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有时尽》驳

75、第七十四章 曲终人散

　　陆甲把陈炎炎重重摔在床脚。
　　“不给他吃食，不给他水喝，直到他服软为止。”陆甲吩咐乐果儿。
　　乐果儿不知道方才里面的瞎子和三皇子发生了什么不快。不过不用再伺候瞎子，乐得清闲。反正他现在也会自己画画了。
　　然而只过了一日，乐果儿觉得还要给这瞎子烧水沐浴更衣，挺麻烦。因为陈炎炎疼得根本起不了身，只能靠乐果儿把他搬进小盆里替他泼上一身水沐浴。第二日开始乐果儿觉得这天热，懒得烧热水，便用冷水泼陈炎炎。没等到第三日，骨头断着缺食少水还受凉的陈炎炎就高烧不退。
　　迦鹿皇子说过，瞎子生死攸关的时候可以找他。这瞎子如果高烧死了，算是生死攸关吧。于是第四日里，乐果儿就去找陆甲了。
　　“怎么，他这么快就想通了？”陆甲看到乐果儿，有些感叹陈炎炎的骨气也不过如此。
　　乐果儿不知道陈炎炎要想通什么，但如果现在不说，等待会迦鹿皇子看到瞎子那样，他肯定没好果子吃。乐果儿回道：“那人饿狠了，如今烧糊涂了。感觉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陆甲听到这里，赶紧去看陈炎炎。陆甲到的时候，陈炎炎缩成一团，额头摸上去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烫。
　　“看什么看，找大夫呀！”陆甲白了乐果儿一眼，另叫人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赶到前，陆甲给陈炎炎弄来了稀粥，灌了一些进去。陆甲有过被饿的经验，知道三四天是饿不死人的，陈炎炎这模样，不只是饿的。
　　“这几日他还做了什么？”陆甲问乐果儿。乐果儿怕迦鹿皇子责怪自己偷懒，便说是陈炎炎自己要冲凉的。
　　等大夫到了，陆甲才知道自己摔陈炎炎那一下，断了他刚接好的一根肋骨。从崖下被他救回来的陈炎炎，几乎就是个泥人，摔不得也砸不得。
　　烧糊涂的陈炎炎一口一个“九哥”喊着，陆甲听得心烦。但他还是守在陈炎炎身边，时不时地摸一摸额头，哪怕稍微降下来点温度，他都觉得心口顺气一分。终于在陈炎炎唤到第三十八声“九哥”的时候，陆甲不耐烦地又或者是戏谑似地回了陈炎炎一声。
　　“阿炎。”
　　李瑞是这么唤他的吧，他听到了会不会好受一些。
　　陈炎炎听到这一声，果然不叫唤了。陆甲耳根清净许多。
　　守了三日，陈炎炎这烧总算是退了。陆甲不待陈炎炎睁眼看到他，也忘了陈炎炎看不见，反正他先离了这屋。陆甲吩咐乐果儿可以给陈炎炎吃食了，但是陈炎炎没服软之前，不用来寻他。
　　齐国与西疆的战事从八月打到腊月，胜负渐分。自十月起，西疆就节节败退。眼看将入年关，西疆已退守皇城，只剩背水一战。
　　陆甲冲锋在前线，已无心关注府里的陈炎炎。
　　陈炎炎的眼睛再也没好起来过，但他的木雕手艺倒是日渐长进。存了一箱子的木雕，最后一两个总算眼正鼻挺口不斜了。只是入了冬，陈炎炎越来越不禁冻，几乎整日只能窝在三层厚的棉絮窝里，下不了地。他看不见，眼前终是黑夜。但他学会听鸡啼辨晨时，感受屋内温差起伏辨暮时。
　　“今儿是不是腊八了？”鸡啼过后，陈炎炎问乐果儿，如果是腊八，他可以教乐果儿煮腊八粥。
　　乐果儿如今也眠在这屋里，有暖炉。乐果儿揉着眼睛，天还没亮呢。
　　“好像是腊八。等天亮了你再教我吧，你也再眠一会，整天雕你的破木头，就算不累眼睛那也费手啊。待会你还得给我挑豆子呢。”乐果儿絮囔几句，转个身又睡着了。
　　晚间时分，陈炎炎终于喝上了热乎的腊八粥，问乐果儿道：“三皇子什么时候回府啊。”
　　“这我哪知道。上个月就跟你说服个软，你偏不听。这会你就是想服软也没人理你。急也没用！”乐果儿自去洗碗。陈炎炎如今不大下得了榻，从枕边摸出他的木雕，摸到背面，慢慢刻着字。
　　就怕有些来不及呢。陈炎炎心里有几分焦躁。这时乐果儿回了屋，陈炎炎问道：“我教你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记下了。不就是你心悦三皇子，要送他个木雕的事嘛，我都记着呢。”乐果儿把床铺铺在火炉边，暖和。
　　“还有呢？”陈炎炎不放心。
　　“给你老相好也要送一个。”乐果儿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想起来这一句。
　　“乐果儿记性真好，明儿我教你怎么把人装进小罐子里。”
　　“这人怎么塞进罐子里，你说笑呢！”
　　“把炭火拨一拨，烧旺些，明天就教你。”陈炎炎继续在木雕上刻着字。
　　腊月十五这日，陈炎炎觉得外头太阳应该很亮堂。他扶在门口，问乐果儿，“能陪我去院里站一会吗？”
　　“想让我扶着你？我给你搬个椅子吧，你就坐门口。”乐果儿给陈炎炎搬来一把靠椅，铺了一层软棉絮，能暖和些。陈炎炎坐在门口，有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有些暖意。
