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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何为强弱 ...


  •   森林入夜,风静月高。

      静谧的林子里只剩下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质疑。

      “你在给鸟做饭吃?给鸟做饭吃?”

      洪覆本来在吃过童芜煮的晚饭后,去不远处的某块丘陵山脚处狩猎“保持手感”,回来后就看到童芜正蹲在铁锅边,往他们晚饭吃剩的榆叶汤里倒虫子。

      “啊?”童芜听到声响后抬头,很是疑惑地捧着还没倒完的半捧毛毛虫,“那我总不能把我们吃剩下的雁妖骨头给它们吃吧。”

      “有什么不行的?妖里面同类相食的还少吗?”

      洪覆一个嘲弄的眼神转动,原本散落在地吃剩的烤鸟骨头就竖立起来,一左一右摇摆跳向其余重伤抱团、惊恐哀鸣的缠颈雁妖们。

      童芜出手,一道水流穿过那一大堆骨架,从眼眶骨入、从盆骨出,像一条顺滑的丝带串连起所有骨头后,再一把绞紧打结,扎成了一把风铃似的骨头堆,扔得远远的。

      “别吓唬它们。这没什么意思。”

      洪覆透过自己化形后的人脸看向他,在那人直面自己的澄澈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人面此刻面无表情,只有利落上挑的眼皮线条下,一对掩盖不住的六方式纹龟瞳明暗交接,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纸灯笼,下一秒就要烧起来。

      山林里的所有动物和妖感受到气压的变化,开始仓皇逃离变化的中心。

      “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吧?”洪覆看着继续给这群病鸟做营养餐的童芜,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

      童芜拿起树枝开始搅拌剩菜余汤,声音一如往常:“在皇宫举办今年中秋祭典时,潜入祭殿,虐杀本国之王。”

      “虐杀时间。”

      “四天四夜。”

      “虐杀方式。”

      童芜抬眼看他:“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洪覆抱胸眨了下眼,就有一只缠颈雁妖马上惨叫了起来——它那缓慢滋生回复了一半的贯穿伤口此刻又被一根冰锥从前到后贯穿,破开更多血肉挤出表皮。

      童芜无可奈何道:“先割掉舌头,因为不能让其他人听见。然后马上敷止血药,如果不配合,那就直接卸掉下巴、撬开牙关。然后先从指甲开始,刺进指甲底部后,要掌握力度,连指甲带手指上的皮一起撕开,只能掀两毫,因为多了就会扯下肉和青筋。接着……”

      童芜感觉回到了小时候识字启蒙的时候,和大哥二哥三哥一起背千字文,背不出来打手心,到后面背的就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了。

      洪覆听着童芜背诵功课一样背完全过程后,铁锅里的水面也下降了一小半,被熬得粘稠冒泡。

      而洪覆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在篝火的照耀下,他的人脸被内部撑塞得鼓鼓囊囊,皮薄可见血管,载着乌黑的妖血缓缓流动。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着双重回音:

      “这些流程,你不光要用脑子记住,更要用心记住。”

      “因为这些都是,肇惕死之前,那只蝼蚁杂碎对他做的。就为了人类可笑的信仰,认为一寸寸锉磨掉他,他便会形魂俱灭、永无来世。”

      童芜看着锅里粘稠如粥状的东西,拿树枝戳了几下,表层的黏糊张力还弹了回来。

      他便用灵力将锅送到幸存的五只鸟十个头前,道:“吃吧。”

      每只缠颈雁妖的双头互相对视一眼,开始侧耳窃窃交谈。

      洪覆走到童芜身后,嘲讽道:“听到没,它们担心你下毒了呢。根本没有人类会去救治重伤的妖,你在这善心大发时,有没有想过它们之前或许是刚吃了你最喜欢的人类们,正酒足饭饱在回程的路上呢。”

      “它们身上没有人的气息。”童芜淡然道,“不是所有妖都碰过人,有些动物拥有灵力后成了妖,也只吃过其他动物。”

      见那十颗雁头都浮现出踌躇的表情,童芜对着它们抬起手。

      雁妖顿时开始瑟瑟发抖,更有一只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只维持了几秒。

      童芜将拔出来的冰锥吸到手心,仔细观察了下:“你的冰锥明显比我的更精细,更像自然界的天然产物。”

      “废话。”洪覆看着篝火不爽,一脚扑灭,柴火顿时湿哒哒地轰然散去,“我的术式若是连你这十八岁的毛头都比不上,我也早该在过去的千万年里随便一死、再随便投胎当个没用的人、随便活个几十年再弱小地死去了。”

      童芜心下一动。想到刚刚洪覆说的“永无来世”的肇惕,现在又提到投胎当人,便问道:

      “洪覆,你活了这么久,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显然童芜潜移默化的拍马屁战术起了作用,洪覆不知不觉已经被捋顺了刚刚就要一点即炸的脾气。

      他看着已经开始试探着吃锅内食物的雁妖,看着它们脖子打结却进食迅捷,懒洋洋道:“说罢。”

      “你在过去,有没有遇到过某个人,后面又有没有遇到过这个人的转世?”

