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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红衣芍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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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敛袍袖的动作认真而笨滞,像初学大家礼仪的稚儿,却到底有模有样,他低头作礼道:“二哥,有好几时了。”
粼波清水,映着他发丝朦胧,那灿然得天生微红的眼睛生生遮蔽住,仿佛方才目中如星转斗移版难测的光亮只是我的幻觉,或是今日天气太过高爽,暖日迷得人发晕罢了。
我望着他,略微动了动嘴皮子,想开口,他却先我一步,作揖向我:“江三小姐,三烈有礼了。”
微微恍了神,一字与一字的衔接这般难出口,我生生合了口怅然了一会儿,醒悟过来才惊觉若我开口那将是大大地不妥,幸好,幸好,不觉绽了一抹笑意,向他无声回礼。尹二公子不知何时已与我并肩,只有两三步之遥。
芦苇的摆动静了,如心下摇曳的池水,也安定了下来。初时怕露破绽,听得尹二公子那件隐秘心事就得意了去,见了烈弟知他适才必都看在眼里,就莫名发起虚来,又是何必?我瞄一眼尹二公子,不知被撞破的这位颜面上可过得去?
“难为你寻来,我们回去吧。”尹二公子涵养非凡,面上根本毫无喜怒可言,仍是一派三月和煦春风,轻徐,然水波不兴。
此时,小黑突然“喵喵”地叫起来,似是非常高兴,还作势想要爬出烈弟的怀里,烈弟忙把它死命拽住,却惹得小黑愈发不高兴。这小黑平日被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何况,就是这平日里宠它的人如今欺负了它去,我明明就看见烈弟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拽它尾巴,最终还是没能下那狠手,小黑却丝毫不见含糊,小爪一挥,轻轻巧巧地就抓破了烈弟的下颌。
可怜他江四姐姐也是个没良心的,都见他见血了,仍是难忍腹中笑意,终轻笑一声。
这一声很轻,却惹来尹二公子看我一眼,我心道女子笑起来还不是一样的银铃之声,就说我粗鄙些,也不例外,现今我可既不怕被尹二公子识破,也不怕被烈弟知道什么。
那黑猫兴奋那劲儿,多半是冲着我,虽要是换了小黄早在几十米开外就闻出我来了,小黑做到这一步可委实不容易。当初,自我和烈弟腻在一处起,这小黑就几百个不满意的,为了躲小黑的爪功我还让小黄帮我特训了一番。
最后还是靠的衣食摆平,要知道烈弟给的那些精神上的食粮当时瘦得像个短竹节一般的小黑实在无力消受,它喵喵叫着最基本的吃食,烈弟向府里的下人却连鱼骨头都讨不到。那日我眼见着他偷偷去翻厨房处理的残羹剩饭,以为他是拿给小黑吃去,谁知道他竟要往自己的口里送,气得我一脚踢翻了那个盛放的篓子,用脚趾想都知道他把自己的份给那只黑猫吃了。
“池塘里不还有些鱼吗?”我问。
“瘴……瘴气,死……死了。”他答。不顾眼见着被我吓得不轻的烈弟,我直接负气而去:“你等着!我一定让小黑吃饱穿暖,你,要是再敢吃这些东西,就轮到你腻在池水里当鱼兵虾将!”谁叫你任人宰割不够,还任劳任怨地伺候一只猫来着?
