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诡事多》阿陶陶

10、安璇（六）

　　小屋只得两间，里间卧室，外间小厅，卧室狭小到木床需要三面贴墙，厨房在外面的棚子下与人公用，公厕要走五分钟。
　　以前是租住，后来产权被安璇买下，不为其它，只为了圆母亲死前的心愿，女人到死都觉得那人会回来找她，真是可笑至极，也可悲至极。

　　因请了人定期过来清理灰尘和开窗透气，屋里霉味不算大，除了门窗屋顶的破损处稍稍做过修缮，里面所有摆设都没有动过，陈旧一如当年，简陋破烂得令人惊讶，安璇看着旧屋只觉一阵恍惚，十余年的记忆如水般流过心头。
　　有些画面闪得太快，甚至闪得脑袋都有点发疼，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起头时，夫人已经挥退扶着她的女佣，慢慢自行走进，昂贵又沾了泥水的皮靴在腐朽地板上踩出沉闷声响。

　　“原来你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缓缓开口。

　　老房子又阴又暗，不开灯简直看不清内部，像夫人这样的出身，恐怕是从未踏足过这么小又这么简陋的地方吧？
　　“是，有钱人眼里的阴沟烂渠，住的都是蛇虫鼠蚁，路过会弄脏鞋底。”安璇幽幽道，“...这地方与您实在不搭。”
　　说着说着，心中忍不住冷笑，如果夫人与她换过身份，自小生长在这里，日日要为一口饱饭奔波，还要时常担心债主上门要钱，是否也能挣扎着混到她如今的模样？
　　怕是不能吧？连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怎可能像她一样有勇气从底层爬起？

　　夫人忽然笑了笑，扶着身侧小桌，动作甚慢地坐进一旁小而破的沙发，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扬起，她用手背掩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放下手时嘴角已有血色，她并不在意，只笑着说，“无妨，有得必有失，总是要尝试着接受新的世界。”

　　这话有些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但安璇一时想不出指的是什么，正愣神，夫人将手上黑色跨包放在膝头，然后缓缓靠上沙发，“...走得有些乏了，我在这里歇一歇...”

　　安璇暗暗叫苦，低头看了看表，离去机场的时间已经没剩多久。
　　知道夫人的病情急速恶化，先生那边马上派了人过来接，包机事宜也全都安排妥当，只等夫人逛完这处老屋便开始启程返回，但现在夫人这个样子，大家哪里敢惊扰到她？全都只能等着了。

　　不一会儿屋外响起闷雷声，雨势变大，凄风苦雨卷进外面狭窄破旧的走廊，守在那里的保镖和佣人都被沾湿了衣角头发，屋里的安璇也被这股冷厉寒风吹到，后颈一阵发寒，右眼皮不由自主地抽跳了起来。

　　都说右眼皮狂跳，是预兆着很快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安璇伸手摸了摸眼，开始有点心神不宁，随着冷风卷入，小屋漫出一股沉闷腥气，初闻只是淡淡，再闻觉得胸口发闷，她蹙眉转头一看，背靠沙发休息的夫人双手搭在包上，垂首闭眼，帽檐下微垂的脸就这么会时间，竟变得僵硬发青，全无生气，仿佛死去了一般。

　　人死后，肌肉会不受大脑意识控制导致失禁......
　　难道？
　　安璇心口一阵狂跳，轻轻上前两步，俯身压低声音轻喊，“...夫人？”

　　没有任何回应。

　　安璇瞳孔倏地一缩，正要喊人，又怕是自己想多，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夫人的鼻息。
　　手指在鼻下放了好一会儿，竟是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

　　有那么三五秒的时间里，安璇喉头发紧，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随即绷紧的神经松懈，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涌遍全身。

　　狂喜？难过？怅然？......
　　或许都有。

　　但最后沉淀下来的一定是喜悦。
　　毕竟，她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

　　若是有人知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定会痛斥她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夫人救她怜她宠她疼她，待她如亲生女儿，而她却藏在台面下做着先生的隐秘情人，日夜想的都是夫人何时才能归西？她又何时才能拿到豪门入场券？......多么丑陋。

　　可丑陋又如何？丑陋才能做最后的赢家。
　　这世上谁人不自私？容颜易老，情感易变，与其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悲伤，不如现实点为自己的将来搏上一把，自己的人生剧本自己来写，不需要别人赞同。

　　昏暗灯光下，安璇慢慢收回手，一双妖媚大眼闪闪发亮。
　　如今尘埃落定，没了最大的障碍，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她几不可查地舒出一口气，垂下长睫掩住眼底阴暗，转头准备喊人。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缓缓低吟，夫人梦呓开口，“...时间...到了吗？”

　　安璇瞬间怔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老旧沙发发出“嘎吱”轻响，夫人似在缓缓坐直身体，安璇蓦地回首，正对上她灰暗脸上亮得惊人的眼。
　　怎么可能？刚刚...明明试过...

