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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闲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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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了帖子往桌上一扔:“江家就出我三姐一个人却可见得老爹十分重视与钟家的关系,又不想太招人眼目,否则大姐为何是最近出门去了?我二哥四哥也轮不上?”
小碧想了想:“自然是京城公子哥多一些,男男女女总要相称些好。”
“错了,那些小姐们修在闺阁里少露面罢了,”见小碧恍然信了,我又笑一声:“说笑呢,我又没挨家挨户盘查过,只是小碧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多少黄花闺女都被当今圣上收了去,自然公子哥多些。”
“我觉得啊,老爹这次是真有心把三姐姐嫁出去,只不过呢”,我摇头道:“如此糟蹋得便是我大姐和三姐两人了,单凭这点,我也不能让老爹如愿。”
我想小碧是很服气她主子的一番解说的,谁知她很了然地看我:“小姐不就是不想嫁想保准再快活大把大把的日子的么?”
既被看破,我也没丝毫尴尬,挑眉扬神:“莫不是小碧急不得这些日子了,恐怕你的心也是拴不住了吧?”
“小碧一心向主,”她急急举手宣誓,信誓旦旦。
我才抿了一口茶润润喉,不想初口有些苦涩,我勉强咽下,笑道:“可不知那时候主子成了谁去,这茶是哪边来的?”
“嗯……啊,好象是晏公子最近做了一批茶叶的生意,送了一些权当融通,老爷最近吃得甚是满意,还让四公子再去讨些。”
“想不到他稻花寺里真是热闹。”
“啊?”小碧不解。
我心中隐怒:他是欺负我爹没喝过大麦茶么,竟凭着这么平常的谷物博取了我老爹的好感,我问:“这茶名叫什么?”
“好像叫——绯靥,绯色笑靥,似乎是为了补上茶色的不足。”
绯靥,非叶,不是茶叶,此名妙也。
我无意瞥到案上铜镜里自己的面容,两颊有些气色生红,只有怒靥而已。
略微平静了些,我对小碧道:“待会儿你和瑾兰交待一句,稻花寺里光稻子稻秧还不够,所有的作物,一律给我送过来。”
“江家的谷米吃都吃不完,小姐虽然食欲大些也……”
小碧自己闭了嘴,我才道:“他可以积德积善,我就不行吗?我五小姐虽不才,但那日看到那些个孩子为了吃糖跟着咱们,我心里也感触不已啊。”
无视小碧怪异的眼神,我继续道:“当然如此对晏公子是亏欠了些,你一定要让瑾兰采些岁京城开得最美最好的野花送去,权当一物换一物吧。”
说完,我就蒙头睡下,心想我四哥哥别真捧着一把大麦回来就迷糊过去。
可我不知道,此刻我风流倜傥的四哥哥正衔了一根麦子笑得花枝乱颤:“所以,你的地里就剩了这些大麦,如今被我拿去,不是光秃秃什么都不剩了?”
他对首的清瘦少年淡淡一笑:“若不是家境贫荒已经走投无路了,想必也不会光顾我的稻花寺,只可惜了这身俊功夫,改日我见得比定收下予他一份好差事。”
江俟乐住了笑,麦穗在手,幽幽捻转,兴味颇具:“哦?听这话你似乎以为他下次还会来洗劫一番,如此你稻花寺可还有半点稻花,不如叫光秃寺得了。”
清瘦少年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他日还会不会来我不知道,只是我这里年年都不会有收成,也真是件怪事,稻花二字,确实是沽名钓誉了。”
“那可未必,”江俟乐笑道:“你此番如此慷慨竟然借了我老夫子的面具一戴,我玩得颇尽兴,就等得他听得街头巷尾指道他是赌徒了,不知他颜面扫地又如何个威风法。就当我与你行个方便,帮看着这稻花寺的田地,别再让贼人便宜了去。”
贼人?少年暗暗心道,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美意心领,只恐怕到时你一击不慎误伤了他反引得他更不肯甘休。引他归入正途,还是慢慢言吉其向善吧……你艺高胆大,自然另有可造,区区的稻花寺可不委屈了你,而且,这面具你企盼了那么久”,少年眼见江俟乐脸色微变,不由笑意更深:“是子染小气了。”
