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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百代流芳 ...


  •   从清坊到满月镇,关清之经历过无数次半梦半醒和昏迷不清。他也知道,自己每次一旦闭眼,再睁眼时,世界就会发生自己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无法避免。毕竟自己若是一条鱼,世界就是汪洋大海,闭眼随波逐流,就会有新的漩涡在暗处生成,让自己的前进路径改变。

      可是今天在海底发现的这件事情,却是让他原有认知内的整个世界框架开始崩坏。

      海不再是海,是与天媾和的产物;天也不再是天,是地对镜的倒影;地也更不可能是地,而是凝固后海的呕吐物……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眼下他虽然审问着辛须尝等他回答,但脑子里全是诡异到无法梳理的各种意象碎片和记忆泡影,像醉鬼看到的星空、疯子所视的世界——那么,自己此刻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我说了,我真的只是觉得你面善,也想看看鲛人会给你什么好任务,才跟下来的。”

      辛须尝弱弱地试探着回了两句,却发现眼前这个四面光滑精致如玉塑的脑袋真像被抽空了脑髓,脸上没了神采,只剩下紧抿的嘴和放空的眼。

      辛须尝见状,紧盯着关清之,蹑手蹑脚地往后走了两步,小心绕开到处追逐的小鲛人:“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告退……”

      他就这么一步步、一直退到刚刚偷偷躲着的礁石后面。

      “回来。你是鼻涕没吃够?”

      辛须尝在心中哀嚎,但无可奈何,只能继续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回前去,并用力用舌根夹住自己的呼吸珠,双手虚掩着口鼻。

      关清之没了那一大头茂密如海藻的头发,脸上五官的锋棱凹凸越发突出。正逢云移月出,一大片月光透过澄澈的海面洒在他头上,半耷拉眼皮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更被拉长,睫尖的影子在他脸颊处像圭笔的勾墨一痕。

      辛须尝被盯得浑身寒毛随着海水飘摇。

      “你当我好骗?在岸上时就没少看我吧?面善?亏你想得出,哪个地方能见到跟我一样美的人?”

      谁料,辛须尝听到后,竟摆出回想的脸色,认真答道:“我真见过。而且跟你长得很像。”

      “哦?在哪见到的?”

      辛须尝不假思索道:“清侨城。”

      关清之眉心微动,不再言语,直接三指一抬、召出数不清的如他睫毛影子般纤细稠密的风流,就要往辛须尝扑去,大有绞杀之态。

      撒谎也不打草稿。江寒鲤已死了十年,且最后几年基本不再出面接客。这人看年纪也不过二十许,若真的如他所说身世只是满月镇的家奴后代,灵力微薄也不是什么强者,财力实力年纪,哪方面都对不上!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有机会能见到清侨城的花魁!

      但他竟敢说在清侨城见到与自己相貌相似之人。看来不管怎样都留不得了。

      关清之懒得去想他是否和薄王府是否有牵连、是什么样的牵连,但他既然能说出这话,就代表他知道自己是花魁之子,估计也知道自己和薄王府的恩怨。留不得了。

      然而刚才还一直畏畏缩缩的辛须尝,此刻面对如菊花花瓣般从关清之身后探出的无数灵力攻击,竟毫不畏惧,站定原地,面色镇静。

      看到他如此反应,关清之冷笑了下,马上压下手指出攻。看来是知道自己穿帮了,连装都不装了?

      这万千风流边界圆润,但所至之处无一不是如蝉翼薄刀切开水流,在这海水细密互融互压的海底硬生生用刀一样的风割出了全新的空间。

      辛须尝看到这些灵力攻击来势凌厉不犹豫,但全部绕过了小鲛人所在处,舍近求远奔自己而来,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关清之脸上,似乎没感觉到后面回旋弯曲的“菊花花瓣”就要掏到自己后心窝了。

      “我看过一幅画像,上面有一张女人的脸。她的脸与你的脸有八九分相似。”

      关清之的灵力还是攻击上辛须尝的后背。但力度只让他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那不像的一两分是在哪里?”关清之忽然发问道。

      辛须尝赶紧捂住嘴,以免让呼吸珠飘出来。听到这个发问,他作认真思考状,最后答道:

      “我也说不上来。似乎你的五官脸型,都和她差不太多。但是一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她;看过她的画像,就知道她也肯定不是你。你们之间似乎一模一样,但看上去又差了很多东西。”

      关清之嘴边挂着讥诮的笑:“是因为头发吧?你只见过我现在没头发的样……”

      “不是。”辛须尝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见到的那幅画,只画了她的脸,别的部分都没画。”

      “什么意思?”

      辛须尝面色有些微妙的变化:“那是幅侍宴图。”

      “这幅画长七尺宽三尺,笔触尖细,极尽工笔,画了满堂显贵酒肉堆,也描了雕梁画栋锦绣团,每一寸都有细节。我当时站在它面前,看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舍得走。”

      “那么,她在画中,是以什么姿态呈现的呢?”

