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有时尽》驳

39、第三十八章 流风

　　陈炎炎见那人信誓旦旦，便问道：“我与你何时何地见过？”
　　那人很笃定地回道：“七日前你来流风馆喝白酒，馆里的兄弟都能作证。”
　　跪在地上的那几名男子也都点头，替他作证。“许茂石每次来馆里都只找艳艳。可那天见到这人，直接把他带走了，我记得清楚。”
　　“我也记得。许茂石也喊他艳艳。”
　　“艳艳原本就不叫艳艳，这名字还不是许茂石给让改的。”
　　“那不可怜死艳艳了，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苦，还只是个替身。”
　　“肃静！”堂上应是理刑司掌案，听得下方乱糟糟的起哄，拍了拍桌子。
　　陈炎炎听这几人说的话，再看他们言语间的神态，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忍不住问身边魏天杰。“流风馆是什么地方？”
　　魏天杰面无表情回道：“男风馆。”
　　陈炎炎听成了“南风馆”，便又问道：“不是叫流风馆吗？”
　　魏天杰不知道陈炎炎是天真还是故意消遣他，只好又说了两个字，“龙阳。”
　　陈炎炎这次听懂了，可联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觉得恶心极了。
　　“你们确定见到的人是我？”陈炎炎压着作呕的感觉问这些人。
　　“大人，这位就是陈公子。”魏天杰向掌案回报，说完又问陈炎炎：“陈公子，你当真没有去过流风馆？”
　　陈炎炎不记得，但他肯定自己不会去这种地方。
　　“没有去过。”陈炎炎回得信誓旦旦。可突然想到之前做过的那个梦，难道自己真的去过那种地方，所以才会有那个荒唐的梦。
　　陈炎炎突然心虚了，面上青红不定。
　　“你莫要狡辩。大人，把他也关起来，看他招不招。”为首的那名男子叫嚣着。
　　“大胆！何时见我理刑司滥用刑罚！”掌案呵斥完这人，这才问陈炎炎。“陈公子可有证人证明你未去过流风馆？”
　　陈炎炎这次如实回道：“我病着，应是在家休养。”
　　“应是作和解？”
　　“我昏迷了几日。”
　　“为何会昏迷？”
　　“大夫说是心神有损，气血不济。前些年呛过水，留下的后遗症。”
　　陈炎炎的神情不似做伪，可流风馆的人也众口一词。掌案继续问道：“你可认识许茂石？”
　　“自然识得，曾同学一段时间。”
　　“听说你与他不和。”
　　“梅山书院与我不和的多了去，不只他一个。”
　　“可最近他死了。”
　　“听说了。”陈炎炎有些不耐烦，问道：“难道大人是觉得我害了许茂石？”
　　陈炎炎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李瑞的声音。“许家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怎么还在审？”
　　座上掌案见到李瑞，起身给他见礼。
　　“许英山收授贿赂一案已结。许茂石虐打仆从致死一案也已结。但许茂石被杀案尚未查清凶手。”掌案向李瑞解释道。
　　“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李瑞指了指堂下几人问话。“难道许茂石是这些人杀的？”
　　“绝对没有的事。”堂下的男子们各自叫屈。
　　“都别吵。”魏天杰吼了一声。
　　“许茂石被杀的那一天曾去过流风馆，流风馆这几人指认陈公子与许茂石一道离开。故而带陈公子过来一问，是想问明这之后许茂石可有再见过什么人。”魏天杰替掌案向李瑞解释。
　　“敢问一个昏迷之人如何外出！”李瑞到了理刑司便直接到了堂上，说辞能与陈炎炎一致，是他晓得陈炎炎不善说谎，又无法解释为何会记不得，估计只能说自己昏迷着。
　　“陈公子昏迷之事王爷怎会知晓？”掌案立马问道。
