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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尘野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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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开砚北,烛剪窗西;笔下纵横,理窥堂奥。
青年握手,雷陈之高谊共钦;白水旌心,管鲍之芳尘宜步。
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
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
贾诩微微敛眸,望向那玉樽中缓慢溶合直至浑然为一的血水,沉声道:“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誓毕,尽饮。
相对而立的那少年怔怔望着贾诩,二人尚是垂髫年纪,历世十二春秋,蹉跎四载光阴。吞吐一篇誓词,心中有得有失。
阖眼,尽饮。
十二岁的少年把臂言欢,双双归去。
九天之外一声惊雷,劈裂四月青天。
方才贾诩手中玉樽惊裂,片片碎落。
彼时少年均已不复四年前那般童稚模样,清秀者出落得干净淡然,而英气者则挺拔得深刻坚毅;但毕竟年少,都还不知世事难料。
所谓“君子不器”,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贾诩的野性在四年间收敛了些许,玩闹是惯了,收他不住,但知理处事竟也合了古时的习惯不少。阎师于此端的是功不可没,可谓是阎师出高徒,不打不成材的典例。
只是,若能看见炎炎烈日当头,马超手捧大水缸,马步扎在汗水滩中,线条坚毅的背上满满的全是汗水出过后结下的盐粒,“为何受罚的总是我?!”便可知,错的总是他的伴读贾诩,罚他的是他的阎师,而代人受过的却总是自己。
而一旁……则是另一种光景。
“爷娘闻女来啊,举身赴清池;阿姊闻妹来啊,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姊来啊,琵琶声停欲语迟…欲语迟…”
贾诩一手拎着一只苹果,左右互啃,两腿叉开坐在校场那块面熟异常的小土堆上,赏太阳。
顺道看看马超。水绿的薄衫竟未曾有一丝褶皱,亦无半点汗渍。再看一旁,湖蓝色短打的少年一脸吃了苍蝇的哀怨,双手轻摇羽扇,伴着恶仆欠揍的叫喊:“用力!再用力!”
“哇呜……”超哥,老马家的福气我真是无福消受。湖蓝色的麻袋儿心中哀怨迸飞。
耳旁是小娃的哭声,眼前是男孩炎阳下滴落的汗水,贾诩心头却是一片阴郁不散,眼前便也似有一片浓雾,白茫茫烟云缭绕,看不真切。结拜本非自己的本意,须知结拜之事,本源于义而非缚于义;虽非本意,却也非不愿意,不过是不愿被人利用罢了。此时刘关张桃园奸情尚未发生,但古人心里,一旦结义,便自是该有那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义薄云天。
自己诌一片誓文,本没有最后那“休戚相关”,只是阎老头眼中精光一闪,大笔一挥,不知怎地就多了那么句好死不死的承诺。这结义之举,本就是阎公和马腾两人合计出的,说是二人如此这般,天赐机缘,说白了不过是想自己为他们马家卖命劳神。两孩子年级便也都不小了,仍是当年那般玩闹模样。虽说马超自是帮他父亲处理政务,操练军队也不少次数,俨然一个小主公模样;然回到贾诩身边,却又变成那愣头愣脑的小子了。天下风动云涌,前两年马腾升任西凉太守一职,他本也不安生。若是……他此时或缺的便是辅臣谋士,而自己,怕是初来时便被盯准了,马家于自己是有恩,而自己这些年俨然成了马家的半个儿子,一切礼遇厚待是看在眼里。
但他贾诩非一棋子,别人越是逼他,他愈是不会遂了他们的愿。恩是恩,怨是怨,却不能为恩而卖己,亦不为怨而损人,这便是底线,任何人也动不得。
于是,贾诩此生第一计便浮出水面——铺盖打个卷儿,跑路。
马超锦袍一皱,眉头一挑,继续剥栗子,喂进贾诩嘴里。他锦袍一皱,便觉无甚好事。
马超随意一问:“贾诩,你有事瞒我。”
贾诩一蹬鼻子:“多了去了。”
马超一脸吃苍蝇的表情,沉默看他,眉头打结,面有不虞却说不出话。
贾诩也不看他,自顾自吃栗子,待一大盘栗子吃到快要见底儿的时候,方才开始边拉起马超的衣袖擦嘴边说话。扶风城里头的人都是知道的,那马腾家的大少爷,最注重的仪容言行,那袍子不得有半点污渍,一言一行都翩翩风度,因此有“锦马超”之称。这辈子能拉着锦衣公子的衣袖擦嘴的,怕也只有贾诩小儿。太守之子却也不恼,似这一切都成为一个习惯,两人是一心的,不觉有甚奇怪。
贾诩问:“今年是何年号了?”
马超沉着声答到:“中平五年,黄巾贼方平,此时余波又起,怎的了?”
