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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又入狼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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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咂咂嘴,吸掉碗里最后一根被舔得没了油的面条,长吁一声后开始盯着碗底发愣。
才吃了一口,就没了。
吃一碗面吃出个大梦浮生之感,亦属不易之事。抱着空碗环顾四周,果真家徒四壁,再叹浮生若梦,那红油拉面根本是二两辣椒一两葱。亮亮的油汤映出他眉似远山目若古井的面庞来,天青色麻衣毛着边儿,袖口脱落的线条随窗风飘摇,贫寒可怜极了,亦飘逸脱俗极了。像只落水孤鹤,沉沉躺在蒿从里,半是清冷,半是孤独。
中平六年的上元节,小儿独抱一碗红油拉面,吃得涕泪纵横,便也是如此过了。那日匆匆别于扶风城门,太多该说的未及言,而该见的人亦是迟迟不见。生生错过,不知今后是否能再见;即便再见,届时物是人非,怕也是身不由己了。马超给的那一代金子,路上遇见流民是便扔的扔,花的花,荷包空空,于是终于入陕之时,已是西风古道瘦马,再驮上一只孤鹤。比之大唐西域求法记里那一人四兽,更为萧条落寞。
而来七月,别了马超急驱入陕,凭马腾举荐在牛辅帐下做了个文书。此人便是董卓女婿,初见时只觉他生得极为猥琐,然而幸得他是个无脑却有几分仗义的将军,贾诩自知年幼体弱,牛辅予他个闲职能混口饭吃,他倒也是心存感激不图其他了。本就不想来,然而天下之大,何处为家。十常侍乱政,黄巾余党再起,朝廷动荡,群雄并起,浮生何处偷欢,一人偷欢,而坐视生灵涂炭么。贾诩虽自知不才,却是不忍的。
心中一路阴郁,五年间,本是泼皮无赖的生性,却先被逼着读书认礼收敛了心性,而最终被世事无常抹归于平静。当十几年来头一次真实地见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情景,贾诩知道,他已然完全融入此生,像往日般幻想做个梦一梦回魂,终是无稽之谈了。此处不是梦里,此处正是天下。
“唉……”
贾诩又哭了。
二月隆冬,那红油烫早已凝成一团冷冰冰的油块,便是——吃不得了。肚子颇为配合,冷不丁又是咕噜一叫。
终于是认清了现实的贾诩如何打算呢,当务之急便是——努力工作,赚钱。
七个月,虽此处藏书不多,贾诩与一群武人匹夫混在一处,自是无甚工作要做。白日闲来无事便翻翻看看,晚上累了便吃碗面,洗洗睡了。作息规律,虽无锦衣玉食,身体却也长了不少。虽是依旧的单薄,却脱了童稚模样,清俊脱俗地长了起来,便是吃着一碗面,都隐隐有了一股书卷气,却不浓,显得几分出尘的意思来。
但,所谓气质便是装一三,自然是一时的;而悲伤也总是一时的,贾诩其人,总归是给点阳光便要灿烂一番。
也是军营不知名的某个角落里,贾诩挽着袖子,光裸裸的白胳膊在冷气里荡来荡去指指点点,另一首握着个盒子上下摇晃,嘴里拉长了声音大喊:“下注下注!最后一盘一局定胜负!”
汉子们个个犹如打了鸡血,豪气干云,他们本月所有的月俸都被贾诩赢了个光,真可谓是孤注一掷,也是挽起袖子,更有甚者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把衣服也押了上去。
眼见气氛已经被挑到高潮,贾诩眼睛骨碌一转,大喊:“好了!开——二、三、五点小!对不住了各位!”抱住一桌铜板,就要往兜里塞。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啪地一声,赌桌被一个汉子拍翻:“妈的!你使诈!还老子钱来!”
“对对!还钱还钱!”一群人见着有利可图,便均想要分杯羹,一时间纷纷起哄要还钱。贾诩又怒又怕,要是动起手来,自己自然是吃亏,私自聚赌说不得还会被告上去军法处置,那三四十军棍下来,哪还有他的半条命。
但他又不是那么个怕硬的人,却见远处来了一名将领,他眉头皱着,眉目见一股戾气,又刚从牛辅住处方向出来。贾诩断下此人来历,于是计上心头,挺了挺胸膛,清清嗓子,一派淡然地说:“愿赌服输方为君子,各位既已赌了却作何反悔,为人所不齿。莫说贾某从未使诈,纵是使了诈,各位未能看出,便是技不如人。赌场如沙场,手起刀落哪能反悔。两军拼杀之时,哪里有你来我往,大刀一砍,又何来的名正言顺。”
那几位莽汉脑袋打结,一时之间反映不过来,又深深觉得贾诩说得对极了,无处可反驳,心里一堵便扯起嗓子壮底气:“他奶奶的!老子让你还钱便还钱,老子哪里是输!”
