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诡事多》阿陶陶

9、安璇（五）

　　天气冷，又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冻雨，根本不适合游玩。
　　但不知为什么，夫人却极有兴致，只在酒店稍稍歇了一会儿便让安璇带她出去逛街，谁都劝不住。
　　更令安璇诧异的是，夫人好像是真的不觉得冷。

　　冻雨斜飞，雨伞也挡不住全部，路上匆匆走过的行人们个个缩头耸肩，被雨水打到的手和脸都冷成青白，夫人围巾手套都没戴，却毫无冷意，一路悠然闲适，走到河边时还笑着步下台阶，探手进刺骨河水中拨了拨。

　　但不久之前她还是极怕冷的，每晚不做热水按摩浴就无法安然入睡，骤然碰到冰水或是被寒风刺激就会浑身哆嗦，严重时甚至皮肤起疹。

　　难不成是因为那些药膳？
　　应该不是，安璇暗道。
　　紫河车...老黄酒...最多是诱发和加剧内毒，不至于将体质改变到这一步...
　　又或是...人在将死之前，身体会不再畏寒？

　　这更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但不管怎么样，残灯复明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时间问题而已。
　　安璇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心底暗忖，一边体贴无比地举起雨伞往夫人那边倾。

　　正想着，站在河边的夫人看够了美景，回头朝安璇一笑，安璇看着夫人印堂部位灰暗到发黑的气色，也忍不住抿唇朝她甜甜一笑。

　　天冷唯一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管她们遮得多严实，别人都不会觉得怪异，手套罩帽是标配，厚厚围巾把脸包得只有一双眼露出也是再正常不过。
　　这让安璇觉得自在多了。
　　只是她们身后还跟着身材高大的保镖，有人靠近时保镖会毫不客气地将人挡开，沿路小店里的食客们见到后不住交头接耳，打听这行游客是什么来头。

　　小镇不过巴掌大，但吃食却是一家比一家好味，大到邻河酒楼，小到街头推车，各有各的制法，也各有各的特点，全都是本地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绝味，多少身经百战的资深吃货都在这里被征服。
　　逛到一家老字号饼店时，安璇介绍说这家饼店百年历史，远近闻名，夫人笑着上前去看，谁知闻到味道竟舍不得离开，难得见她有食欲，安璇便让店家现做几个新鲜的出来。

　　“...最好趁热吃，一口下去皮脆饼软，肉香四溢......”安璇笑着对夫人说，并伸手掀开布帘让她往烧了火炉的小店里走进，“...要堂食配上小米粥才叫一绝。”
　　夫人含笑点头，身后几个保镖也跟着进了里面，狭窄小铺顿时拥挤，幸好客人们大都是用油纸打包带走，店内没几个人。
　　老板很快将美食送上，果然不愧老字号，虽然全是油炸，但吃起来一点儿不腻，饼皮又酥又脆，肉馅经过反复处理腌制入味，一口咬下更是鲜香扑鼻，汁水满口。

　　“...闻起来香，吃起来鲜，肉馅肥瘦适中，油而不腻，米其林餐厅都吃不到这种好味。”夫人赞不绝口，又问安璇，“你幼时可爱吃这个？”

　　安璇笑着点头，“...幼时若是母亲领到薪水除去开支还有剩余，会给我买上一个过过嘴瘾。”
　　一路闲逛过来，夫人时不时就会问她一些童年往事，她能在夫人身边待着，家乡籍贯来历过往自然都被查过，提及凄苦童年作为手段引发夫人的怜爱之意，她也做了不是一次两次，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
　　说来也怪，许多早已忘却的记忆被夫人一问就都泛上脑海，仿佛昨天才发生。
　　但她人生至此不过短短二十余载，已快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东西，真是脑汁都快要耗干，现在只想一行人能尽快结束行程，返回繁华都市。

　　“...这里的人好像都认不出你了。”夫人轻轻吹凉小米粥，慢慢含进嘴里。
　　安璇笑道，“...我与母亲本就是外地移居而来，在这里没什么亲友，何况离开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现在又包成棕熊模样。”

　　夫人望着她，眼底闪过亮意，“...也是。”

　　*******

　　就这样吃吃逛逛，不到两日已经将小镇附近的几处景点看完。
　　安璇曾经提过的公园也去了一趟，湖泊倒映着岸边风景，在绵绵秋雨的衬托下确实美如画卷，唯一可惜的是，枫叶已至末期，秋风卷过之后公园略显萧瑟，枝头只余少量火红，倒是人行道上铺满了不再绚丽的落叶。

　　碧波仍在，红叶已逝，终究是有些遗憾了。

　　本以为夫人逛完小镇就要离开，谁知她半字不提，下面人自然也只能陪着又住了一晚。

　　秋雨缠绵，雨水窣窣地打在窗户上，声声催人入睡，但不知为何，安璇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明明暖气未坏，人也裹在厚厚棉被中，四肢百骸却好似有寒气钻进，身体阵阵发冷。
　　这种感觉安璇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曾经她最怕冬天，因为和母亲所居的小屋年久失修，实在简陋，破窗漏风，屋顶漏雨，一到冬天刺骨寒意无孔不入，薄被毫无用处，冷到想死。

　　她其实是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的。
　　因为这里代表了她的过去：贫穷，困苦，挣扎，令人绝望。
　　那么多年努力了又努力，好不容易才从这里离开，去到纸醉金迷的能实现她梦想的繁华城市，这会儿却要为了讨好别人重回故地，还要被冷个半死......
　　要不是为了先生，她怎可能愿意这样折腾自己？