隔日,尹大将军不知何故,气得跳脚地冲进园子,上来就找家里的管事,那管事唯唯诺诺地一关情,尹大将军劈头盖脸就一顿数落,最后掏出一封信来,软绵绵轻飘飘地掷他身上,那管事如受千金重压,看完信手更是抖如糟糠:“老爷,小的管教无方,让江家人大大嘲笑了去,真是该死。小的这就去把一切安排妥当,让江家人连鸡蛋里也挑不出刺来。”
我不过是送了点米粮,一些鱼苗,道了句“浊气熏天,茅厕冲沼气,沼气污池,池鱼尹氏,皆负困挣扎,然腐坏岁京天朝正都之气,此良将忠臣,千古难逢也。”又云:“贵府死物奢华,活物除若干人物外皆衣食不饱,中饱私囊者胃大无底者有,忠其事不得其酬者有,独若干人物活,与死无异,呜呼哀哉?”实我写得太过冷峭,稚气未脱,找个文识丰富的谁信是老爹的手笔,然偏偏我一手画花一般的字偏临摹了老爹的字七八分像,之前就有我四哥大跌眼镜道:“如你这般书画不成的居然能临到这地步,委实是个奇迹,果然,老头子也不过是个迂人,竟与你投契”。我二哥说:“五妹的灵识原来在这里,在自己的风格里,又传见了我们江家的风骨,此上佳。”你说说,都是当哥哥的,就这么不同。在尹将军的眼里,我也不过是个恃宠而骄无能无力的稚儿,哪想得竟被我戏弄了一遭。
小黑还算个记恩情的,就这么接受了我这个闯入它和烈弟二人世界的陌生人,与我渐渐熟络,如今亏见了我这身打扮还认得出,我看得它,觉得它英姿飒爽与猛虎之仔无异,毛光黑亮,如戴墨冠,泼墨画里走出来的。
可不知为什么,虽我如此淡定无畏,在踱步回去的路上,尹二公子却时不时地瞧我,我只当没看见,对着老早看熟的美目长睫,练习着我三姐常有的不屑姿态,心中却宛如奏了些鼓点,轻轻碎碎,敲敲停停,没个安份。
“哟,徐妹子,你伸长脖子这是在看谁呢?”
“吴姐姐才是,听闻吴姐姐最怕暑热,走不得山路,想不到对这青山绿水热情不减,若流水还不解红花意,岂不是大大地无趣?”
徐小姐显然被吴小姐的态度惹得有些不高兴,一扇手里的扇子道:“尹二公子誉满岁京,岂是你我二人高攀得上的,这妄想,你存着也罢了,可别做得太明显,枉丢了面子,碰上命里注定的倒错了,这才叫得不偿失。我看这尹二公子,也只有大富大贵的皇亲国戚才配得上。”
吴小姐捂嘴笑两声道:“皇亲国戚?你道他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啊?谁不知当今圣上子嗣单薄,传言夭了一个,如今也只得两个皇子,至于公主,是连影子都没寻到一个,就安乐公主诞下的一男一女被特封为王爷和公主,可那位公主年岁尚小,如今正是换牙的年纪,若要等到她及簈,这时长暂且不算,尹二公子若是看不上,那公主任千金之躯,也断是无用。”
徐小姐也不甘地笑两声:“瞧你,一个劲儿地就存着这侥幸的心思,好像这岁京的俊杰只留了尹二公子一个,你我虽在深闺里学些礼仪书画之事,但对岁京城的王孙贵族究竟谁许得谁许不得心中可是清凉无比,莫说尹二公子之流对我们无意,就算是有意,我们也偏不能安安心心地嫁过去,谁不知道江尹两家水火不相容,共举商事,两相和气,这要放在十多年前自然可以,如今,也是个时候斗个成败了,若咱们压错了宝,免不得一通罪受,倒不如寻些其他门户,虽小些,也有的称心,更是安稳些。”
吴小姐想了想,略微有些低落道:“难得你说些体己话,这倒是真的,江府的二公子名气虽不那样大,但认识他的无不交口称赞,原是人家形式低调罢了,四公子玩傲不羁,虽有别样的潇洒之气,却也不是你我可以托付的人,尹家的三公子又是个痴儿,确实,这两家原就是没什么期望,还是别淌这浑水。不过像罗公子这么莽撞的人,”说道此处,吴小姐忍不住皱眉指了指对岸,徐小姐与她一同望去,只见一人疯疯癫癫,只顾盯着这边一处看,目不转睛,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别扭。
吴小姐又忍不住冷嘲:“既是如此,你又何须在此处?你我明知,钟府宴请的是一府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任谁去都是好的,怎么偏偏让了你来?”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瞧瞧这宴会把江家有名的三小姐都给招来了,我们区区的小角色又哪里不能凑这一热闹?再说,我向来不愁个柴米油盐,自然不必嫁个商人,可吴姐姐就不同了,岁京的赌坊老板可个个都是人精,放不过的事儿就是放不过,就是做再大的官,也填不住这无底的洞啊,再说,真嫁个商人,如晏公子这样的,能委屈了你?”