      “如果遇到了,”童芜的语气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这个人会不会觉得你很眼熟,或者、甚至还残留有关于你的记忆呢?”

      洪覆听了这问题,低头看向童芜:“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童芜犹豫片刻,说道:“国教信仰里,有死后必全须全尾下葬的传统,否则灵魂也会因肉身的不全而破损。你刚刚也提到,如果你死了,或许也可能投胎当人……”

      “我也提到了,我若死后会投胎,”洪覆打断道,脸色阴沉如海面乌云压袭,“前提会是我太弱了。前提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更何况是结论。你以为我是弱小又愚昧的人类,会被这种说法蛊惑甚至驱策?”

      童芜惊觉,整片森林,唯独只有他们所在的上方天空开始跟着洪覆的脸一样,阴沉生压,云浪诡谲。

      和洪覆相伴三年,他早已看出,此妖的心性一旦有大起大落,外界的自然天象便会随之生变。

      其喜而风烈云稀,其怒而暴雨雷霆,其悲而……没见过。

      在童家出现的那一晚,每个人都因为他的出现倍感压力、甚至难以抬头。这不仅仅是因为洪覆的灭顶灵压,更是因为他当时的心情影响到了空气气压。

      换言之,洪覆是个一念之差就能让天翻地覆的人。

      而此刻这只有掀天揭地之能的妖,却需要自己的帮助来帮他复仇。童芜想到这点时,不论多少次,都有不真切感。

      洪覆看着天上饱满欲坠的团垒乌云,雨水积蓄其中,要落不落。他继续说道:

      “我爬到今天,用了多少岁月,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世界上的人很多,妖更多,若要在这世上一直爬,必须踩着更弱者的尸骨,更要做好自己随时被人踩的准备。”

      “而你,”洪覆看了眼不远处进食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天象异变吓得噎住,闭嘴瑟瑟发抖的雁妖们,“却为了早就该淘汰掉的弱者,浪费原本用来成为更强者的时间和精力,和那些被轻易欺骗蛊惑的人类有什么两样。”

      一道有古木树干粗细的惊雷刚好打在洪覆背后,背光照亮他这身人皮下裹着的东西。

      踩着肉山骨海才成型成尊的生物,此刻以人形为代言,人皮为遮掩,嘴唇开合道:

      “天地大公万物刍狗,你却逆天而行偏向弱者,还配跟我走下去吗?”

      人皮下的洪覆本尊,眼珠往下看着童芜。即使这样了,这人还在用灵力护着重伤的雁妖们,抵抗着洪覆带来的夺命灵压。

      童芜看着洪覆,洪覆也看着童芜。一人一妖都在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见乌云没有要降雨之势,洪覆龟眸中倒映着的童芜的脸出现无奈的表情:

      “可是,肇惕不也是在皇权争斗中落败了吗?既然他符合你对弱者的定义,你为何又要执意为他复仇?”

      轰隆雷响贯彻整片森林。

      豆大雨滴要砸到童芜身上的前一瞬,被灵所驱甩向别处。

      童芜看着洪覆:“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连各地百姓信的各类神明都是照妖身塑,我们做什么不是在逆‘天’而行?‘天’又是什么?”

      “我其实听不懂你的很多话。”童芜淡淡道,“包括你的力量,也已经超越了我生平对灵力的理解。我想,即使再给我几十年的寿命,我也看不到你力量的界限。那么在王宫内的那位更是如此,恐怕抬一根手指就能让我灰飞烟灭。

      暴雨如注。打得枝断,打得叶残。

      “我没见过肇惕,但听你的讲述,也知道他落败绝不仅因王背后的那只妖。毕竟肇惕的背后,当时也有你。”

      雨呈倾盆。砸在童芜罩着自己和雁妖的灵力结界上,发出像被瀑布冲击的铁盆的声音。

      “你要为弱者复仇,又让弱者替你复仇。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绝对信奉强弱,不光今天我不会与你同行,恐怕就算是当时举国倾慕的太子殿下,也入不了你的眼。”

      雨势已经让童芜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东西,只看得到那两点在水幕里都散发着强光的眼眸,在灼灼盯着自己看。

      童芜真诚问道:“说到底,‘强’是什么?‘弱’又是什么?强如你,不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看重的人吗?”

