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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是夜(五) ...

  •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不由眯起来:“这鱼腥味没去尽。”我说话怎地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这鱼尸的味道不错,柔嫩适中;酱料不油不腻,不咸不淡;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难不成你是想吃活鱼?”木仙尝了一口,得出此番结论,像尝百草的神农氏一样悠然自得,让人有种投毒的冲动。
      活鱼?想到那滑溜溜的鱼在我口中一蹦一蹦的,我利齿一咬,它献血横流,尸相悲惨,更悲惨地是我还生生地把它咽了下去,一舔唇夸一声好吃?……想到此,我齿间不由一冷,竟让钻了些风进来,忍着牙酸:“我是觉得醋鱼的味道更好一些,活鱼就免了……难不成你尝过活鱼?”我瞟一眼仍亮着光的貂儿,突然冒出怪想,这位木仙不会只是外表活似神仙,实际上对貂儿的美味垂涎不已,才会借买灯之由先把貂儿的面貌认个清楚伺机抓来生吞活剥了不成,貂儿啊貂儿啊,如此说来,我还救了你一命,一时觉得自己与恶魔比起来何其地慈悲,适闻这乐声铮铮,似拨还挑,似拢漫捻,我一凛:这……这不是我三姐惯用的尾琴吗?如此清越无双的琴音,世间只有一人能够奏出,天下第一的制琴师在看过我三姐做的尾琴之后黯然罢手再不做琴,天下第二的琴师在听过我三姐的天上乐之后茶饭不思江门立雪,只求再听一遍。这不过是三姐的一技而已,除了武不能亲为,世间万种才品似乎没有我三姐不精通的……所以,三姐从不参加江尹两家的每逢宴会的较劲,因为毫无悬念,除武一项外,我三姐绝不会输,比了也是白比,尹老儿昏头了竟然叫板我三姐?还是……
      我胡乱吞了鱼的软刺,才恍然觉出我方才不小心一夹中不慎带了些旁肉,难道我真的疏忽了些旁的什么?喉咙被鱼刺卡得有些微疼,我瞥见木仙摇了摇头,见到我问询的目光,他吃了一筷子后慢条斯理道:“要吃活鱼就先得习惯吞骨头,会吞骨头了才品得出活鱼的滋味。”
      那日那夜,我只觉得此话高深,却无从体会,我亦不知道,眼前人也无从体会,虽然我俩还是有不同,木仙就是根除了不知道自己是根木头之外全知的木头,而我,不过是一尾不知道自己在坫板上还笑着说要钓鱼的傻鱼,对于我俩曾经的谈话,就如蜻蜓点水般恍惚过去,指不定还是我错乱了记忆,哪日梦中悟出来的。
      见他秀秀气气地吐了鱼骨头,我不由笑得有些嘲讽:“原来你也没吃过活鱼啊。”
      “吃过就不能算没吃,如此还是不吃的划算。”他漫不经心地说,眉间又浮上那丝轻蔑,看得我很是不爽,却无暇顾及,还是回头看场中比试,是我三姐和……尹二公子?
      小算盘一敲起来就没个完了,尹二公子可是城中名门闺秀眼中的红人,多少小姐宁愿不嫁王孙贵族也盼着能够嫁给尹二公子,别说命门闺秀了,宫廷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郡主公主们,也常常在粉珠帘后偷偷瞧他,执扇半遮面,眉目流转挽君思,偏偏尹二公子清风化雨般地一笑,妖娆百媚生,俊逸自风流,胡不巧妙避化之,却惹得那些女子们都仿佛看着尹二公子手里揣了个琵琶,脸上蒙了个纱面……虽我三姐也不差,虽宛晴厚皮厚面地不知怎地博了个岁京第一美人的称呼,我怎么看都是付家爹厚柱子撑起来的,唉……付家也不省着点再续当年的盛景,砸起空票子来毫不手软,只怕……我微摇了摇头,不意间就看见了那抹鲜衣醇绝,双目灼灼盯着我三姐,倒像是哪个与我三姐反目成仇的,我笑,宛晴啊,面目太狰狞可是会徒增皱纹的哦。
      可我的笑很快就僵住了,笛声……这笛声……