“你……“吴小姐显然有些耐不住了:“我可不想嫁个病秧子,晏公子固然声名在外,可谁见得他抛头露脸过几次?若不是有些个隐疾,耐能如此?”
徐小姐摇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晏公子不过在年头少露些面罢了,年末的应酬不会少,见着他的人也没一个挑剔他的容貌举止,只不过难言他与人的感觉,近而不疏,疏而不近,至于隐疾,更是没有,只听人说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每年年头犯几次,你说我们头痛的毛病一年到头还不是要犯个几次,你若是次次计较,早就痛不欲生了。”
“可他到底只是个商人。”吴小姐若有所思,迟迟开口。
徐小姐嘴角一扬,余光一瞥邻座,那一侧坐在青蓝之中的一抹红色,如火骄阳,让她不觉眯了眼睛:“可不见得这岁京的女子还是憧憬得紧,而且他的能耐,恐怕不只是一个商人这般简单,父亲听得人秘言,先前元宵的那场骚动,朝廷实有所防备,圣上下去与禁卫军合作的,就是晏府,这晏大人一向吊的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闲官,他精通的还是商道,与政道么,看他当年弃政从商便不言而喻了,这当中八成有晏公子的掺合,而且御前赏赐的时候,圣上有意封晏公子为官,被他婉拒。那晚黑衣人袭闹京城,差点引人向达虏伏击处,若不是官兵及时引领百姓去往金楼台,恐怕被达虏绑持的岁京百姓也不只那十八个了,咦,你怎么了?”
吴小姐有些颤抖,全身发冷:“原是如此,那他缘何没有保护好我的弟弟,他锦绣前程,便因要去往郊外与我拾一株桂香入味汤圆而已,他被达子们绑了,当今圣上却视他们十八人的命为草芥,无论他是重臣忠僚,还是黎明百姓,‘岁京皇位怎能被区区蛮子所要持’,此一句便在隔日要了他的性命,那晏公子,我当是感激与否?!……我弟弟他……是我们吴家的希望啊。”
徐小姐惊异,念着从小相识长大的情分,轻拍她背脊,慨然道:“也难怪当今圣上,他以国事为重,你弟弟,时运不济,难享其福,你怪得他们一生一世么?”
吴小姐红了眼:“我对当今圣上自然无法,但元宵那日公主的马匹听闻也出了点问题,若不是发现得早,恐怕也会出事,到那时,不知向来疼惜同胞的圣上会如何,也是这般决绝吗?还有,今日,我既知道了晏家也参与了这件事,就不能怪我从此在心上记上一笔!”
徐小姐心想你再怎么怨人家也动不了人家分毫,人现是红人,这么做莫不过是以卵击石,毫无用处,再说这事原是奉了皇命,也真真怨不得,不过面上不好说,想了想,转而对一旁的红衫女子道:“付姑娘,你瞧瞧吴姐姐这做得难的,晏公子本不是个坏人,可偏做了糊涂事,闹了顶顶一条精贵的人命,倒说说,吴姐姐今后该怎么平了心里的苦哟。”
谁知,付姑娘并不答话,徐小姐又见她如此怠慢,正不高兴,却有人遥遥接了话来:“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我是尽可能让语调听起来优雅似我三姐三分,谁知付宛晴才一眼向我望来,眼里露骨的鄙夷。
我在半纱面后眨了眨眼,果然骗不过宛晴,宛晴那性子,从小到大只服我三姐一人,从那一日输给我三姐开始,便以我三姐为楷模,奋力直追,不过要说宛晴的淡漠,却与我三姐完全不同,她那如火一般的性子,都藏在那平静底下呢。
她关心我扮的对象是其一,再者么便是宛晴与我相熟无比,这才能认出我来。
当初,宛晴屡屡到我家寻衅滋事,三姐总是打发我来对付,我便让直脾气的宛晴绕了好几个弯弯,到后来,宛晴一怒,一根辫子就这么凭空抽下,我倒吸一口冷气闭上眼:完了完了,这女的真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完全就惹不得,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也罢了,还睚眦必报!谁知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一声凄厉的马嘶倒是长鸣不竭,差点把我耳朵震聋,宛晴铿锵有力的话语冲破这噪音,坚定地传入我耳中:“天下少有事能难倒你三姐,比如马术,你三姐确不精,若你能强过她,我便不计较你的所为,否则,即使你是她妹妹,我也定不叫你好过。”
我顶着红辣椒似的长鞭敢怒不敢言,挤出一丝笑:“不知马术如何才算胜我三姐?”
