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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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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是周夫子讲学。陈炎炎在学堂外听了片刻。毕竟隔得远,听得有些不分明。陈炎炎悄悄朝学堂里望去,周夫子正背对着门口,陈炎炎壮着胆蹑手蹑脚走进去。
离最近的坐席只差两步,周夫子突然转过身,瞧见正猫着腰的陈炎炎。
顺着周夫子的目光,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陈炎炎。
陈炎炎尴尬地站直身子,见周夫子和善可亲,试探着问道:“我叫陈炎炎,是瑞九公子的书童,公子不在,我可以听学吗?”
“坐吧。”周夫子微一点头。
陈炎炎赶忙坐在最后的位子上,一只手探到书桌下,那本《樊论》尚在。陈炎炎定下心,认真听起学来。
待下了学,刘浩便凑到陈炎炎桌前,笑问,“小师弟,可找到你家公子了?”
“没有。我想他可能回家了。”陈炎炎苦笑道,“我先回去抄书了。”
“吃完饭再抄啊。”刘浩说着就打算拉上陈炎炎去餐堂。
这时林严走过来,喊住陈炎炎。“佑明,学正要见你一面。”
陈炎炎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麻烦林师兄带路。”
陈炎炎和林学正的亲戚关系,如今太学中人大多都晓得,是以刘浩和林严都以为陈炎炎也晓得。反正是去见自家舅舅,刘浩完全不替陈炎炎担心。“你们先去,我在餐堂替你们留好饭菜。”
是以当林严回到餐堂,跟刘浩说陈炎炎被罚晚餐不得用时,刘浩很是吃惊。“这么惨,小师弟做错什么了?”
林严虽然挺得林宏看中,但林宏还不至于向一个学生解释其中缘由。林宏对陈炎炎的态度,诸位夫子也是心照不宣,不曾向众学子言明。就像瑞九的身份,尽管底下的学子们都猜到,但没有人会去捅破窗户纸。
话说林严将陈炎炎带到林宏书房前,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林宏唤了一声。
林严和陈炎炎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林宏先是仔细看了看陈炎炎,而后对林严说道,“你先回去。这书童今日没有寻到瑞九,罚他不得用饭。谁都不许给他送食。”
恰这时,陈炎炎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林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退出书房。
陈炎炎心里委屈,今日自早膳后就没吃过东西,大半日都在寻人。本想着午饭与晚饭一起用,没料到竟连晚饭也没了。
“在梅山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林宏问话。
陈炎炎不敢不答,可又不知如何答。“回先生,《三字经》《百家姓》都学过,诸子的文章也读过,只是记住的不多了。诗经和乐府也习过。”陈炎炎简单地说了些上辈子娘亲柳氏教给他的东西,随着娘亲逝去,学问这东西也真的离他好远了。
林宏听得额头青筋直跳,简直乌七八糟,冷哼一声,“好一个读过,好一个记住的不多!”
这林学正语气不善,但还是能感觉得出他还挺关心自己。陈炎炎不敢做声,面上也恭敬得很。毕竟这是太学学正,最厉害的先生,得他训一训也算福气。
却不料此番模样在林宏看来,越发添堵,心下觉得陈炎炎的心思比传闻中要深沉一些,竟还懂得收敛心中的不满。这与他喜欢的君子坦荡之风又大相径庭,不由得又生起陈相的气来。当初陈相故作姿态吸引了自家小妹也就罢了,毕竟林菱这些年过得不差,可他教养出来的陈炎炎,怎能如此差劲!
也就这副皮相能看一看了。这还不都是小妹的功劳。陈相啊陈相,自家儿子不管束,教成这样再送到太学来让他修正,真不是东西!
林宏气极,偏陈炎炎还一副任君诫骂,努力受教的作态。林宏顿时顾不得保持自己的君子风范,将书案上的一本子集扔在陈炎炎脚下。“抄!抄十遍!抄完再吃饭!”
陈炎炎一头雾水,不明白上头林学正突然生气是为何。难道是觉得堂堂太学竟被迫收了这么个学渣,气极了?
陈炎炎赶紧捡起书,恭恭敬敬地回道,“谢先生赐书!”
又是“先生”,连声舅舅都不肯喊。
这么些年没见,难道是没认出自己来?就像刚才第一眼见他,自己不也差点没认出他嘛!林宏突然有些心软,再看去,其实这孩子刚才一直都很茫然吧。
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林宏默默叹了口气,“去吧。”
陈炎炎回去的路上捧着林宏刚丢给他的《资治》,又路过学堂,捧回那本《樊论》。
十遍加三遍,也不晓得得抄到什么时候。陈炎炎回屋后便研墨下笔,也顾不得隐藏笔迹,若往后有人问起,再解释也不迟。
陈炎炎写到半宿,才将将抄好一遍。按这个进度,恐怕还没抄完,人就先饿死了。夜深人静,陈炎炎翻开柜子中的包裹,好像看到司墨临行前塞进一包蜜枣。果然没有看错,还真亏了司墨。
陈炎炎吃得半饱,又撑着抄完一遍。鸡鸣时分,实在困得很,趴在桌上眠了一小会。
靠着那包蜜枣和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茶水,陈炎炎终是完成了抄书大业。暮色西垂,陈炎炎的右手已经累得抬不起来。
当那一份份清秀的簪花小楷呈在林宏面前,林宏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是你一个人抄的?”林宏忍住心头的不舒服,温和地问陈炎炎。
“是的。”陈炎炎不无骄傲地点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抄得工工整整,可不容易。
林宏又温和地问道,“字很漂亮,你娘教的?”
