解释了对方确实没对自己做什么，桥玉也仍旧是一副焦虑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寺庙这种地方本来是只鬼就得绕着走，且不说佛光对鬼的伤害有多大，指不定那和尚就是故意想将你骗去妄图把你收了呢！”

　　“谁忍心收了我们小阿兰呐，我们小阿兰这么可爱，是不是？”画皮闻言轻轻笑了笑，纤长的眼睫却微微垂下，语气亦不着痕迹地深了些，“不过小玉儿说得也对，那种地方对我们来说终究是危险的。”

　　“我们阿兰还是仔细些好，若他再唤你去，可别再应了。”

　　莫兰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浅浅颔首，叫在场几人都当他是答应了。

　　孰料到了次年的中元日，当那盏泛着幽光的河灯再次停驻在他身前时，莫兰蹲在河畔缓慢地思考了半晌，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如同上次一般穿过几道迂回的长廊，刚从拐角处探出，莫兰便在不远处的庭院中看见了那道略微有些熟悉的颀长身影。

　　皎银的月光被夜色模糊成一层清透的白雾，缓缓拢在那人身侧。庄生站在院中那颗巨大的树下，唇畔抵着一管长笛，平和而轻柔的乐曲从那管中飘出，随着枝头的落叶一并摇向沉沉的夜色。

　　莫兰心底没来由对眼前的场景产生一种熟悉感，就连对方此时吹奏的那首曲子，他也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听过无数遍，然而翻遍整个脑海都想不起这首曲子的名字，只知他并未因此而产生不适，大抵不是佛家的乐曲。

　　直到一曲终了，莫兰才迎着庄生沉静的目光慢悠悠地晃上前。

　　“和尚，又是你呀。”

　　莫兰将双手拢在袖中，含笑眨了眨眼，“你刚刚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庄生闻言却并未答话，偏过头来瞧他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极短暂的一瞬像是凝满了深重的浓云，却很快又被那双长睫所掩盖。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寂，又被男人展袖的动作所打破。庄生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长笛放入袖中，错身往殿宇的方向走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莫兰小声嘟囔了一句，倒也并未在意，反倒跟着庄生的脚步往殿中飘去。

　　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角落，男人的步伐微微一顿。

　　*

　　“找我来的人也是你，态度冷冰冰的人也是你。”

　　相对而坐，面对眼前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莫兰谈不上生气，只是不解，他从手边的木碟中拣出一块桃花状的糕点，语气不咸不淡道：“要是这样的话，明年我可就不来了。”

　　“食不言。”

　　落在耳畔的嗓音依旧如初见那般沉凉，宛如凛冬中悬于高空之中的月。

　　眼前伸来一截骨节分明的手掌，身前的茶盏被人添进新茶，对方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方才所言太过生硬，又道：“仔细噎着。”

　　他是只鬼，怕什么噎着。

　　不过这话莫兰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未表现出来。

　　“我是说真的。”莫兰难得不再是一副温吞懒散的模样，正色了些，直视着庄生那双幽深的眼，轻声道：“我或许真的不会再来了。”

　　“——你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他话音刚落，一股巨大的悲伤霎时间如无形的潮水般朝他涌来，在这沉默到有些压抑的氛围之中，作为鬼的莫兰竟也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莫兰。”

　　莫兰第一次听眼前的和尚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你可知，如今当政者为谁？”

　　莫兰一愣，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沉默了片刻，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庄生望过来的目光极沉，莫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垂头捋平了袖口处轻微的皱褶。

　　“是曾经的十五皇子。”

　　“十五……”

　　莫兰眼睫一颤，旋即很轻地笑了笑，“是么。”

　　十五皇子，眼下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但他不该知道这些。

　　“庄生。”莫兰忽地很轻地叹了口气，“如今世道如何？”

　　庄生仍旧用那种既深又沉的目光凝着他，片刻后才答：“海晏河清。”

　　“那就够了。”莫兰微微一笑，“那就够了。”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弯起，却并不显得妩媚，反倒干净清明，似浅浅星。

　　莫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随意地拂了拂衣摆，目光望向不知为何已经提早泛起微微光亮的天际，神色间难得地闪过一丝茫然。

　　在深宫里沉浸多年，他早就知道应该怎样说谎——要想骗过别人，首先就要骗过自己。

　　他什么都没忘，什么都记得的。

　　大抵是他体质特殊，哪怕是渡过了忘川，饮过了孟婆汤，他也很难忘却前尘往事。

　　但他不愿再如庄生所愿的那般重返人间，大抵实在是曾经那段如履薄冰、要仰人鼻息过活的日子实在太累、太累了。

　　他想休息了，哪怕不是以人类的身份。

　　“往事已尽，或许百年之后，我们还会有相见之日呢？”

　　庄生太了解他了，他骗得了对方一次，骗不了对方第二次的，更何况，他也并不想去欺瞒眼前这个人。

　　其实他也可以选择不再接受那盏河灯，但……

　　“逝者已矣……先生珍重。”

　　直到莫兰的身影彻底消失，庄生都仍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目光落在身前那些空了的碟盏上，良久未发一言。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中悄声踏入一个人影，那人一副道士扮相，分外恭敬地在庄生身后躬身行了一礼。

　　“大人。”

　　“他不愿回来。”

　　于是那人身形俯得更低，语气愈发恭敬，“可大人已为殿下寻方三年之久，且每月取心头之血为引，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若是此时放弃……”

　　“他不愿的事，我断不会强加于他。”庄生沉默地拢了拢衣袖，随后轻叹，“他方才说百年……”

　　“其实要不了百年的。”

　　男人的语气沉凉如水，看似平静，却因隐隐带着难以察觉的偏执而叫人莫名心底生寒。

　　那人闻言，身形一顿，劝说的话语就在嘴边，却迟迟无法开口，半晌后，他无声下拜，神色哀沉。

　　私心里，他自然也希望那位光风霁月的殿下能够回来，但那位殿下曾经便过得足够苦，再将其召回来，实则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些想必大人也是明白的，之所以苦等，之所以愿意按他所言想让殿下自己寻回记忆而强忍着不与其相认，怕也仅是为了殿下那一丝或许存在的执念罢了。

　　但是没有。

　　无论是他还是庄生，其实都再清楚不过，曾经的殿下，已经将自己彻底葬在了那个漆黑而孤寂的雪夜里。

　　*

　　永安二十五年，帝昏聩，致叛乱起。祸起当夜，京中皇亲贵胄尽数出逃，唯废太子率其母族旧部数千骑兵奋力抵抗，不敌，遂自刎于城下。

　　后太子太傅举兵平反，然事成后却并未自立为王，仅以摄政王之位自居，而立仅存十五皇子为帝，不过半月后便遁入空门，至此，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