　　“陈公子急症，回春堂许大夫也束手无策，陈大人便托我进宫请太医前往一观。”李瑞简单提了一嘴，继续问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流风馆有买卖男童的勾当，抓了这些涉案之人。前日这几人提到许茂石被杀当日曾去过，还带走了一位唤作艳艳的男子。我们找来数位艳艳，他们都说不是当日那位。”魏天杰说到这里顿了下，才又说道：“听说许茂石曾用这个称谓唤过陈公子。”
　　“那现在还有什么要审的吗？没有的话，陈炎炎我便带走了。”对于陈炎炎的这个艳名，李瑞并不想多做纠缠。有时候越描只会越黑。
　　“既然有王爷作证，陈公子，劳您走了这一趟，实在抱歉了。”掌案特意走过来给陈炎炎赔礼。
　　“大人秉公办案，我等自然要配合，谈不上辛苦。”陈炎炎皮笑肉不笑地回礼。他现在心里打着鼓，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大人，我绝没说谎。许茂石带走的就是他。许茂石是个疯子，最喜欢虐的路子。当日他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无招架之力，按理说他早该被玩死了。可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定是他杀了许茂石。您让人验他的身子，他身上肯定有伤。我记得那天我还踢了他几脚，说不定还有淤青。只要有伤，他就是凶手。我替您发现了凶手，您要给我将功折罪啊。”为首那人见陈炎炎要走，突然发了疯似的想站起来，被一旁的衙役按了回去。
　　陈炎炎听他说完，气得浑身发抖。
　　他身上的伤！
　　陈炎炎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李瑞的语气冷至冰点，他原来竟不知道，陈炎炎还受过这个小人的折辱。
　　“敢问刘大人可是要验一验太学生陈炎炎，验一验陈家公子，可曾……”李瑞故意顿了顿，“有些话实在是入不得耳，出不得口。”
　　李瑞走近刘掌案身侧，耳语道：“也许刘大人还该审一审，是什么人在背后污蔑陈家公子。是见着许家倒了，南市的就都能动一动了么。京都那么多纨绔，你执掌理刑司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人确实行径恶劣。但眼前这位不过空有玩劣之名，实则……”实则拙傻笃真。
　　“刘大人铁面无私，每桩案子都要查得清楚明白，乃百姓之福。只是许茂石，还有查的必要吗？”李瑞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再回过头发现陈炎炎面色苍白得厉害，浑身似在微颤。
　　李瑞深吸了口气，向前一步，想要扶他一把。陈炎炎红着眼看过来，眼里是气是怒还有一丝惧。
　　“要验么！”陈炎炎又看向刘掌案与魏天杰，看着倔强实则脆弱得很。
　　李瑞一点也不想这么形容他，可他的确像极了平白受辱却不知如何反击的小白兔。
　　若要验，岂不就是信了流风馆那人的话，觉得陈炎炎有可能……更何况李瑞还在这，他说的不无道理。
　　刘掌案可不想为了一个许茂石，同时得罪陈相和端王这两座大山。
　　刘掌案恭恭敬敬地把陈炎炎请出了理刑司，让魏天杰一路护送回去，被陈炎炎直言拒绝。
　　回去的路上，陈炎炎反复回忆。端王府刚醒来之际，陈相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己身上不明缘由的伤处，都有了解释。许茂石的死，也应该有个解释。
　　陈炎炎知道李瑞就跟在他身后，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往端王府方向走。待到了端王府门前，陈炎炎突然问李瑞。“我有话想问你，你可愿如实相告？瑞九。”
　　这个称谓，李瑞明白若他今日说了虚言，便会失去陈炎炎这个朋友。
　　陈炎炎跟着李瑞进到端王府。陈思准备跟着进去，被陈炎炎阻在了外头。“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进了端王府，陈炎炎走得极快，竟是走在李瑞前头，直奔李瑞的卧房而去。
　　李瑞之前说要换掉的那张床还在。待李瑞也进了屋，陈炎炎把门严严实实地栓上。