“但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是丈夫’,既然各位不想当这丈夫,小弟还钱与各位大哥便是,此后亦不要在玩这等游戏,本为娱乐,反伤了和气便不好。”说完,便准备把钱还给那几个汉子,却突见银光一闪,一把刀挑了袋子,那人大喝一声:“大胆!”
一声爆喝威力十足,想也是官威慑人,吓得几个军中汉子双腿一软,应声跪下。贾诩暗自得意,却不想自己忘了害怕忘了跪下,只是保住了铜板儿心下激动,转过身使劲握住那将军的手大喊一声:“壮士!仗义啊!”
乌鸦飞过头顶,一会儿排成一个牛字,一会儿排成一个逼字。
半晌……
贾诩看着这位“壮士”本就阴鸷的眼变得更加犀利,那瘦削凌厉的面庞怒极反笑,贾诩额头冒出滴汗来:“将……将军……”
“壮士”冷冷到:“本将军姓李,不姓将。”
贾诩砸吧着嘴,脑袋打结:“李将军……天色已晚,告辞,告辞。”
话未落音,贾诩身子一轻“咻”地被扔上了马车,李壮士缓缓上车,车帘子一卷,贾诩看见一片黑暗。
贾诩暗自向角落里缩,吞了吞口水,半天也不敢望一望那位明显心情不佳的壮士。其实打从一开始,他见这一脸戾气的将军打牛辅那边出来,便猜测他是牛辅手下三员大将之一。再见他身形虽刚强却较为瘦削,应不是与吕布独战的郭汜,而樊稠、张济现下并不在此处,来人便必是李傕无疑。想他应会去游说孙坚,后又搞了一系列的宫廷斗争,应该是个有勇有谋,却并不那么在意纲常之人。贾诩故意说那话去引他来听,赌他定会对自己的歪理感兴趣,从而出手相助。
只是,千算万算,忘了史书上评价李傕“性诡谲残忍”,这……
“呵呵……呵呵……”贾诩想着想着,冷不丁冒出几声干笑来。
一抬头才发现李傕一直盯着他看,不禁背后滑下几滴冷汗来,真有种被野狼盯上的感觉。
李傕却只是看了一阵,便收回目光:“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
贾诩谄媚笑道:“将军何等人物,在下区区一个布衣,自不在将军眼中。”
李傕不为所动,追问道:“军中聚赌,你可知要杖责五十。”
贾诩坚定地猛点头,一笑:“不知。”
李傕冷峻的面上产生一种如同吃了苍蝇般可怖的表情,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贾诩连忙解围道:“鄙人轻贱,怕污了将军车驾,不如……”
李傕更阴郁了:“你是怕我的马车载不动你?”
贾诩道:“是怕自己无福消受。”
李傕道:“算你明白。你可知我为何帮你?”
贾诩转了一圈眼睛:“因为将军宅心仁厚路见不平义薄云天!”
李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兴是今日风和日丽。”
贾诩连忙卷开车窗望了一眼一片阴霾的天,头也不回,说道:“将军好眼力!”
李傕又问:“你现在军中任何职?”
贾诩恭敬回答:“文书。”
李傕嗤笑,说:“明日我向牛将军要了你,你便来我帐下做侍从。”
贾诩谄媚道:“谢将军大恩!……在下心领了!”
李傕本得意的表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刹住车,那样子难看极了,贾诩一个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李傕一收表情,宝剑出鞘,划落贾诩一缕头发,沉声道:“本将军说要,便是要了,懂?”
贾诩摸摸脖子,极不情愿地点头。
李傕心情又好了些,说:“莫要给我作出一副小人嘴脸,方才几个大汉众怒围着你,也不见你有丝毫畏惧,本将军便是喜欢你这点。”
贾诩说:“那是吓傻了。”
“咻——”宝剑一出一进,贾诩又少了一缕头发,硬生生整出一个不对称沙宣头。
马车忽地停下,贾诩不防,一头撞在李傕怀里,后者吃痛,前者亦痛,那胸膛冷硬似铁分毫不及马超……贾诩不自觉又想起那位结义金兰来。轻轻叹气,李傕本要叱喝他,却见他忽然低眉敛目,轻轻叹气,冰清玉洁若睡莲的姿态,正是方才淡定不惊的姿态,那模样好看极了,却也是忘了要训斥。
张张嘴半天吐出两颗字:“美人。”
开个玩笑,以上均属心里活动,李傕将军张嘴迅猛呵斥道:“还不滚下车!”
贾诩抱头鼠窜,还“不小心”正正踩中李傕的脚。李傕呲牙咧嘴,贾诩却已不见了。
二月的贼老天还寒着老脸,某将军的心里却开了花,或许那是他心中唯一温存的地方,不觉间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