      辛须尝听到关清之以略发抖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见到那幅名为《百代流芳》侍宴图的印象,继续说道:

      “这幅画最令人称奇的,并不是它的笔法技巧,而是它的立意。画面里是历代清侨王共聚桌边,长桌上是微缩的清侨城建筑,民生百态……”

      “我问你这个了吗?我问的是,她在这幅画里,是怎样的?”

      听到关清之的声音由颤抖转为愠怒,辛须尝依旧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桌上不仅有市井面貌,还有众生相,只是因为画幅所限,百姓们的身形都只能有三个墨点大小,但是也很传神……”

      辛须尝感到后脖子上忽然一冰,像是被一把刀贴上。

      关清之抬起一根手指对着他的脖颈处,他的手指稍动一下,那股冰冷如刀的削锐灵力就深入辛须尝的皮肉一分。

      但只要喉咙没被割断,辛须尝就能继续说:“但是不管是这张汇聚清侨城数百年变化兴旺的长桌,还是历经数十代的城池王侯合相,他们加起来所用的笔墨,也没到整幅卷轴的二分之一。”

      辛须尝感受到后脖子的压力减轻了几分。但他却在此时沉默停顿。

      关清之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根本不是满月镇的原住民吧。”

      辛须尝脸上不惊不慌。他讲述的语气越发沉浸,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海底,也忘记了此刻身处生死边界,忘记了自己只要这一秒死掉、下一秒就很可能会成为小鲛人的夜点心。

      “清侨城的顶上笼罩着功绩卓著的清侨王,而终有一死的历代清侨王背后,是百代流芳。”

      “长桌需要摆在牢靠的地上才能立得平稳,稳固的统治也需要在坚实的地基上才站得住脚。”

      “我刚刚描述的,只是这幅画的上半部分。”

      关清之一脸早已猜到的表情:“下半部分,是人吧。”

      辛须尝直视着他:“是。”

      “是清坊历代坊主,和历代清侨王的……”

      辛须尝顿住,似乎在搜寻一个合适的代词。

      关清之替他说出来了:“花瓶们。继续说。”

      “城池和王,站在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踩着云锦绵延的地毯。但这片贯穿画面的地毯,是下面所有人浮上来的头发。”

      “清侨城内河流多,过桥穿渠,绕城护邦,滋养万物,扶生万民。桌上的城池河水顺着桌脚淌下来,成为了支撑头发的地面。”

      “地面之下,是挨得密密麻麻的脸。每张脸虽然都在污水流土里,却都很美,不是因为五官琢磨,而是因为画师似乎捕捉到了能呈现每张脸最美时刻的神态。”

      “有的脸如蝉蛹埋土,内敛蓄意;有的脸是淤泥生根,清浊并存;而有的脸……”

      辛须尝看到关清之此刻的表情,明明周身都是水,却感到喉咙发干。

      他看着这张脸的眼睛在水底下反映着月光粼粼,就像那对昏暗地底下的月亮。

      “永不熄灭。”

      辛须尝看到关清之的脸侧有水珠飘过,很快就在小鲛人尾鳍扫出的波流里消失了。

      很快,关清之眼睛褪去泪光只剩寒光,向辛须尝一步步走来,道:“你不可能是满月镇的原住民。能接触到这幅画,你到底是什么人?”

      ---

      “你们说,这伙人到底是什么人啊?”鹤取端着碗喝汤,先混入周围此起彼伏的吸溜声中,再偷偷发问道。

      龟有期赶紧捏了个他碗里的鸡腿塞进鹤取嘴里:“少说话。做饭的那个听力有点太好,你被听到怎么办?”

      “听到就听到呗。”鹤取腮帮子里鼓着鸡腿,含含糊糊道,“你没听到那矮子说,这是我们的入伙饭吗?他们要真想取我们性命早下手了,何必还大费周章,做这一锅好饭招待我们,还用了这么稀奇的宝贝。”

      说完,他一脸羡慕地看向押和姬碗底的变色龙皮。

      押和姬注意到他的眼神,手马上盖住碗口:“老实吃你的去吧。这可是我自己求来的。”

      蟹催旗“嘁”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你是女的。我要是有你这脸、这身材,我早就捧着自己去那变态面前梨花带雨了,说不定他就大发善心让我走了。”

      押和姬冷冷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当初败给我是因为我是女的?是我的脸会药人,还是我的身材能毒人,打得你当时跪在地上求我给解药啊?”

      “是因为你使的暗器我使的矛!两两对上,灵器里远战自然不如近刺。”

      “原来如此。”押和姬说着就从留长的小指甲里弹了一滴毒进蟹催旗还没喝完的汤里。

      蟹催旗吓得赶紧扭头甩手躲溅出来的汤汁,碗一下子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怒目看向押和姬:“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套?咱们可是一队的!”

