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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锋芒渐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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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半梦半醒间觉着身轻如燕,飘飘然便下了马,又睡上了松软的床榻,袅袅娜娜的熏香缭绕锦帐。一闭眼,是前世光景走马而过,记得却又不甚真切;一睁眼又是今生的事情,寒风呼啸白马摇晃;再一闭眼,虚空中一团白光融化,有人轻笑指点;再睁开眼时,已然是日上三竿。
起身环顾了周遭的摆设,这算得上是贾诩来这之后第一回见到点算是富丽堂皇的东西,那描金的屏风,雅致的小玉屏,便是连自己睡的榻,沿边都施玉坠装饰。不过冷不丁想起个天大的问题,历史上马腾本是山中勇士,后因平定羌氐部落叛乱才当上司马,后又因军功卓越迁征西将军,而羌氐叛乱是发生在黄巾起义之后,凉州刺史耿鄙治州不力才引起的反抗。亦不知现下刺史是非耿鄙,黄巾起义又待何时发生,莫不是因为自己到来,打破了轮回,那便说不清白了。
方想得入神,冷不丁肚子里冒出个声儿来,饿得紧。贾小子摸着瘪瘪的肚子,腆脸讪讪笑了笑,走出门去,外边天光豁亮,白雪皑皑却都覆上了一层阳光,那漂亮小丫鬟见着自己醒来,忙不迭跑过来问安。
贾诩本就长得清秀,眉目虽锋,却着了层淡色的晕染似的,便好似宝剑入鞘;本是明眸善睐,却时常一副似睡非醒的样子,只有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灵动,泄露他本身的聪颖。漂亮却又慈悲,微微锋利却又有那么一丝隐忍,一身红衣玉颜,天光雪地里竟似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钟灵毓秀。
然而谣言止于智者,毓秀灭于言语,贾小子弓身一揖,有礼温言便道:“小美人儿,我娘叫我回家吃饭。”
那半大小丫头红了脸,奔了出去,流氓在后,竟吓得踩着裙摆跌了一跤。叹,叹,叹。
再说那一头,愣小子马超私自出府狼狈逃回,可是挨了司马老爷重重责罚。司马老爷也不看他那一头一脸狼狈灰土,抽出根藤条便是一顿好打。幸得马超钢筋铁骨千锤百炼,打后无事自去领罚,跪了一夜的祖宗牌位。
却说那司马马腾虽是脾气刚猛,却也是个性格宽和是非分明的主,听了马超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零碎解释,竟然也是拨弄出个头绪,自没有怠慢贾诩,送了他去客房。虽说养不教父之过,但马老爷子心中却也颇为慰藉,一来是儿子承了自己的忠肝义胆,颇有豪侠气概,再者这姓贾的小娃也是不可多见的聪慧孩子,责罚是下手自然是真真假假,分了轻重,过过场面而已。
现下马超跪在排位前,也还有几分力气。心下想到,也不知那小子怎样了,醒来是跳脚还是怕生。
贾诩根本就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肠子,闻香闻得一路溜进了厨房。狠狠嚼了两口菜,那衣袖一抹嘴,又似想到了何物,眼珠子逡巡一圈,已是顺了两个大饼进袖笼子里。
贾诩是一路上听得人说,什么小主公被罚在祠堂跪着,心下道,那愣头青也不知撒撒娇,还得小爷去照顾你这小媳妇儿。跌跌撞撞找到了地方,霍,那冰天雪地里,马超便跪在一地雪上,嘴唇乌青,阖着双眼不知神情。贾诩觉得心疼,那孩子仗义,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哪里受得这般惩罚,即便他来日里是名将,却也还是个凡人。
冲上去,不由分说便要拉人起来,谁知马超一睁眼,摆摆手,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深刻轮廓英挺鼻梁,眼窝深深,带着一丝关外人的悍气,璀璨得扎眼。
贾诩气就不打一处来,啐了一口,便骂:“你这傻小子,这四下无人的,你跪他做甚。”
马超倒是喜欢贾诩的反应,也不动,“自是犯错受罚罢了,你快回屋里呆着,我跪完两个时辰便去寻你。”
这话听在贾诩耳里,便如同说,“你且先去吃饭罢,我这堵车,过会儿便到”般轻松自在,随即跳脚用强,却是拉他不动。马超看着贾诩,好气又好笑,只使了两三分力气,和他推来推去。
两人也是正撕扯间,便见马腾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身高八尺有余,体形壮大,方脸阔额,威风凛凛。贾诩这才安生下来,问了安,负手垂头立在一旁。
马腾也不看马超,吐了一句:“碎松,跪好。”任他跪在地上,又对贾诩说道:“且随我去吃饭,别管这碎松,不罚不知味的。”
贾诩见马腾也不管马超,便开始急了,一准是想抽块儿板砖去拍死马腾,一扬手,俩个香葱大饼便啪啦掉在地上,马超憋住笑,马腾却也莞尔。贾诩红了小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对马腾说:“叔,便饶了马超这回吧。”
马腾摆摆手,这小家伙自来熟,却也让人贴心,但不答应他:“不罚他,他是不知错的,这小子犟驴脾气,冲动易犯错。”
贾诩有接着说:“我看马超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十分地承了您的侠义。若不是他,我早已死于氐人手下,若是要罚,还请您一并罚了便是。”说罢作势要跪,马腾阻拦一手,却有些面露不愉。人家家里教训儿子,你来管他做甚。却又不能和小孩儿家家的计较,便拉着脸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官宦人家,这莽夫之勇是断断不能有的。”
贾诩暗叹一声,你个老匹夫,自己何尝不是趁势早饭狼子野心,面上却笑着道来:“儒以文乱法,然则文以载道,所谓天行有常生生不息,智者便知要趋势更新,以文教人,则人尽知之,是以乱取治;侠以武犯禁,是天道不存而人心还在,正是以犯得安,又有何不可?昔者司马大人领强兵,伐无道,抗凶徒,才护得一方周全,难道不是以犯得安?”
