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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肺腑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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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师阖上双眼,朝床上深深靠了一靠道:“成了,莫与为师寻开心。”
贾诩心道终究是遇见精明人,毕竟一日为师,又是长者,他确是不敢造次的。这下孙子也装不成了,当即收敛起平日里慵懒闲散的模样,正了正容,恭恭敬敬地与他对答:“阎师,我只是有些倦了罢。”
这少年人负双手垂于腰际,低眉敛目,一身鹅黄的锦袍配着素白里衬,本是个淡然的情状,却不知怎的隐隐透出股子不容冒犯的庄严正气,有似有无限慈悲,分明不像个垂髫小童。阎忠当下也是诧异了片刻,随即又轻轻颔首道:“前几日你在祠堂里的那番言论,是合了这天下大势。汉自高祖斩白蛇起义,楚汉纷争而六合终归一统,绵延于今已是近四百个春秋。”
阎师顿了顿,于是贾诩便幽幽道:“怕也是倦了罢。”
阎师点头,“自年前起,兖州异动频繁,天降异象。”
贾诩不动声色道:“后者便也只是怪力乱神罢了。”
“正所谓,社稷危而妖魔出,也是人心长了魔。”阎忠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想他一生只读圣贤书,奈何这天下动荡,汉室倾危,便是想视若无睹却终究是不行的。
贾诩哂然道:“阎师此话可是大不敬的。”
他清癯面容瞬时一颓,叹道:“可不是么,这朝廷腐朽已然是沉沉入梦,天下,怕是要动荡了。”
贾诩见阎老爷子这般模样,怕是近来太多波折,心有不忿又无可奈何。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看得太过清白其实亦为一种煎熬,他力图劝说皇甫嵩进行政变,虽说定也是有份私心,但若是真的成功,谁又能说他会否避免了以后的群雄逐鹿。这份见微知著、当机立断的沉稳老练防微杜渐之能,确是让人钦服的。
于是安慰道:“我从前听过一部评书,讲的是个群雄纷争的乱世,那开场便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群豪杰争斗了近百年,枭雄霸主功业未成便先后殒命,最是精明的却被天行给害了,死的死病的病,千算万算,都算不得自己的命数。但故事完了,事情却还在那进行着,天下最后在平静中又被空前统一了,新的朝建了起来,新的人才又涌了出来,百姓生活渐渐地更加好了,文成武将也是出了一堆的。最后又是过了几百年,天下大势便又分了起来。其实诸法无常,而天行、人伦、事理均在天道之中。百年轮回,千秋功业,或可说是过眼烟云。但若将一切视为无物,生又有何意义,死又有何可抱憾?这天下事,有是与非,有善与恶,常与无常,而天道却丝毫不含,此则为真正之不二法门。只因心动,便去做了,心静了,便停下。听由自性,趋势更新罢了,这天下便也就是一盘棋,一个局。阎师,有何必烦恼。”
再看阎忠的眼,已然是澄明豁亮,他抑不住地拊掌称道:“诩之才,非韩信、张良不可比。”
贾诩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这借着晚生了个几千年的优势来显摆,却是不厚道的,当下只是回道:“师父,我大字不识两个,尽胡诌呢,都是听说书听来的。”
阎忠也是知自己失态了,又敛了容道:“自是应当谦虚谨慎才是,莫负了天生之才。这便回去抄五十遍《大学》。”
“师父……容我再说两句。”
“说罢。”
贾诩一捋袖子,露出了白晃晃的肘子,衣领一扯,登时掉了两粒盘扣,一脚蹬上那椅子,便呲牙咧嘴地大喊:“老子是真受不了那劳什子的老庄孙子!”
“我……我打死你这竖子!”
贾诩抱头,一溜烟鼠窜出了阎师的房。
也不知那一蹿蹿到了哪里,冷不丁撞上个人墙,小爷火冒得老高,扯了嗓子就要骂是哪里的老庄孙子。却不想一只手用力一带,整个人跌进别人胸膛,被带进了另一间虎穴。
“谁谁谁……谁走路不长眼的,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男!”
“也不知羞!你这小流氓何时是良家子了,又是何时……何时,成了妇男!”