      押和姬眼色都不甩给他一个:“又爱挑刺又爱甩锅,我看你去当厨子挺合适。”

      “你……”

      龟有期直接说了声“够了”,制止了这场即将要升级的嘴仗。

      四人都始料未及,就在这时他们身边忽然响起笑眯眯的一声:

      “谁要当厨子?我可以教哦。”

      这时四人马上齐心答道:“没人没人。”

      “这样。看来是我汤烹得不够好,以至于你们都不想学。”妖七摆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龟有期也顾不得烫,一口喝完剩下的汤,喝到一滴不剩、一渣不留,擦嘴亮碗底给妖七看,颇像在递交什么投名状。

      “这位兄台,很感谢你精心烹饪的晚饭。我们养了这么久的巨鳖,都没想过它能变得这么的……鲜美。”

      “不客气。”妖七很受用。

      “刚刚听另一位兄台说,这是我们的入伙饭?”龟有期绕来绕去,都绕不过这一词。

      明明刚见面时感觉还想把自己一群人绑起来当肉粽煮熟的架势,一晃眼又被礼待成座上宾,玩的名堂实在花,这种人必须得千恩万谢地送走,绝对不能在以后还纠缠捆绑在一起!

      “入伙饭?”妖七听着皱起眉来,“这怎么能算呢?”

      龟有期的心放下了:“那么,我们就告辞……”

      妖七打断他继续说道:“这鳖生在阴湿之处,居处幽静少动弹,再加上体积庞大,肉质早已算不上顶级了。”

      “您的意思是……”龟有期的脸色凝重起来。意思是能放他们走,但是给的灵器和钱还不够?不是吧,黑吃黑也不带这么黑的。

      钱都另说,灵器可不是外面集市上随处吆喝叫卖的菜刀剪子锤,许多猎妖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拥有一件灵器,更别说是他们这三把与己身早已磨合默契的好灵器。

      他脑子里转过许多盘算时,妖七早已自来熟地拉过他的手,又拉来另外三人的手,将四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自己再热情地用双手包住——就是这体温明显过低的双手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的态度温暖。

      “今天这顿,只能算是开胃菜。”

      被塞了许多肉的鹤取没忍住在此刻打了个嗝。

      “龟兄有句话说得特别好。猎妖集市四通八达不分国界,但到底是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我们队伍初来乍到这片地界,少不得要热心肠的本地人多加指点。不然我们这群愣头青,只知道见妖便杀的,万一动了别人的菜、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好呢。”

      妖七的宣讲慷慨陈词,听得十几米外的童藤转脸看向司初:“我怎么记得这人刚开始显摆自己特懂地下的规矩来着?”

      司初道:“你不觉得你现在还把他的话当真,是你的不对吗?”

      童藤:“……”

      龟有期的脸色也没比童藤好到哪里去:“那兄台的意思是……”

      “别叫兄台,生分。叫妖七。”

      “七哥……”龟有期欲哭无泪。

      “别叫哥,见外。从今天开始,这片溶洞本来是你们的,以后也还是你们的;而你们,是我的。”

      没人敢反驳最后这句荒诞不经的话。

      因为所有人不但长了耳朵,也长了眼睛。因而他们不但听到了这亲切笑意的话语,也看到了那张似笑非笑的嘴,和冷峭阴狠的眼。

      “我们答应你。”龟有期也不矫情,直接点头了,“所以,现在可以把缠在我们脚上的锁链解开了吗?”

      妖七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就这么拖着仿佛能无限延长的锁链,转身走向不远处,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灵器扔到童藤等三人手中。

      “飞镖放心接,上面的毒我已经处理过了。”

      他又展开卷在腰间的告示细细查看,道:“等你们领我们到下一个目的地再说吧。走,出发。”

      “这算什么?”押和姬不敢置信,往后抬起脚跟看了看,“你这栓狗呢?”

      妖七看了眼她:“你们若做得好,可以晋级的。”

      “岂有此理,士可杀不可辱!”蟹催旗见此人完全是把他们当畜生般耍着玩,浑身灵力开始发作,溶洞内本流通不好的空气开始与灵共呼,大有鱼死网破之态。

      然而蟹催旗的灵力刚让溶洞顶上的钟乳石们为之震动,却又一下子萎下去了,只剩下发白的脸色和虚汗的额。

      不光是他,被锁链捆住的四人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症状。

      “你……”押和姬的症状最轻,也最先反应过来妖七干了什么。

      妖七抬手挠了挠耳夹,指甲刮过金属的声音分外刺耳。

      “我不是说过了吗?飞镖上的毒,我已经处理过了。”

      “你为什么能化用改造我的毒……”押和姬飞镖上的毒是用来一击必杀的快毒,而现在他们四肢无力的表现明显是随时间加剧的慢毒。

      “我们都是赶夜场的,子时前若赶不到目的地,你们可要降级咯。快快快,动起来。”

      他拍手后勾勾手指,亲切地对眼中的它们鼓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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