贾诩一个呵欠,喷出一滴口水在马超锦袍上,摸摸鼻子,讪讪一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马超一揉他毛毛的头发,沉默一会儿,便只叹了口气说:“我何时恼过你。罢了,当我不知阎公与我爹的那点心思么,但与你结义却是出自真心。自四年前你我相识,到如今我早已把你视为自己手足,这皇天后土祭与不祭是丝毫无区别。”
贾诩一看他,觉得鼻尖微酸,自己是不在意世间事的,毕竟看书看得多了,都将那三国作为一场演义,不在是真实的,一切因缘际会已定,自己只想偷得浮生半日,喝茶看书游戏人间便好。那些劳什子的霸业功名,实在无心。然而说要跑路,怕是从此后山长水远,鸿雁难通,这世上便也缺了那么如此待自己的人了。心下挣扎,不是滋味。
马超拈起一块小糕点,捻碎在指尖,说:“虽阎公一直嘱咐我,你心机深沉而生性桀骜,不可假意笼络。然而此句便是真话,我这永将视你为手足,不见兵戎。”
贾诩见着马超一付深沉的大人模样,脸上风霜正在砥砺,却仍是稚嫩的,说出一翻轻率言论,却又句句得他心。实在感动非常,却不想表现出来。佯怒道“谁与你是手足,汝乃吾衣!”
马超俊脸一红,自知又着了这小子的道,一掌掴了他小小的后脑勺:“不与你胡闹,我这便去军营操练,你莫要欺负马岱。”
直到年方十三的马超,坚挺的背影消失在贾诩视线里,他才低下头,地上落了几滴晶亮的液体,十分的静默清澈。心思忽而有天马行空地想起新版三国里陈宫黯然,说吕布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不禁气氛不再,鸡皮疙瘩落一地。甩甩头,如此扭捏可不是自己的性格。
贾诩终究是没有卷起累赘的铺盖,光只收了些零碎,逡巡片刻,留下手书一封,埋在马超枕头底下。这两孩子四年来同睡一屋,那枕头早被贾诩摸得光溜了,此刻却又狠狠摸了几把,恨不得咬上一口,这离别的滋味,或又夹杂了写窜逃的无奈,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心终究是占了上风。未想一挪开枕头,下面早已放了一封马超手书,一袋沉甸甸的碎金子。
书曰:“保重,勿念,早归。”
贾诩看一眼自己的信,书曰:“保重,勿念,定规。”
不由呆了片刻,小心地把那张纸折好放进怀里,提起袋子撒腿飞跑。他怕久了便跑不动了。
一口气跑到扶风城外那棵歪脖子大树下边,喘了好长一阵的气儿。此刻天刚蒙蒙黑,许多事物模糊着看得梦幻若鬼魅。自己真就这样走了么。贾诩觉得不真实,然而这十三年,俱是不真实的,唯有那愣头愣脑心思干净的孩子给他关心最多,亦最贴心。贾诩心中的悔意涨了潮,仅仅两秒钟,拔腿直奔城门而去。后来他在信上加了几颗字:“若悔,见汝于城门,归。”
很不幸地,他悔了。更悔的是为何他一口气会跑到五里外的长亭!林冲夜奔都不带这样折腾人的。
然而本应该关上了的城门,此刻却大开,城内百姓探头探脑,贾诩暗叫一声,莫不是马超生气了要抓自己回去,转念一想又是不对的,是马腾!
一转身,冷不丁撞上个满是骨头的人,阎公!
阎忠一瞪眼,贾诩继续瞪眼,阎公再瞪眼,贾诩再瞪。
阎公啪地一掌掴到贾诩后脑勺去,小声骂道:“回来做甚,想死也不急于这一时。”连拉带把贾诩推上马,又给贾诩手里塞了一封厚书信,眼里含泪,目光深沉:“此去便再不是你师父,好自为之。”
贾诩知是马腾要杀自己,这下事也严重了,匆忙间神思飞回了四年前那雪夜,自己也是匆忙逃命,而后糊里糊涂遇到马超。那时,那小家伙呆愣更甚今日。见他目光迟滞,流连不掩,阎忠老泪纵横:“罢了罢了,路便是你自己选的,太守这边为师拼了命便也要保住你。来日方长,你终是只囚不住的野马。”
贾诩感动得发了呆:“师父,你是吃多洋葱了么。”
阎忠恨恨地狠掴一下马屁股,那马一惊,飞奔而走。带着贾诩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沙里。
回头,阎忠与马腾对视一眼,俱都是无奈。
这边,待马超回房,心中默默念着什么翻开枕头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再待他一路急趋到城门,搞的半城人仰马翻,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城门大关,哪还有半个人影。他似是不信,随便拉起身边路人就是询问,或也有人说是见到了一个白衣小公子急匆匆出了城,马超便硬是拉着那人去指认贾诩是从哪里走过的。最后借了墨汁画一个圈,愣愣地盯着那黑色圈圈看,似是要再看出一个贾诩来。
一直看,知道两眼无法阖上,眼眶通红。天忽降下大雨,将一切冲洗干尽。
这城门口,空荡荡,躺着一只大大的死鸽子,太守公子便盯着那鸽子怔怔发呆。
他为何不悔,为何弃我,为何偏就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马超脑子昏了,大叫一声,那嘶吼低沉凄怆,像极了受伤的小豹子。
“痴儿。”
阎忠与马腾站在城门之上,看着这痴儿叹息。马腾深知贾诩之才,既留不住便产生杀之之念,奈何阎忠力劝,便写了一封推荐信给陕西的牛辅。只是不让马超知道,由此或可另他生出隔阂或仇恨,只要不再信任便好。他马腾之子,是要为将为人主的,早些砥砺心思也是好的。
天上惊雷阵阵,此去,不知福祸。
贾诩展开那信,只是对马腾不杀略有感恩,但这是否是他的怀柔之策,自己已经懒得去思虑。只是,陕西,牛辅,虽中间弯弯绕绕俱是不符合历史,但最终终点,却是正正对上,逃不过,难道既是所谓命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