“哪里,”江俟乐不禁暗恼,为夺他面具他明争暗抢可有数次,无一次成功,又何谈得上艺高胆大?好个企盼已久?江俟乐不禁有些后悔既已被识作与贼人无异,何不与那采稻贼一起灭了这稻花寺,连大麦也不留,也没得他拿去充当茶叶欺诳我爹,不过能看到老爹吃鳖的模样也很不错,想及此,心情大好,凭自哈哈一笑,气色如春风唤媚般亮丽起来:“子染果然不能小觑。也罢,也罢,我问你,那日你与我们说皇上有意纳我三姐入后宫可真是疏口之漏?这事情又是否属实?”元宵夜一番折腾,若只是危言耸听,当真玩了大去,有必要再确认一番。
少年倏然一笑,不缓不慢道:“当日面见圣上之时,有人把今年预招的仕女名单呈上,无意被我瞟到一幅,那女子倾世出尘之姿,不是你三姐又会是谁?。我心中有此疑惑,那日赏戏中半偶然想起便与你们一说……唉,想来是我多事了。”
“好个偶然,哈哈……说起来你与当今圣上还真是关系密切啊,”江俟乐紧盯着晏姓少年,又欺近了一步,哂然道:“经元宵一夜,你府上是更富阔了呢,是因为经商有道?护驾有功?还是因为……”江俟乐拈过一缕少年耳畔碎发,轻言细过:“我们三人从小年岁相若,相伴长大,最没变的人是你,我便信你。”
遂后退至原本的距离,伸了个懒腰:“我三妹此番是要怨死尹二了,虽我三妹本就不拘泥于陈俗,但被人指道她与尹二有不寻常的关系,只这一点便不是她所能忍得,要你所说属实便也算了,但愿掩藏风头传散谣言能使我三姐躲过一劫,毕竟宫里如我三姐一般洁傲的一不会有胜算,二不会快乐。”
“不错,宫中女子鲜有快乐可言,宫外……”宫里岂独有女子不快乐,宫外岂独比翼双飞鸟,少年笑笑:“止不定有一份好姻缘呢。……而且,你们姐弟感情亲厚,令子染好生羡慕。”
“哈哈,有趣……不知我三姐听得你如此说是何表情,不过”,江俟乐朗目向晏公子一扫,直冽的目光柔淡下来:“你虽是独子,但是我三人一同长大,论到情分又和手足相差多少呢。”
少年眼中的颀长身姿傲世独立,笑靥翩翩若惊鸿飞旋,他不由想,说到洁傲的性子,你们姐弟何不是一样的,便如出生时天象所示般傲而不折,积雪难压枝头倒,韧而不馁,浪卷沙滩还复来。前路绊绊……如此,甚好。
同样,江俟乐看着那隐匿在暮光夕色下的单薄身影,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失的错觉,隔世疏离,精明圆滑,矛盾的对立竟然融了一个人身上去……恍然想起他曾经在游戏的闲暇看见子染背着自己坐在一块青石上,形影不动,如看一幅静止的图画,他正启口想要唤他的字,老夫子本要给他起字子环意喻其处事矩猾周全,与五妹的重了这稀里糊涂的老夫才叹了口气:“就叫子染吧,子非染,何故染之?望自取之。”子染尚未出口,他便慢慢回过头来,对自己淡淡一笑:“子沅,你叫我?”自己曾经也与人无意间提起过这事,似是与五妹吧,引来她冷嗤:“不是亏心事儿做多了会怕鬼敲门么,所以背后才无缘无故地长了个眼睛,你道他背向你的时候在做什么?”自己当时盼着五妹的下文,却见五妹嘿嘿一笑,模仿起子染的口气:“子沅,你这草芯娃娃既如此好看,我便少刺你几针吧。”江俟乐不禁怅然:旁人之中,尤有夫子和五妹对子染偏见颇深,虽自己也替他不平,但子染自己,似乎从未在乎过。
夕阳暖好,双思悠悠,相伴的剪影微泛橘色,惹得稻花寺的麦香迟迟滞留……
我这几日又被二娘修理得惨兮兮的,二娘不知是哪里听来的耳边风,道这年的结学试又近了,逼着我又去修六艺经理,直逃得我烦不胜烦。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我若再毕不了业,免不了一顿说教是轻,老夫子的面上无光啊。想他博学一名举国皆知,学冠天下,自他手下出来的无一等闲,言有云:“沈师妙手精雕琢,朽木顽石尽美玉,”这话不免托大,却引为老夫子的骄傲之一,其实驳了他一人的面子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但在老爹和几个娘眼里便是大大地不妙,原来老夫子曾教过当今圣上,圣上视之若己父,因夫子无心朝政,便特赐他一座尚学堂,专司传道授教,虽是夫子自己挑选的小班授课,却也是岁京的最高学府,京中世族华贵莫不踏破门槛为子女求得老夫子青眼纳之为徒,想来在他们的如意算盘中,能垒一个平步青云的砖阶便垒上一个的好,倒不见得有真打听老夫子的教学内容和方式的,想来老夫子若人品差些,有体罚一论,他们也定甘之如饴。