　　震惊下安璇甚至忘了掩饰表情，只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是，时间快到了。”
　　但她说完后才发现，夫人刚刚的那句问话并不是对她，而是对着她头顶上方的空气，诡异的是，她竟觉得自己原本空空的后颈处，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滑过。

　　安璇猛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寒毛悚然直竖，想扭头，脖子动不了，想后退，双腿却突然发僵不听使唤，这时夫人抬起脸朝她诡异地微笑，并闪电般抓住她的手。
　　一阵刺痛袭来，柔嫩掌心被那颗硕大宝石戒指中弹出的细针划破，鲜血渗出，沾上夫人枯瘦掌心里同样在渗血的伤口。
　　两股血水瞬间混融，无分彼此，垂直的窗帘忽然飘起，寒冽之气笼罩整间小屋。

　　安璇心知不妙，但已经来不及，她的右手像是被一块巨大磁石牢牢吸住，从头顶到脚底，浑身的精气仿佛都在疯狂涌向两人相贴的掌心，张嘴想呼救，却发现自己喊不出一点声音。

　　“...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你了...”夫人咧嘴而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败衰老，“...既要服侍我，又要服侍我的丈夫。”

　　安璇脑子“嗡”地一声，心重重沉了下去。

　　“...人心叵测，你我都有贪心，安璇，你贪恋我的权势财富...殊不知...我也在贪恋你青春的皮囊。”阵阵闷雷滚过，夫人的声音缥缈而阴森，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入安璇耳内。

　　“...他身边的女人在我眼里向来都是些拿来享乐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所以我对你，本没什么兴趣...”

　　“...但那天看到你真人，我竟然心生羡慕...”
　　夫人盯着她，眼神古怪兼诡异，安璇在这冷目寒芒下只觉得心寒血也寒，浑身都在发抖。

　　见她这样害怕，夫人双眸弯了弯，唇角勾起笑意。
　　郁郁葱葱的生命力，青春明媚，大好人生正当开始...这是多少人渴求却不可求的东西？与安璇相比，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显得疲惫和憔悴。
　　..为什么，她不能再次拥有这样的青春？
　　.....为什么，她不能拥有这样的美貌？...
　　......为什么，她不能再活一次？...

　　“...既然想了，当然就要试一试，所以，我得先把你弄到身边养着。”夫人缓缓俯身，伸出另一只手摸上安璇惨白的脸颊，慢慢抚揉，像在抚揉一只被人掐住咽喉毫无反抗能力的幼猫——
　　“...看，多标致的小脸，这么美的皮囊怎么能让外人乱碰？碰了的人都得死...你是我的，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属于我。”

　　原来那个投资方高层......
　　安璇簌簌颤抖，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除了手掌被控制着，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筋骨般跪倒在地，但更加恐怖的事发生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已不由她掌控，甚至感觉神魂已经快要脱离身体，飘出体外。

　　走廊下等待的保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室内的动静，屋内屋外仿佛被无形的结界隔离，因雨势渐大，佣人看着时间开始担心，门口的保镖抬眼，看到夫人斜靠沙发闭目休憩，安小姐坐在一旁乖巧等待，便收回眼神，示意佣人稍安勿躁，让夫人再休息一会儿。

　　“...这副身体的病症已经无法治愈，就算你没有在药膳里动手脚，我也撑不过这个冬天......安璇，你想加快我的死亡，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想快一些跟你互换人生...”夫人望着满目盈泪的安璇悠悠叹道。
　　年轻貌美，自幼无父，母亲一早离世，无亲无故又还生性自私冷漠，从小到大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就算是性情突然大变也不会有人怀疑......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人选。