　　“乐果儿，帮我把那两个木雕也拿出来晒晒，别给发霉了。改日还要送你家三皇子呢。你也不想一直待在这破地方的对吧。”陈炎炎听到开箱子的声音，又嘱咐道：“我教你说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吗？”
　　乐果儿不耐烦了，“都记着呢，每天都问，烦不烦。”
　　“很快就烦不到你了。等我咽了气，那法子你学会了没。要是留着我在屋里发臭，你家三皇子会打死你的。”陈炎炎继续唠叨着，“昨儿说要教你吹笛来着。你坐边上，我吹一曲给你听。”
　　“哪来的笛子？”
　　“我自己凿的呀。”陈炎炎从怀里摸出一支竹笛，咿咿呀呀地吹着，别提有多难听。
　　乐果儿捂着耳朵走远了去。
　　陈炎炎靠在椅子上，当最后一缕阳光与他擦肩而过，手中的竹笛无声摔落。
　　乐果儿自然听不懂，估计也就陈炎炎自己知道。
　　一曲长相忆。
　　腊月廿十，陆甲受伤回府中暂养。听闻皇子回了府里，乐果儿便在陆甲卧房外等了又等。
　　“少主，那院里的乐果儿在外面等许久了。”陆甲身边的随从瞧着乐果儿这痴儿冻得手脚冰凉，忍不住提了句。
　　陆甲这才想起，要小半年没见过陈炎炎了。小半年了，算他有骨气。
　　“唤他进来。”
　　乐果儿进了屋，直搓着手，见着迦鹿皇子，一股脑地跪在地上直磕头。
　　“那人说他想通了，愿意服软。”乐果儿边磕边说。
　　陆甲打心眼里开心，说道：“知道了，我明天去瞧他。”
　　“不用过去，我把他带来了。”乐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儿，放到陆甲跟前。
　　“什么意思？”陆甲看着眼前灰不溜秋的罐儿，整个人是懵的，这乐果儿的痴症重到这地步了，看来得换个人照顾他。只要他愿意了，把他带这屋里来也不成问题。
　　“四日前我就把他烧了，装这罐里了。他说不能放在屋里发臭，您会不喜欢的。”乐果儿把小罐儿又推近了些。“装在罐里就一点也不臭的。”
　　“烧了是什么意思！”陆甲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乐果儿面前。乐果儿从没见过皇子这么生气，几乎吓得要哭出声来。
　　“是他教我把死人烧了的，这样不会发臭。他还说……”乐果儿吓得结巴了。
　　“他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陆甲觉得很荒唐。那人说服软了，然后被丢在这破罐子里。
　　“五天前。我守了一夜，他一整夜都没有一点呼吸，他说那样就是死透了。”乐果儿记起陈炎炎说的话。
　　“他还说什么了？”陆甲知道乐果儿学了很多话，他现在有时间慢慢听。
　　他说：
　　我服软了，也想通了，我有礼物要送你。
　　这辈子我就喜欢过两个人，一个是九哥，一个是你。不要怀疑我为什么突然喜欢你了。因为你救了我命，而且你长得好看。我虽然看不见了，但我还想摸摸你的脸。我特别喜欢你的眼睛，像天一样蓝，特别好看。
　　对了，我说有礼物要送给你。其实不止是给你，还有给九哥的。
　　我看不见，不知道刻得好不好看。乐果儿看过，他说还行，那就应该不是很难看。
　　你不要小气，你一个，九哥一个。你可以选更好看的那一个留下来。我知道你不想给九哥送过去。可是你想啊，让他知道我还喜欢了你，他是不是会生气，他生气了，你是不是会开心。
　　你说得对，我只会是你的。
　　我这个瞎子临死前的一点小小心愿，就随了我吧。
　　陆甲，其实我喜欢听你喊我“炎二哥哥”，就当哥哥最后求你。
　　乐果儿把每日晚上与陈炎炎重复的那几句话都说了，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两个人偶木雕。陈炎炎教过他，选最好看的这两个，其他的可以烧了。不过他觉得现在烧了有点浪费，先给埋在屋角，等往后没炭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烧一烧。
　　陆甲握着这两个小人偶，刻的是陈炎炎自己的样子，一个似乎微微笑着，但鼻子有点歪。另一个嘴角绷着，但五官都挺端正。
　　没一个好看。
　　“就这些？还教你说什么了？”陆甲听到哥哥求你那句，鼻头微酸。
　　乐果儿仔细回想，那人教他一定要说的都说了。乐果儿摇了摇头。皇子这会不开心，他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他是怎么死的？”陆甲又问道。
　　“那天他在门口晒太阳，吹笛子。后来就不吹了，太阳落山，我给他送饭的时候，他一直不应我。”乐果儿也不知道他到底哪一刻咽气的。
　　“他吹的什么曲？”陆甲想知道陈炎炎最后一刻，想的是谁。
　　乐果儿摇摇头，“他说要教我，但是……”
　　还没来得及教，他就死了。
　　陆甲把地上的小罐子抱到怀里。他也不知道，对陈炎炎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只知道这一刻心里像被挖了个洞，要这罐子填进去才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