原来是马超见贾诩被叫去许久不曾回来,便去寻他一道吃饭,更重要是将他从阎师那边解救出来。不料走近了却是听见他们谈话,那屋子隔音不好,字字落在马超耳中都是犹如惊雷。他知这看似流气的小子其实是好心而仗义的,却不知他与阎师对答起来,竟有着如此经纬之才。登时感觉自己受了骗,一心的火无处发泄。
也不理贾诩挣扎,即便沉着脸给他扣好衣领,理得一丝不苟,狠狠地把他捋起的袖子扒了回去。衣服收拾停当后,马超停了片刻,继而用手不徐不疾地拨弄了两下贾诩微微凌乱的头发,又软有青,还有股子好闻的清气。完了两人对视,也是无言。两个孩子,一个是清秀漂亮,一个是英气阳刚,呼吸对上呼吸,马超一时没有回魂,便吻了上去。只是生涩得紧,只啄了一下贾诩的唇,旋即分开,脸上又开始煮汤了,却有坚定地说:“我以后要娶了你,你那时才是妇男。”
贾诩回魂过来,已经是过了好半天,他心里那是又气又惊又饿,一时满腹的脏话也忘了个光,有话说不出来,初时哽咽,最后化而为一声嚎啕大哭。
马超哪见过这阵仗,瞬间就没了主意。活像哭的那人是自己,一心都感觉得到贾诩的委屈。贾诩哭到真出,却也是动了情。他两辈子均是孤儿,自然没什么好出身,受尽了白眼,大了些后凡是听见人骂自己,均会一板砖拍晕之,为此也少不了挨打。而亲近他的人,均又是个个利用他,这被子是真的倦了乏了,发誓要混沌这一辈子,可又被挖了出来。好不容易寻着个朋友,又怪自己骗他。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敢吓你。乖诩儿,莫哭莫哭。”马超一面拉他坐下,一面轻轻给他拭泪,便像是抱着个宝贝,丝毫不敢重了手。
贾诩是何等人也,那便是只炸了毛的猫,你一摸他,他便尾巴翘上了天,“我……我……我本来,也就是个有爹生没爹养的,我本就不是什么,什么劳什子良家子。”
“我收回,收回。我爹便是你爹,我家便是你家。我……我……我便是你……是你哥!”马超是慌不择言,“来,让大哥瞧瞧,哭得眼睛都肿了。莫让我爹瞧了去,又要废他几根荆条子。”
“哼……”贾诩终于破涕为笑,烟云也散了,那一吻也不知有谁记着。
马超终于是抹掉一把大汗,急忙拉着贾诩吃饭,又是布菜又是添饭,贾诩一瞪眼,便小跑着去倒水喂过来。贾小爷满意地点点头,拍拍圆鼓鼓的小肚子,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小超子啊!”
马超想了一会儿,便唯唯诺诺地答道“诺!”
“啪!”马超还是被打了,噙着一眼的泪望向贾诩,贾诩看了一阵,方悠悠道:“真是坏了兴致,这种时候,你得回答‘嗻’才是。”
“是是……是,不对,是‘嗻’。”
“笨!……小马子啊!”
“嗻!”
“摆驾慈宁宫。”忽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想不起来。
“嗻!”
马超背起贾诩,屁颠颠儿地一路小跑,也不知跑去了哪,但这一刻他只是觉得,只要有贾诩,在哪都是一般的。
只是,过了很久,贾诩才回忆起来,慈宁宫,那是……囧
下午,天空万里无云,风和日朗。
校场。冰雪被堆走。
贾诩翘起个二郎腿,葡萄皮儿剥得一地,跟着土堆上一坐,也不管那处脏不脏冷不冷,一手指着正在扎马步的马超马岱,笑的开了花儿。还不时指指点点。
“小超子!你腿动了两下!嚯!三下!三下!”
……
“小麻袋儿!你小腿儿上第三千八百六十一根腿毛动摆动了零点零一毫米!”
……
“哇哇哇!小麻袋儿你作弊!你居然靠在箭靶上!”
……
“马超马超!……没事,你没动。”
……
“麻袋儿!你!”
“呜呜呜!”马岱终于泪奔,“超……哥!他欺负我!”
“这……”马超一滴汗就从背脊滴了下去,他也欺负哥啊。
贾诩一只小细腿儿踩上马超大腿,一撂衣摆,狠狠道:“这什么这?”
马超望了马岱一眼,后者立马停了哭声,元神归位,“这……这是咱老马家的福气儿!”
九天神雷都哭了。
阎师和马腾在远处看着这边,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