　　“...那晚你经不住贪念上楼偷窥，都看见了吧？看见我养有鬼灵...还觉得做这种事的人都是极蠢，对吗？”夫人语气仍然如以前一样温和，但因牙龈开始肿腐，吐息间传出难闻腐味，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很快就可以离开这副躯壳。
　　她轻扯嘴角，淡淡一笑，“...其实蠢的是你，那些小明星们养的是什么？我养的又是什么？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我让人用古法调理你的身体，一是因为我想让这副皮囊完美无瑕，二来，是因为它喜欢这股奇香...靠着它，我已拥有你大部分记忆，可以换魂了。”
　　两人相贴的掌缝间仍有血水渗出，夫人将脸贴近安璇，嗅了嗅那柔嫩肌肤间透出的惑人香味，露出满意微笑，“...灵魂互换极伤元气，但我养它多年，从未提过什么要求，所以它必须答应......作为交换，它吞噬你的魂魄，我占有你的肉身，且从此我不再是我，也就无需再继续供养它，一劳永逸，多么完美......你落到我的手心，还自以为攀上高枝变了凤凰，真是蠢笨如猪...你怎么就不想想，天上哪会掉馅饼？真有好事，早就被别人抢完，还会轮得到你这出身卑微的小明星？”

　　听到这里，安璇已经全身瘫软，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惊恐泪水，她张大嘴，用尽全力才挤出一句，“...求您...饶了我...”

　　小屋倏地起风，昏黄小灯不住摇晃，夫人望着安璇，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至极，“...你那么想坐我的位置，那我就让给你罢，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的坟你来躺，你的路我来走......听说我先生早就请了高人在选穴修墓，为了他的运势，定会给我选个有山有水，气势堂皇的好地方，便宜你了。”

　　她松开抚摩安璇小脸的手，向安璇头顶那处招了招。
　　一道黑气倏地自安璇脖颈后显现，带着冷冽寒气，在小屋内环绕了几圈，最后化作一张鬼脸飘停在安璇与夫人的中间一动不动，眼洞森森，似在等待，安璇已经恐惧到连眼泪都不再流出，目中尽是凄厉绝望，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涌来，她和夫人同时浑身一震。

　　意识重回躯体时，安璇惊怖至极的看见了......自己。

　　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朝她贴近，精致面孔，雪白肌肤，吹气如兰，乌黑晶莹的眼睛里尽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目光下移，她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枯槁发皱，苍老指间的宝石戒指在灯光下闪着诡异光芒，这副身躯，衰败到连呼吸都正在老去。

　　安璇犹想说话，张了张嘴，一阵剧痛袭来，鲜血自口中涌出，浑身精气如被抽空，再不能支撑脊骨。
　　她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但她还没死，昏昏沉沉间，那双白皙柔腻的手将她扶正，摆成夫人先前浅寐的姿势，然后那张熟悉的脸朝她俏皮一笑，并凑近她耳边轻声说，“...其实刚刚我说错了，我还是不能完全成为你。”
　　“...有一点我做不到...”‘安璇’凝视着沙发上的安璇，神情怜悯，“...那就是，我已经不爱他了，但是你爱他。”

　　“...你自小家境贫寒，看尽冷眼，所以将压抑的情感全都释放在了他的身上，他与你生父有三分相像，却那么富有，还有权有势，你对他充满畏惧也充满依恋，期盼他永远疼你，爱你，保护你...对吗？
　　“......那日小树林，你意乱情迷，恨不得让他把你嚼碎吃了......其实我也在，车子里面有三个人...你没感觉到吗？”

　　“傻孩子。”

　　‘安璇’轻叹，“...他那种人，除了自己不会爱任何人，你比你母亲还蠢。”

　　“...不过我还是应该谢谢你，你让我得到重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体各处，展露出绝美笑容，“...我曾遗憾这一生虽过得安逸，却过于苍白，如今换过身份重头再来，真是想一想都十分有趣......”

　　此刻的安璇哪里还能说得出话？用尽全力也只蠕动了一下发乌的嘴唇。
　　一步错，步步错，她知道自己完了。
　　苍老的眼睛里流出痛悔眼泪，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冰冷黑雾不再等待，化作一张巨大黑口向她扑去，腥风中，她发出无声尖叫。

　　细微“卜”声过后，她吐出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便再也没了动静。

　　绝色丽人静静站在沙发前看着那副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好一会儿都没有动，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残忍，直到黑雾即将消散，屋外雷声雨声逐渐清晰，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微笑起来。

　　老房子又深又暗，但她的笑容明丽至极。

　　凝固的世界即将恢复转动，此刻起，她姓安名璇，全新的身体，全新的人生。

　　她微微仰头，回忆了一下安璇说话的语气，然后蹲下身，抓起尸体冰冷的手，转头朝门口大喊，“——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