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草荣荣华年尽》轻影

43、番外——瞿墨离篇

　　很小的时候，他记得母亲常常抱着他，在他耳边一声接着一声轻唤他的名字。墨离，莫离……是永远不要离开的意思吗？

　　在瞿墨离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温婉的人，贤良、大度、体贴，所有这个时代的良家女子该有的品格，她都有。除了作为王府的当家主母，她的性子太过于柔以外，母亲在他心里几乎是完美的代名词。

　　府里的子嗣并不繁盛，至前朝凤业年间连他在内只有三个孩子，一个是侧妃所出的兄长，还有一个是姨娘生的小妹妹。那两个孩子都在迁来南边的路上遭遇不测，坐着侧妃和庶兄的马车在遭遇难民潮时与大队人马失散，而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也因风寒夭折。

　　从此府里就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下人们对他的称呼也由二少爷简化成了少爷。但他并不觉得特别孤独，彼时妹妹还小，而兄长在他的印象里，也只剩下一张如父亲一般不苟言笑，时常严肃的脸。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那是一种完全与北方不同的冷法。阴冷的潮湿的气息，即使在屋里放上数个炭盆也无法驱散。尖锐的寒意仍然会脸上，手上，甚至是裹得厚厚的膝盖上直渗进人的身体里，一整个冬天都挥之不去。

　　母亲也是在那样湿冷的冬天里病倒的。天冷，病人的恢复便格外的慢。太医说，王妃的病是因为水土不服所致，若是能熬到春天就好了。

　　于是小小的瞿墨离便一天一天的盼着春天能够早点到来，到那时候母亲的病好了，又能和以前一样，陪着他，一声声轻唤他的名字。只是那时候张嬷嬷恐他过了病气，是极少允许他进母亲的卧室的，就去是请安，也不过是两三句话就将他轰出去了。

　　然事与愿违，等春天来的时候，关于母亲的一切就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牌位。父亲在他母亲下葬的前夜一个人在灵堂守了一整晚，第二天便下令将王妃生前所用之物尽数毁去。

　　她是父亲这一生唯一的妻，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动摇过，即使是在登基后的十数年，大臣们几次三番上奏请立皇后，但每次都石沉大海。

　　墨离，莫离，他的父亲和母亲将彼此长存心间，一生都不分开……

　　从小，他的性格就继承了他母亲的善良和温和。母亲是十足的千金大小姐，一心向善，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敢。故而母亲在时，府里少有苛责下人的事情发生，就算要做恶人，也多是母亲的陪嫁张嬷嬷出马。

　　瞿王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嫡子个性太过软弱，他不愿意参与那些尔虞我诈的权利争夺，更痛恨杀戮。即使他要他习剑练武，可依旧难掩他骨子里透出的那一股阴柔之气。瞿王一直未立世子，甚至是到登基后数年，才将册封太子的诏书作为将来的遗诏存入密室之中。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一点瞿墨离自己也很明白。所以当失散多年的大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彻底解脱的快意，全没有外人揣测的那些兄弟之争。

　　尽管那个时候，那个叫瞿云水的少年未及弱冠，但他少年老成，坚毅、果敢，狠绝，拥有谋略，符合父亲一切的期待和要求。更重要的是，墨离从兄长的眼神里看到了和父亲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那是一种对至高巅峰的近乎疯狂的追求，即使是脚踏着无数亲人故友的鲜血和尸骸前进也在所不惜。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瞿墨离不愿目睹的，所以他只能选择游离于权力争斗的边缘，挂着闲职，将大把的时间花费在烟花巷里之地。

　　香满楼，那时江南最为盛名的寻欢作乐之地。

　　父亲很早就是这里的常客，他属意于那个叫水若燃的花魁女子，但除了他们父子三人，极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瞿墨离不知道父亲此举究竟包涵了多少欢爱在其中，又或者与那女子相互利用的成分更多。他至死也未让她成为他的妻，可瞿墨离看着父亲与那女子状似恩爱的举动，竟从未为母亲感到不平，不仅是因为母亲从来不会奢求丈夫的独宠，更多的是他觉得若是一个女人要用身体和所谓的“情感”去达到那些或是复仇，或是权势的目的时，她们本身就已经陷入一个永不可逆转的悲剧之中。

　　瞿王似乎很满意自己和儿子们在外人面前创造的沉溺烟花的假象，当然，假象背后是十几年的处心积虑，周密规划。自从大哥回来后，墨离便刻意的减少涉身其中的次数，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将纨绔阔少的角色扮演到底，甚至是带着乔装打扮成尹老爷的穆帝到楼中请花魁作陪喝酒唱曲。

　　墨离曾经以为，所有烟花之地出色的女子都如沈氏一般，美貌、忍辱负重，甚至比内宅的女人们更加工于心计。因为她们是被抛弃到最底层的一群人，没有了某些道德的束缚，她们的心灵更加自由，也可以更加的——决绝。

　　这一切直到他遇见了她——那个在别人的堂会前夜呆呆的站在门后被撞痛鼻子的小姑娘。那时的她满脸的天真，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甚至还傻傻的问他是谁？他当时想不通，为何一个这样格格不入的女孩会出现在这里？

　　那日的结果自然是不怎么好。小桃说那个孩子被罚了跪，还饿了肚子。

　　他于是便想，若是能将她带走就好了。那时她还情窦未开，他对她的情愫也只是对年幼的小女孩一般，就好像是……他那个仅仅看过几眼就在南逃路上夭折的小妹。

　　他在她挨打的时候给她送药，费尽心机想用恶作剧打开她的心扉，他甚至打听到她原来的名字——麦娘。是田野里遍地的野草看麦娘，坚韧而顽强，夹缝中求生存，可也因为隐没在大片杂草中，无法摸清她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直到很多年以后，在那场行宫夜宴上，生死一线，她心里原来一直都藏着那个人——瞿云水。

　　其实他早就该幡然觉悟，只是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她早已经长大了，她的隐忍，她的掩饰，她埋在心底的嗜血的本性，这一切都源于她曾经高贵的血统。那年初见时的稚嫩外表，不过是成长中她的一件自我保护的外衣而已。

　　那样一个女子，他从来就没有读懂过。或者本质上，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和他的大哥都是一样的人，以至于他曾经想救她于水火的举动，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注脚。

　　他以为他能把她，把她在意的人都如数安置妥当，却没想到最后竟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直到最后，她葬身于鹿台大火之中……那个她一直在意着的人，他的兄长仅仅是回头望了一眼浓密的烟尘，就匆匆纵马继续攻入皇城。而他却久久的注视着那冲天的大火，将过往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也许那一夜根本就不应该救她出来，都是葬身火海，又何必再让她经历后来的那些痛？即使没有鹿台这一场火，她的结局也一定是死，从没有一个前朝宫妃能得以善终。在父亲在密室中告诉他们兄弟要送麦娘入宫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已经放弃她了。

　　也许在父兄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可以帮他们达到目的的女人而已。

　　那么他对她呢？瞿墨离有一瞬间的恍惚，那种感觉……或许并不能被称之为爱。大概，他对她，一直都只是一种想要呵护的感觉吧。

　　然，故人已逝，一切都恍若京华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