      雨丝变成了冰刺,打得灵力不断受创又迅速弥合。

      “洪覆,你降世时,童家恐怕还没个苗头;你若有一天死去,童家也不一定还在。别说童家了,一个国家对你而言也不过如此。更别谈在你眼里相当于朝生夕死的人类。”

      “所以这么强的你,吃了这么多人的你,还是被‘人’困住了。”童芜的结论下得轻飘。他身上的结界碎得清脆。

      暴雨雷霆也在一瞬间笼罩了童芜。他看不见了,只能感受到雨水-雷霆刮着他的皮倾注暴烈而下。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五感被封闭一感后,全身对痛楚的理解也越发深刻。

      童芜还在继续说:“当年的事我也不甚清楚细节,但我绝不相信,你会是因为打不过某个人某只妖,而选择找我来帮你。”

      “闭嘴。”

      童芜的舌头被细小如牛毛的冰锥围住,别说说话,动弹一下就会刺破出血。

      童芜却依旧要说,像含着针线脑,一字一顿尽力发音清晰:“你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问题,根本没法靠强弱两个字解决,因为每个人都是强,也都是弱。”

      说完这句话,童芜的舌头也算废了。从舌尖到舌根,原本一根完整的舌头被戳成了掉絮的肉抹布,只剩松垮形状。

      他最后只能听到暴雨砸在灵力结界上的声音依旧很响,像破鼓万人捶。

      震耳欲聋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再度苏醒时,却看到朝阳出,摸到晨露凉,也听到了鸟啼欢。

      他赶紧扭头看去。却看见伤口全部愈合的五只缠颈雁妖,见他醒了,欢天喜地朝他的方向连飞带跑。

      但比起缠颈雁妖,好像有个更大的东西必须赶紧找到。

      刚想到这,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高高在上地响起:

      “你家不是世代以除妖为荣吗,自己都死了,却拿灵力护着一群妖?你那个爹若见到你此刻的样子,肯定很想‘即刻斩杀告慰列祖列宗’吧。呵,人啊。”

      童芜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古木树冠,但没看到人。大概是化成本体趴在哪根树枝上了。

      一只雁妖靠近童芜后,反而不太敢活泼了,试探着将两颗头贴在童芜的脖子和胸膛上,确认他的心跳无恙。

      童芜抬手遮住直照眼睛的阳光,伸出两根手指到嘴里摸摸舌头,笑了。

      “谢谢你。治好我们。”

      “那群破鸟不是我治的。”洪覆可受不了这种诬陷,“是你自己临死前,无意识将自己的灵力都往它们身上渡。你昏迷了快半个月,这群妖有的是时间吸收你的灵力,又吃了你煮的虫子,能不好吗?”

      童芜看着自己胸口的雁头,一笑:“那我算是保护好了它们吗?看来弱者也是偶尔有用的。”

      “别蹬鼻子上脸。”洪覆的声音一沉。雁妖躺在童芜身上不敢动。

      “当然还得谢谢你,没在我醒之前把它们都做了烤鸟。”以及把我散佚的灵力都补上了。这句话童芜终究没敢说。

      感觉再说,也确实有点太刺激洪覆了。临死前的体验,自己可不想再来第三次了。

      树叶簌落,似乎是猜到他的想法,洪覆下一秒就化身人形,踩着林间湿漉的泥土朝他走来。

      “你还要躺多久?赶紧起来。”洪覆抬步看似慢,其实移动速度很快,一脚就要踩上一只雁妖的身体,吓得它叫都叫不出来,直接脚后跟追屁股地跑了。

      童芜无奈地抹了下脖子。上面是雁妖被吓出来的尿。

      看到童芜的表情,洪覆放声大笑,笑得天上的云层移动速度都快了不少。

      但他笑了几秒就收住了,即刻换上平常闻战嗜斗的脸。

      “起来。蛇妖在你昏迷的时候出现了。现在去找它,你必须赢。”

      “什么?”童芜直接原地起床,“蛇妖出现了?在哪个方位?”

      洪覆没直接回答他,只遥遥盯着东北方天空飞过的一只雄鹰。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洪覆说这话时,一只眼珠还在抬起看鹰,另一只眼珠却是忽然转变方向、明显在盯着发抖的雁妖们,“但这只妖,你必须独力斩杀,我不会出手。若你无能,它肚子便是你最好的坟墓。”

      “那只蛇妖,我闻得出来。稠热,阴毒,腐烂,吞咽,发酵。还有,”洪覆的眼皮全张开了,“消化,粘连,翻转。还有谎言和阴谋的味道。”

      “谎言和阴谋是什么味道?”

      童芜一说,就察觉出自己有点破坏气氛。但没办法,洪覆许多话他实在听不懂,为防偏差只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必须知道更多关于这条蛇妖的细节,才能寻出克制的办法并找到它。

      洪覆的两只眼珠齐齐挤向眼角,像要看破童芜急切真心发问的脸。

      “是王宫的味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7章 何为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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