　　李瑞不明白陈炎炎要做什么，担忧地看着他气鼓鼓又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师弟，你问吧。我知无不言。”李瑞用太学时众人对陈炎炎的称谓，想让他心安一些。
　　陈炎炎鼓足勇气走到李瑞身边，一闭眼将李瑞往后一推。这是他特意选好的距离，他用的力并不小，李瑞应该会被他推倒在床上。听到李瑞倒下的声音，陈炎炎依旧闭着眼上前一步。一只手压住李瑞胸口，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去摸李瑞的手肘，将其压住。
　　这一番动作下来，陈炎炎立马退开，退到离床很远的地方，试着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去看李瑞的脸色。
　　李瑞心如擂鼓，被陈炎炎推倒又按住，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刺激，他甚至以为陈炎炎是不是。可陈炎炎抽离得太快，他已经猜不透陈炎炎到底要做什么。
　　试探？
　　陈炎炎看过去李瑞面色深沉如晦，那目光，是了，像他梦中梦到的那样，气得恨不得吃了他。
　　“我是不是去过流风馆，我是不是曾这样对过你，我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德性？”陈炎炎紧张得很，问得很快，这种话他也实在不敢再说第二遍。
　　至于为什么会问李瑞，自然是因为梦中只出现过他一人。若是出现的人是许茂石，陈炎炎估计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李瑞上前把陈炎炎拉了过来，一把推倒，顺势压了下去，一如陈炎炎刚才的动作，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像陈炎炎那样闭着眼。而后迅速离开。
　　“我刚这样对你，我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德性？”李瑞反问道。
　　这梦中场景再现，陈炎炎并没有梦中那般感受，身体只有想跟李瑞打一架的感觉。
　　陈炎炎顿时释然了。
　　“所以我没有去过流风馆，我身上的伤也是流寇所伤，是不是？”陈炎炎的话里透着丝释然后的小雀跃。
　　陈炎炎刚刚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是不是他虽然不记得，但他的身体并不是完全不记得。这一次是因为流风馆，下一次若又遇上雅阁，是不是又会忆起一些。
　　李瑞不想再见他傻乎乎不懂其中的关窍。
　　“你去过流风馆，的确也是在那里被许茂石带走的。我找到你时……”李瑞不忍多说。
　　尽在不言中。
　　陈炎炎此刻的心情仿佛刚入云端又跌入低谷。“我？我去流风馆？我和许茂石？”陈炎炎想不起为何会在流风馆遇上许茂石，难道他自己真是龙阳断袖？那他遭的那些罪都是咎由自取？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瑞从陈炎炎进宫回府后昏倒说起。陈炎炎很认真地听着，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任他听得再仔细，都只能勉强想像他离开青云观的场景，而不是忆起。
　　李瑞讲到他将陈炎炎带回端王府。后面的事陈炎炎大致也知道了，他便问了那个实际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你替我杀了许茂石？”
　　“是。”李瑞在心里又加了句。替你，也替我自己。
　　陈炎炎走出端王府，心里五味杂陈。对于自己对这一段的失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努力追回。
　　多少有些明白青云道人那句“往事不追，余生足慕”。