哎呀,坏了!陈炎炎这才意识到这字迹跟真正陈炎炎的字迹可相差太多,学正起疑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他这手字迹和谢飞飞的一样,陈炎炎临时想了个理由,这般回复林宏。“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长辈教我写字,醒来后我便学会了。”
这鬼扯的理由林宏自是不信。只是这字迹令他想起年少时的柳絮,也就是谢飞飞的娘亲。
年少时的林菱性子活泼喜动,写起字来自有一股子飘逸。柳絮文静娴雅,字也端庄秀气。林宏少时与柳絮有过几面之缘,曾赞其气质娴静。没想到再想起她来,已是阴阳之隔。
虽然陈炎炎这一手字闺阁气较浓,但想到柳絮因其而丢了性命,林宏便不好苛责陈炎炎强行改之。
“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粉藕烧肉,今日餐堂有,洗把脸快去吃饭吧。”林宏见陈炎炎似乎比前几日还瘦了些,应该真的饿了好几顿,心软了。
可陈炎炎却被林宏这突然温情的话给吓了一跳,听起来他们应该认识。这话可怎么接。
林学正,林姨,一家人?
“舅舅?”陈炎炎突然福至心灵,试探问着,然后见到林学正露出有些欣慰有些慨然的微笑,顿时又重重喊了声,“舅舅!”
时隔多年,又听到这声“舅舅”,林宏欣喜不已,面上也是难得露出了笑。至于后续还要怎么难为这大外甥,暂时都不想了。其实林宏和林菱这对兄妹,长相上本就有几分相像。此时这疼人的模样,真让陈炎炎看出和陈夫人相像的那几分。
这辈子,真好。
顿时陈炎炎鼻头微酸,不由想到如今还在将军府受苦的谢飞飞。趁着舅舅尚温情,陈炎炎赶忙略带撒娇意味地问道:“舅舅,我能带一位朋友来太学吗,跟我一样做书童就好?”
陈炎炎这一问脸上微笑得刚刚好,眼神清澈诚挚,一种完全信任又期待的表情。林宏看着这张酷似林菱的脸上露出和林菱幼时酷似的神情,突然明白这孩子被宠,是有原因的。
小时候的陈炎炎,见着他便畏畏缩缩,何曾这般与自己亲近。
林宏内心有些动摇,真有几分愿意。
“什么朋友?”林宏多少有点好奇。
“将军谢英和柳姨的女儿。舅舅您放心,她虽是女子,但能吃苦,想读书。”担心被一口回绝,陈炎炎立马又补充,“我会请她扮成男装,保证绝不给您添乱。”
听说是个女子,林宏便想回绝。但那是柳絮的女儿,林宏想了片刻,依旧不能为此打破太学的规矩。但是还是给陈炎炎留了一线机会。
“瑞九写得出《空山赋》这样的文章,我和众夫子都同意给他安排一位小书童。若你能通过太学试,成为真正的太学生,那么瑞九书童便可换一换,届时你那位朋友可以一试。当然女子装扮多有不便,好自为之。”
得到这样的回复,陈炎炎已是喜出望外,难掩心中激动,朝着林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来到餐堂,陈炎炎吃上林宏所说的粉藕烧肉,心里美滋滋的。此时也正是太学诸生午食之时。只听得门外传来诸多人声,有人在问,“不知今日是否有加餐?”
待众人打菜,便有人惊喜道,“竟然有粉藕烧肉,不错不错。”
陈炎炎不明就里,难道粉藕烧肉是舅舅特地让餐堂备下的?
这饭吃得更香了。
陈炎炎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听着众人议论之声。与第一日至太学时晚餐众人噤声相比,今日似乎特别热闹。
“这几日采风,诸位可有何新作?”
“我有我有。空山……”
陈炎炎一餐用完,已然明白这几日太学诸生外出采风,今日午时方才归来。众人妙语连珠,却都脱不开“空山”二字,应该是哪位夫子以空山为题,命众人做赋。
“听起来,我们再多的空山,都比不上瑞九的空山。”
李瑞的《空山赋》,前世曾听人诵读过,犹记得那句“桂花落兮闲无声,送香兮如故。明月出兮山鸟惊,入涧兮鸣鸣。”
空山不空,静的是人心。诸生值此春夏之际入山采风,眼中所见皆一派春光自然,又能有几分静心。倒不如写一番春山之景。陈炎炎暗自想着。
“周夫子以山为题,可春山可秋山,而非空山,诸位莫自困。”倒是也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只是前有高山,众人都想攀一攀。
众人正说着话,突然刘浩冒出一声“小师弟,你出关啦!”
陈炎炎本是窝在角落吃饭,诸生进餐堂时压根没有留意到他。刘浩这一喊,大伙便都看见了他。
“今日将书抄完了。”陈炎炎尴尬地应声。
“这几日我们去了郊外的西金山,山中景色甚美,小师弟,下次我们一道去。”刘浩说着就坐到陈炎炎身边,巴拉巴拉地说着山中盛景。
原来去的是西金山。西金山坐落在京都西郊,前世每年春暖花开时节,谢英都会带着妻儿一道山中赏景。刘浩所述种种,陈炎炎都熟悉得很,不时应和,渐渐驱散了心头淡淡的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