而学府每年的结学试头筹不仅会在一日之间名声大噪,而且蒙得圣上亲笔点擢,不必再参与那京试与一干才子学人争个头破血流的,文武官职任选,这天大的馅饼挂在那里,怪不得若干年前圣上亲批江尹两家的少爷小姐能够免试入学的时候,老爹顾不上一旁老夫子臭得不能再臭的脸色,愣是如黄莺鸣翠“皇恩浩荡”应得那个叫真诚,倒是尹老儿还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他武将一家也要去凑热闹,直到回到家后他的大夫人耳语了几句,方才大为欢喜,道是:“看这回还不让他家那几个文绉绉的娃输得一败涂地。”
原本只是一句戏言,大概是老天垂眼这尹老儿受文人的气也不只那一日两日了,竟然让他的儿子们个个文采出众,言语似锦生花,就连那钝钝的三娃子平常虽得思索个半天才能赋诗对上,也常常一语惊人,直让我觉得自己给他暗自替编伺机传达的那首诗酸到不行,整个穷秀才遇见状元郎,更别提三娃子的诗经论语背得那个叫熟溜,直让一旁被老夫子要求观摩其他人如何如何能背的我恨不得他立马改名叫江燕得了,虽然背姓投敌有那么些不光彩,可是我们家几个除了我二哥估计没人会愿意帮我,而二哥那么好人……关键是他和我谁丢人都是丢江家的脸,而我要是成了尹家三娃子,一尹老儿面上不好看,二我如此笨也说得过去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立马我就觉得羞愧了,人家三娃子多不容易啊,人家本来就是一块被踩脏得不像样的璞玉,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是璞玉总会发亮,终有一天,三娃子会以居然和我这种人处在一块儿过为耻的,想及此,我不禁唏嘘起来,三娃子最后一字落声,我便啪啪啪鼓起掌来:“背得好,好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纵是‘昔日闺阁好晴欢,语笑燕尔,依水惜别但三年,锦袍华冠,不记旧棉布衣她手密密织,山珍海味,岂闻孤老吞泪填饥死不瞑,千金为妻,哪得糟糠儿迢迢千里来相见?’”
夫子双目一凝:“前日里我书房里少了一册香莲说,竟是你这丫头拿了去,好好的诗经里论治政无道的警句偏偏于你如此糟蹋,是越发不长进了。”而三娃子目光微讶看向夫子,像是不信夫子也会收藏戏本,夫子作势咳一声,袍袖一挥遣散了咱们,我心中偷乐,临走还不忘补上一句:“夫子要是想听这一出,子环倒是能原原本本唱与夫子听。”
我心情大好地数着杏花枝头几多花蕊几多瓣,要不是三娃子扑通一声又摔了一跤,杏花姑娘就要被我看怯了都]纷纷洒洒地落下来,抖落了我一身,也扫在三娃子的脸上,额头,鬓角,三娃子跌跤从不喊痛,我见他膝盖磨破了,好好的破了个大洞,便自杏花花瓣里挤出些花汁涂上,连带着花瓣粘在了他膝上,边胡乱地说了一通‘杏花,叶温花凉,叶可作舟大风行,花可作伞避骄阳,这花瓣子流出的汁水,消炎治肿,最好不过。’,便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走,可半晌,当我再要说些酸话的时候,一转身,却仍是那一袭杏花白,一片缓缓飘下遮了眼睛,三娃子站在那里宛如静景不动,那片杏花终是落在了我的脚尖,我踢不起那软软的一片,似是粘上了我的脚尖:“我说你到底走不走啊?”
“杏花……会落下。”三娃子好容易憋出一句。
我笑起来,这不是小夹子气么?“傻了小三?杏花怎地也会落下,无论你走或不走,无论我是否接住它,无论它是否一时半会儿停在你膝上,无论它此刻还在不在我的脚尖,”杏花障中的三娃子就像一阵新雨,让我的视线都开始变得明晰起来,三娃子是花,花是雨,蓦地如是想,香莲与杏花,有何不同。
可三娃子终是没舍得让那瓣子落下,到那一日分别的时候,没让他向我炫耀瓣子仍在那里,我指了指鞋尖,仍是一片杏花白,那日我俩较着劲,没空想若那瓣子从膝上落到脚尖,究竟要多长的时间?长不长,短不短?然我是否该庆幸,我仍看得见,这杏花在那里。
而我们家就比不上尚学府,连一株杏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