　　想到青云观，便往青云观一观。青云观立在麓山山巅处。京都有好几座风景优美适于踏青的山脉，麓山也算其一。但比起花草繁茂的西金山，颜色寡淡些，比起挺拔陡峭的岳山，少些雄伟。
　　小时候陈炎炎也随陈夫人来过青云观，记忆中的青云观总飘袅淡淡青烟，仿若仙境。此刻站在青云观前，再看到记忆中的那缕青烟，才发觉不过一道细细的烟雾，不仙不美，甚至有些寒酸。
　　似乎香火比不得往年。
　　陈炎炎向观中道人探问青云道人何在，得知青云几日前云游去了。陈炎炎暗暗叹了口气，所谓往事不追，也是无从追起。
　　陈炎炎跪在祖师像前，许下“祈愿家人平安顺遂”之愿，恭恭敬敬磕头上香。之后有小道童引他去一旁静室暂歇，给他奉上山中鲜果。陈炎炎坐了一会，之前那名小道童又给他递了一封信。
　　信中写着：“先师曾言公子年少有劫，此劫非人力可化。盼劫后重生，望随遇而安。”
　　青云道人猜到陈炎炎终有一日会来寻他，给他留了这只言片语。
　　这道士说话就爱打机锋，陈炎炎得了个没趣，准备带上一篮子的鲜果回家。
　　陈思此前上过青云观，他也是陈相派来的护卫之一。当日陈炎炎径自从观里离开，事后他曾去后山看过，那条路其实并不好走。
　　陈思对当日之事不解得很，陈炎炎究竟是如何醒来又如何自行下山的。只是陈炎炎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不过他还是提议道：“少爷，要不咱走一走后山，说不定能想起点什么。”
　　故地重游许是个不错的法子。
　　在山路上走着，陈炎炎的记忆并没有触发。看到四周的青松和翠竹，陈炎炎却是想到李瑞寝室里的那张床。
　　床榻上的寝具自然是都换了个遍。可是，他曾躺过，李瑞会不会觉得脏。
　　陈炎炎知道自己不该去揣度李瑞的心思，可是一想到那人严重的洁癖，想到他替自己杀人见血，心里沉甸甸的。
　　这份恩情，实在无以为报。
　　回府后陈炎炎刚喝了口水，陈伯便急忙忙地来找他。
　　“府衙又来找我了？”陈炎炎见到陈伯，才想起来今日还有小石头之事未解决。
　　“府衙？倒不是府衙的人。是洛家夫人前来拜访，跟夫人闲聊了小半日。夫人请她去咱家花园转转，见到小姐与小石头在玩，突然说小石头是她府上走丢的一名小童，要把他带回去。夫人知道这孩子是您买回来的，便说洛夫人是不是认错了。可那洛夫人一口咬定，还拿出那孩子的身契。咱家这份是后补的，上头也没他爹娘的手印。可洛夫人那份，印着他娘的手印，不像是假的。”陈伯见陈炎炎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问道：“会不会是被他娘一儿两卖了？”
　　“不像。”陈炎炎问陈伯：“洛夫人还在吗？我娘怎么说的？”
　　“夫人知道少爷看重这孩子，当然不会把孩子交给洛夫人。此刻洛夫人还在后院喝茶，夫人说等您回来再看呢。”陈伯说道。
　　“洛夫人？哪个洛夫人？”
　　“新任工部尚书洛元礼洛大人的夫人肖氏，给咱二小姐办席宴那次，送的一串南洋大珍珠，夫人夸过呢。”陈伯提到这些，自然是告诉陈炎炎，缘何今日林菱会接下这位洛夫人的拜帖。
　　“近日有哪两家定了亲却迟迟未成婚的人家？”在前往后院的路上，陈炎炎突然想到某种可能。
　　陈伯对京中各府的消息自然不陌生，立马回道：“近日倒没听说，不过时日更远些的，那不就是这洛家和言国公府嘛！”
　　陈炎炎心里有了底，来到后院给林菱问安。见过这位洛夫人，陈炎炎开门见山。
　　“洛夫人，王小石这孩子是我在大街上买回来的。竟不知他是贵府的小童，这是府上的小公子？”陈炎炎知道洛夫人手上有卖身契，仍然故意这般问。
　　洛夫人哪里愿意接这话，立马反驳道：“这不过是家里走丢的小厮罢了，没想到竟被人拐走卖到了贵府。也是机缘巧合，竟被我碰上了。自然不好让贵府损失银两，陈公子您当初买下他几银，我让人取十倍来赔偿可好。这孩子顽劣，就让我带回去吧，免得扰了夫人清净。”
　　“既然这孩子已经在我府上，也算有缘，我们也不差他一口饭。洛夫人，您看这样可好，您开个价，我把银子送到贵府，省得把他转来转去的麻烦。”
　　既然洛府把这孩子当做物品交易，那就看她怎么好意思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