她启唇而笑,于她甚是难得,我呆了一呆,原来她笑起来,如怒放的红芍,这般好看,方才的怨气和恶感消减了一半。
“只要你能倒马而骑。”
错了,原还是一个恶魔。
那日,我哭丧着脸,无比难看地面朝马尾趴坐在我精挑细选的一匹衰老的母马上,先是随意搭了一丛毛拽着,可母马走了几步,虽是很慢很慢有气无力的速度,我仍然神经敏感地感到那阵颠簸,一用力之下,竟把毛拔了起来,这下可好,那母马被疼得来了力气,前蹄惊起,便向前加速,我又是昏了头,在慌乱中,似看见一条长索,便攥在手心,却是老母马的马尾,这下,她不似猫或猴子一般没了力气,倒是愤怒起来一般,撒蹄疯跑,我感觉随时会被它摔出去,而且很有粉身碎骨的预感,正极端害怕紧张着,她策马由远及近,连带着一阵阵抒怀的大笑鼓噪着我的耳膜,我顿时一阵羞愤难当,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那激烈的颠簸中拼命咬牙稳住自己。她终于赶上我,笑容不减,我现在看了那芍药笑便觉刺眼,她的话更令我惊诧:“跳马,跳到这里来。”
谁要跳你的马啊?
她收敛了笑意,又回了平日的严肃:“跳马!”
你就不能把手伸给我,那时我没有考虑马处于激越中,若是冒失伸手,说不定两人都会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其实我很想问宛晴一个问题,若我当时没有跳过去,她会不会伸出手来,情愿冒此风险。
但我知道,宛晴的武艺并不高,更重要的是,宛晴从来看不起自己站不起来的人,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在危急时刻大笑,似是漠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只以之作乐子,可后来又是一脸的严肃,那严肃的关头,正是跳马的最佳时刻,我的动作没有经过大脑的过滤,经宛晴那一声喝斥,便突兀地用尽最大的力气以最好的准头跳过去,一时间青蛙跳糟箭矢铁饼等不相干的事物在我脑中掠过,我偏偏觉得自己轻飘飘象张纸般无力发软,又如千斤一般不受控制地下坠,直到扑进一个怀里,我真怀疑是我一下躺在了芍药的花丛,那成片成片的红色摇曳着,像一汪霞光福照的海洋,有流动的潋滟波光向我:“你与你三姐,算个平手。”
平稳的马蹄声踏上归程,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宛晴,你可没一点像你的名字。”
出乎我意料,她止住马步,看了一眼侧身而坐的我,我看不懂她眼里流动的一瞬的复杂,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缘何这般追逐着我三姐的身影,因为我三姐是广受岁京认同欢迎的女子,她的一言一行、品格才学等于是给女子的最高评价,宛晴需要它,需要它来证明自己的名字,却怎么样也证明不了她这个人,因她,只是付宛晴,那个灿衣如火,笑如芍药的女子。
我向许小姐和吴小姐翩翩一致礼,再旋转身向她:“付小姐。”那动作神态语气有七分像我三姐,见着宛晴的眉目愈发山峦叠嶂,我笑得更欢,在面纱后无声唤了句,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