      琴音铮铮,与这笛音相和,愣是遮住了笛音原本的调子,可这笛音吹的不会错……是那曲凤求凰。想我小时闲着无聊便会央着我三姐弹琴与我听,三姐总是冷冷淡淡拨一曲就完了,我不服气,便时常趴在三姐身后的雕花楼栏上躲着听,这世界上听着我三姐曼妙的琴音还能睡着的大概只有一个了,却不知何时头枕到了三姐的膝上,清淡的暗香,在梦中我暖暖地泡了个澡,动听的琴音惹了我的好奇,穿好衣衫,我便拨开花丛,踏过溪流,见那一抹淡影:“咦,三姐?”原是醒了。也就是我在琴这一艺上就和我三姐于武道一般,虽不太会但是一双耳朵被养得格外挑剔,典型的耳高手低型。
      虽三姐的琴音不徐不慢巧妙之中遮盖了原本那凤求凰的味道,但是……尹二公子的音修也不低,这真是……
      我望了望四周,十有八九都听得如痴如醉,真个飘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愿他们现在还没听出来的才好……
      我心急之中竟然余光一瞟瞟到了一个佝偻的人貌似在招人做赌,赌这一局谁会赢,而且一概找的都是岁京城里的富贵男子,不觉眉间现了阴霾,待得那人回过头来,我猛然一起身,却砰地一声被缠住的椅子摔到了地上,椅棱磕着我腰,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不小的动静,向这里看来时竟然得意一笑,碎步急急向这里走来……我正要开口,他却擦过我,直接问我座旁的木仙:“小赌小赢,大赌大赢,这局公子有没有兴趣赌个输赢?是名满京城的尹二公子会赢,还是才貌双绝的江三小姐会赢,这可是有趣得很”,随后很自然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渣渣,眼睛却色迷迷地直要把木仙打量成个透明人,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明显感到额上青筋在跳,却不由自主地向他面上看去,精致绝伦啊……
      “都会输。”
      此语甫出,连我都调转了视线看去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木仙,他眉眼微含,仍是敛住了本来不凡的风采,却又眉目舒展,如肆意流淌的河流,不知所向,只显然,他并没有被这场音试铺至的河流所打动,与其汇流。
      “四哥,别闹了。”我想要撕开他的面具,却被他轻巧地躲了去。
      “你整日里缠着晏小子做这面具,他这回是怎么依你的。”我冷嗤道,言语之冷,令我也出乎意料,两人都朝我看来。
      四哥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撕下面具,露出一张张杨跋扈颠倒众生的脸来。
      “这样频繁易容,哥哥你老得会比老爹更快。”
      “没有五妹快就是了。”他还同我说着话呢,却打起了木仙的主意,色眼眯眯,整个登徒子。
      我下意识地往木仙那儿靠近了些,挡了他半边的视线:“快解了三姐姐的围。”
      见他无动于衷地坐上桌子,拈了颗葡萄随便入口:“好好的比试,我去凑什么热闹。”
      “四哥不是最爱凑热闹了,”我叫得亲热,“如果不凑热闹,我今日如何听得名动天下的尹二公子的凤求凰呢?”我死死盯着四哥,四哥笑得更欢了,本是压低了笑,最后竟大笑出声,他练武之人天分又高功力自然也深,竟把场子里的人都惊得回过神来,蓦地看我:“让三姐认输不就行了,不好意思啊,三姐的琴障,我破了。”
      我这才想到,座中无人领悟到这是凤求凰的曲,一是我三姐琴音高超,二就是三姐的琴奏有琴障一能,可惑人心智,若非我常常听我三姐奏琴已然习惯,也会误入琴障,再不能出来,原来三姐已想了办法,怪不得见她一脸悠然之色。
      “你……你不帮着三姐姐就算了,居然还害她!”我刚要抡起胳膊,手肘就撞到了木仙,四哥比我还急,忙一把把我推开,关心道:“五妹泼皮,可伤着你没有?”
      你还无赖呢,我一着恼间又存了个怪想,出其不意地拉过木仙的手臂,撩起衣袖,如那只凶相毕露的貂儿般对着那白花花的一片张口即咬,有血缓缓地渗出,我被四哥使劲推搡着脑袋:“疯丫头,你做什么?”