　　旧时记忆不停涌出，驱都驱不走，弄得安璇烦躁不堪，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地辗转到半夜才又沉沉睡去。

　　清晨，刚刚起身，便听到隔壁夫人房间里传出一声佣人的惊呼。

　　匆匆赶到时，只见昨晚守在夫人套房的女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脸色惊惶，再一看夫人所睡的地方，纯白色床单和枕头上，全是一团一团的黑色头发，密密麻麻，数量多得令人不寒而栗。
　　这画面视觉冲击力极强，安璇想起了母亲去世前的悲惨场景，胃部突然抽搐，一时间竟动不了脚。

　　这时夫人从洗漱间走出，头颅光秃，一头黑发几乎脱了个精光，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灰暗得几乎像个死人，女佣伸手捂嘴，用尽全力将惊呼咽下。
　　“...去把我的帽子找出来...”夫人温声吩咐女佣，看了看床铺，又说，“叫人来收拾一下罢，多给些小费。”
　　清晨黝黯的光线中，她的额角布满冷汗，眼神却静阴阴，凉幽幽。

　　安璇终于回过神，走上前去，扶着她慢慢坐到沙发上。
　　将佣人递上的药片吃下后，夫人靠着软枕低喘，鼻尖不断有细汗沁出。
　　安璇蹲下，轻轻捧起她的手，低声劝道，“...夫人，我们回去罢。”

　　夫人没说话，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等体内那股疼痛过去，才睁开眼睛望向安璇微仰的脸。

　　雪白小脸一点妆都没化，皮肤在阴暗天色下依旧晶莹剔透，异香若有似无，身段线条玲珑浮凸，古老又诡秘的药浴让本就极佳的天赋比之以前更加傲人，如此年轻已是让人羡妒，再加上这样的美丽，上帝宠儿也不过如此。

　　这副皮囊，光是看着就是一种享受，谁会......不想拥有呢？

　　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指在细嫩的肌肤上缓缓抚摩，几乎舍不得放开，指间那个硕大的微锥形宝石戒指坚冷如冰，戒托滑过脸颊，安璇被冷得浑身一颤。

　　“...还没结束呢。”夫人微微一笑。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想回去？......简直难以理解，安璇心里摇头，脸上却露出担忧的神情。
　　“...回去就要住进医院...”夫人淡淡道，“...我讨厌医院，所以还想再缓一缓。”

　　安璇恍悟，这是连最后的关怀治疗都不想接受了，只想随心的走完终点。
　　看来已经快了，比她预计的一年半载早了那么多。
　　她努力压下心中闪过的那丝喜悦，轻声问，“...您还想去哪里？”

　　夫人歪头想了想，悠然开口，“...那就去你的旧屋看一看罢。”

　　******

　　先前带夫人去的都是小镇附近风景不错，值得一看的地方。

　　但安璇以前的家却是在一处还未被改造过的旧屋区，旧城改造是个巨大的工程，政府要拉动经济，自然是先将人文景观丰富或是靠近景区的老旧地方修缮，那片区域位置不是太重要，至今还停留在讨论阶段，所以环境还是那么脏乱差。

　　一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民居，有许多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看起来杂乱无章，最高的小楼也就三层，外墙破旧，巷道狭小，水泥路高低不平，多有坡度，屋与屋之间搭了蜘蛛网般密集的电线和电缆，颓废得极具年代感。

　　大部分人已经搬走，各类小铺也关得七七八八，只剩极少住户无处可去还在坚守，所以一路走来没见到几个人，又因为有雨，巷子里的路面泥泞不堪，一行人走得甚是艰难，但夫人都没皱眉，下面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转过一处巷口拐角，安璇正指着前面的小楼告诉夫人自家老屋就在那处，雨雾中忽然听见有婴儿啼哭，然后有苍老声音低喊，“...是小璇吗？”

　　安璇抬头，看见不远处那家旧式小卖铺里的老阿婆抱着一个几月大的小娃，颤颤巍巍地从玻璃柜台探出头来，神色惊讶地看着这边，牙都快掉光的干瘪老嘴微微张开。
　　安璇更惊讶，小铺竟然还没关，而且自己这会都裹成了爱斯基摩人，老阿婆还能把她认出。
　　但她并不想与人相认，衣锦还乡这种事于她而言毫无意义，所以脚步停都未停，只做陌生状。

　　“...是小璇吧？”阿婆一边轻拍怀里哇哇大哭的小孙，一边努力眯起昏花老眼去看，嘴里发出疑问，“...你头上咋个还架个漆嘛黑的怪东西咧？”
　　婴孩哭声刺耳，伞上又雨声沥沥，安璇没有听清阿婆在说什么，但她莫名感到心悸，不由自主顿住脚步，“...什么？”

　　这时已经走到前面的夫人忽然回头，并微笑着朝她伸出手，“...雨大了，你来扶扶我。”

　　枯瘦得几乎没什么肉的手被伞缘滴下的雨水淋到，指上那个硕大罕有的宝石戒指在四下飞溅的雨水中似乎变得更加璀璨闪亮，奢华美丽到令人目眩神迷。

　　身后阿婆还在模糊地嘀咕着什么，蒙蒙雨幕仿佛将身前身后划为不同世界，安璇犹疑了一下，目光滑过戒指后，不再停留，快步向夫人那头走去。

　　等她们走远，婴孩才终于停下了哭喊，阿婆疑惑不已，不知自家睡得好好的小娃为何突然大哭，又为何突然就好了，想了想，脸色突然发白，转头连声叫出儿媳将孩子抱走，然后自己动手，拉住柜台两边的玻璃窗，“啪！”地一声将铺子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