“好好好!”马腾尚未开口,一个青衣长者便拊掌而入,那人年近不惑,却瘦削异常,是个读书人,却有些仙风道骨模样。只见马腾恭敬施礼,叫了声“阎公”。贾诩一琢磨,这名儿没听过,不过扒拉根救命稻草,却也不为过。连连行礼,唤了声“阎伯伯有礼。”攀亲戚么,贾诩最精了。
那长者也不看马腾,径直对上贾诩小娃子,眉目是带笑的,只听他道:“以犯得安,以乱取治,小子也敢与先人强词?”
贾诩一吐舌头,丫古人说话有完没完了,再看那马腾分明是眼角带笑,老头子,阴我。扯起嗓子一吼:“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溃!”拉起马超脚下抹油便跑。
行至门口,方有想起什么,回头接着吼:
“孟子曰:孔子说的对!”
徒留祠堂里头两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对日,空叹。
于是,两天后……
贾诩是彻底后悔了。
虽说他一开始便不应该贪恋这司马府的良辰美景温香软玉,奈何人心俱是肉做的,除却欲望,他什么都能拒绝。
“举头望明月……”
马超的脑袋一扬。
“低头思故乡……”
马超的脑袋一低。
贾诩剥着葡萄,数着马超因昏昏欲睡而上下摆动的脑袋,冷不防被马岱一口合着手指尖儿抢掉葡萄,怒了,口里念着“排山倒海!”一面啪地一掌掴在书桌上,震得马超抖三斗,“妈的,快给小爷好好抄!”马超唯唯诺诺开始奋笔疾书,看得小麻袋儿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马超居然听人使唤了,顿时用崇拜地眼光看向大爷范儿十足的贾诩。
马超好不容易是终于清醒了,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用眼角偷瞄贾诩。这小无赖一身鹅黄的锦袍净白里衬,衣领子却敞着,几颗扣子不安分得紧,扣得歪七扭八。明明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却总是一脸昏昏,要不就一身市井流气,晶紫色的葡萄在他嘴里打转,马超恨不得自己便是那粒葡萄。摇摇头,继续抄着《论语》。
自那日后,马腾便由着马超将自己留下,在府里做个伴读。
方知那位“阎公”其实名唤“阎忠”,贾诩这便想起这位命不久矣的名流,他首先说服皇甫嵩政变不成,后又逃了官,最后因被韩遂等劫为帅而不从,愤恨至死。原来这是离了洛阳,来凉州老家自找没趣呢。在马腾府里做他个西席,难怪最后会代人做了替死鬼。心中忿忿稍平,一瞟马超,他头发不似中原人般蓄着,而是清爽的短发,过了耳际,恰留出那么股子英气来。心下道,难怪人说“锦马超,锦马超”,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来日定是个非凡武将。
正想得出神间,侍女过来传话,说是阎师唤贾小公子过去。
贾诩想都未想,顺口便答了一句:“我不在。”
那小麻袋儿也是个一根筋的,见那侍女不走,顺口说了句:“诩哥儿说了,他不在。”
马超刚抬起头,贾诩剜他一眼,瞬时蔫蔫地地了头,咕哝着:“他是真的不在,他是真的不在,他是……。”
那小侍女却是不肯回去,杵在门口进也不进,退也不退,羞红了脸。
贾诩白了一眼,说:“行了!小爷走了便不在。”
于是怏怏地应召了。
阎师嘴上笑起来,眼目却含着精光,见贾诩来了,正欲开口。
不料贾诩见了这阎师,便气不打一处来,非收自己为徒不说,一听说自己不会写字,硬是要他抄百遍论语,张口便招呼了:“八戒,别以为你站在路灯下就是夜明猪了。”
那阎师笑容一滞,也是听不明白他的胡话,一笑置之罢了,“你既不愿写字,为师也不逼你,便来谈谈这天下大事,可好?”
贾诩听得失笑,“阎师,您要一个毛孩儿谈天下?”
阎师却也非一般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笑道:“你却非是一般人。”
贾诩一愣,拱手作揖,“阎师好眼力,确实。”
阎师一捋胡子,“那便说吧。”
贾诩正色道:“在下一般起来不是人。”
阎师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