      我紧抓木仙藕臂抬头,一舔嘴唇,又抿了抿,毫不示弱:“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替了三姐姐,要不夺了尹蜂庭的笛子。”
      不知是否是我看错了,我只觉得四哥嘴角的笑意有些不明:“我只能应你一半呢。”
      再看时,人已经不在了,只人群一阵骚动,我三姐心爱的尾琴被夺去了,笛音中止……
      这家伙,果然还是放手不过那几两银子,我看去三姐,三姐怔愣间却没有乱分寸,这场中断的比试终究是尹二公子赢了,这下尹二公子可又会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总比烫手的山芋要好。
      “原来岁京第一才女也不过如此啊。”
      “这尹二公子方才吹得真真好,就不知曲名为何。”
      我听得旁边议论,眺望不出尹二公子的表情,却又不知为何惦记起我的春宫来了,想下次再不能借出去。
      再转过头的时候木仙目不转睛的看我,目光如同那在桌上的貂灯的烛芯般明亮跳动着。
      “干嘛这副样子,我又没……”咬你二字终未出口,因他突然凑得近了,我大窘地张嘴,却被他用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筷子夹住,只得闭上,筷子上是两片蘸了醋的青黄瓜:“醋鱼,醋黄瓜,想来你十分喜欢吃醋。”
      黄瓜片凉凉地覆上,轻轻扭转,疼意丝丝飞散……好像醋黄瓜还蛮好吃的,我便一口吞下了黄瓜,嚼嚼入喉,怪哉,吃不出那股子血腥味:“多谢。”
      最后一局本该是识屁屁对尹家四小姐,可惜尹家四小姐身体不适,未能赴宴,我见得识屁屁似有些失望地在场中立着,他该是想替江家扳回一局的吧。
      可惜没有对手。
      是不是该庆幸,我们江家始终有尹家这么一个强大对手的存在呢?如果没有尹家,江家功高自满,自奢自傲,恐怕就如春风一渡,不,来年,也不会见得江家踏春而来。
      没有对手的局……簌簌风声中传来我家识屁屁虽带些童稚却中气实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是一首长诗呢。老爹宠识屁屁,有一些是看重这个儿子的诗文天赋的。
      “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天上清光留此夕,人间和气阁春阴。”
      再一首:
      “ 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
      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元。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再一词:
      “ 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
      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
      角品南楼,月下西厢。
      妲娥此夜悔还无?
      怕入广寒宫阙。不如归去,难畴畴昔,总是团圆月。”
      ……
      一诗复一词,一词复一诗,和歌而唱,三姐的尾琴不知何时也归还了来,琴音流泻如水,诗音歌三者相融相合,如水中似透还皎的明月,凄迷锦绣,唤起人切切相思,堪堪情愁,乐而不悲,隐而不忧……
      忽空中惊起团团锦簇鲜花,鲜烈明艳地怒放,直惹来人们的欢呼声掩了场中的一切。
      “安乐公主千千岁!”
      “岁京城万岁!”
      “苍彦朝万岁!”
      人们一同靠近、仰望着金楼台上纷繁杂复的烟花,亮如白昼,五色缤纷,让人轻易便能联想到这之后的繁荣昌盛,力盛富强,带起每个苍彦朝人心里,最深的依恋和自豪。
      苍彦朝的皇权,也便如这烟花一样似锦鼎盛,不是片刻的垂留,而是印刻在苍彦朝每个人的心里,他们以仰望的姿势,热诚的目光,看向今日格外高耸巍峨的金楼台上所站立的雅致身影。
      不过窈窕淑女,却无人敢不赞叹于她迎风而立的姣好身姿;
      不过宫廷冠服,却衬出飘渺不可逾越的无上庄严和神圣;
      不过一举手一投足,却轻易地聚拢了万众的目光,比烟花更为灿烂夺目。
      虽然她是苍彦朝饱受争议的公主,先后有过五个驸马,如今立在下首的是第五个。
      虽然街头巷尾不乏对她的重重非议,却没有人认为苍彦朝的公主是无足轻重只依附着皇亲的贵胄。
      四年一度轮回,当今圣上、皇后、太子和公主,分别在每年的元宵与民同宴,每次,最轰动的,必定是长公主出席的那次。
      可是烟花太过绚烂了……无论在哪里,即使在金楼台,只要没有上到楼台之上,定也望不到公主的样貌和神情吧。
      如四年前一样……
      我挣扎着站起,每次却不是被椅脚绊住便是被磕着的腰使不上劲。我终不能离得再近一步。
      “瑾兰,瑾兰,瑾……”我的轻声呼喊蓦地止住。
      我看见木仙的侧脸宛如天仙,他笑着,手中握着深如他瞳眸的刀身,是阿,我怎么忘了,我有刀,可以用来割断绳索,总比割不断心中的牵连要好。
      椅子终于落地,我如释重负地站起,轻盈的感觉却几欲使我坠地,我呆然地看向金楼台上被五彩光芒遮蔽成一片白光的女子,只知道安乐公主是在那里罢了。然我不愿垂头,只是微阖眼:“不谢。”
      一瞬即过的烟花此起彼伏,谁都不知道是由谁砌起这虚幻的墙瓦,只知道,开了头,就必须得一直砌下去,用繁世不断的烟花去雕镂那抹绝世绚烂,犹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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