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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乃吾衣 ...


  •   凉州尚未出现半台小戏的中平元年,武威卧龙城在上元前后死命地撒着雪,一连数日,白遍了整个城邦。
      上元那夜里虽冰封却也是不得凄凉的,那穿城而过锣鼓一路的狮子舞,那从北边长蛇急冲而来的四坝“滚鼓子”轰隆隆响个不停,胡笳的声音混闹得辨不出曲调来。四市竖坊,盛张灯炬,真可谓是“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一时燃爆竹,吹箫管,火树银花与月交辉,热闹得可紧了。
      一个红彤彤的身影穿梭在坊间闹市,可不知是哪家贪玩的小公子。那小影子忽而逆流忽而顺流,不时左突右插,把拥挤的人流挑得一阵混乱。那小子穿着的虽也是锦袍,却不算华贵,尤其是斜拉衣襟也不畏那风寒,鼻下拖着条半长的鼻涕,一路狂飙。近了火光,才能分辨出那是一张清秀的小脸,剑眉却似入鞘,秀鼻也算是挺的,薄唇,皓齿,明眸,最是一个好看的模样,除却灰头土脸鼻涕老长不说。

      贾小子心里可是载浮载沉,担忧夹杂着一丝喜悦,让他短暂人生里头一次尝到了心里的五味陈杂。大袖胡乱抹一把脸,险些被袖内神兵,一块缺角板砖敲得满眼金星。好不容易是过上个年,偏生姓段的那泼小子娘们儿似的不安生,自己躲在院落里形影相吊地扫雪,他倒好,左手酱肘子右手糖葫芦,口水半脸作威作福,唱着个童谣把自己奚落一番,又爬上院外的磕碜树上死命摇出一堆叶子,害自己被管家骂得找不着爹娘。事后还来找自己要听牡丹亭的故事。

      操丫的老子一板砖拍死你,你敢,老子怎么就不敢,假小子大姑娘有种就拍死我。

      好吧,对不起段少爷,小的老子没种。啪!惊堂板砖一响,顿时缺了一角,段小子额上鲜血直流,贾小子夺路而逃。老子就算是个小的,也他妈是个老子。贾小子一路跑着,一路撅嘴叨咕。
      但跑了一路,冷风一吹,当下就后悔了。真他妈的冲动是魔鬼,做了就后悔!你说他一二十一世纪青年,眼睛一闭一睁哗啦啦二十年水似的流了过去。上了初中,非典来了;上了高中,禽流感来了;上了大学,甲流来了;终于要毕业工作了吧,妈的,贾小子莫名其妙穿越了!来了也就算了,至少没病没伤,长相勉强。可一眨眼功夫,死了爹来病了娘,到了城外的和尚庙里撞钟还撞不响,只能去段家扫叶子吃糠。最气人莫过于五岁时候他娘求和尚给他取乐个名字,和尚肥眼皮子一耷拉,姓贾啊这名儿可不好取,不过凡所有相都是虚妄,得了,叫贾诩吧,假的大话既是真呐。贾娘眉开眼笑奉了香火钱,贾诩痴了呆了,九天神雷劈头而来。这时间地点都对着,要不是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看不出是个鹤发童颜,那便是历史颠倒了黑白或者陈小受老眼昏花记了个错,贾诩老头顿时年轻回娘胎了二三十年,变成了自己这小娃子。
      算了,子都曾经日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贾诩就贾诩,小时候刚回爬就开始扒拉那三国连环画,老子即使跌个跤都要啃一嘴的香干豆腐丝出来。这贾诩虽然心肠歹毒了些,但好歹命长。

      “左一着来右一着,冷中只位热家火,好相胡子饮烧酒,身中生得白如玉……”
      想通了各种关节,狭促劲儿上来,那眉眼便笑开了,忽的那风也不寒了,连着板砖儿都轻了,哼起十八摸的段子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落跑到了哪个荒郊野外。贾小子其实也不怕,生来如此,仿佛天地间的造化都是归自己家的,随处找了个破庙,凑合着又是一晚,人生本也就是无常。

      再说那另一头,临着凉州的扶风茂陵司马马腾家,走失了一位姓马名超的公子。
      追根溯源应是几日前,锦衣华服的司马家大公子正在校场里与他从弟马岱习武,忽的听闻兵卒们谈起今日凉州边界来了一帮剽悍的氐人,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年方五岁的马岱嘟着小嘴嘲弄他堂哥作“羌蛮子”,乌溜溜眼睛一转,哈喇子都飞了出来。只因马腾自有一半的羌族血统,到了马超,无论是体貌型格或是心性习气,都透着那么股子骠悍的习气。仅看他才八岁的年纪,平日里扮小霸王横行街头,嫉恶如仇便是知晓的。小马岱对马超的霸道作风,自是体会得尤为深刻,此刻见着好不容易有个可以报仇的机会,也不管了他氐人羌人,反正都是蛮子,一口咬住便不放松。
      “小麻袋子,有种跟着大哥去灭了那一帮贼人。”马超一听自然是火了,抡起初现了肌肉的手臂,一把揪过小麻袋儿的圆脸狠力一转,继而锦袍一撂,面如玉冠目若流星,小小年纪却也真是威风非凡。小麻袋儿哗地飙泪,跑了回屋。马超撇撇嘴,“孬小子麻袋儿。”
      是夜月黑风高,马公子捣腾个小报复,拎起一把木剑就踏上了惩恶锄奸的征途。

      这一去……便是迷路。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在迷路。上元夜里漫天雪花,马超大公子含泪蹲庙,竟无语凝噎。这旷野也不知在那旮瘩突然蹦出个破庙,西北风顺势一吹,荒凉不说,渗得要命。明日的虎将今日方年少,黑暗中他不断地自勉。
      “安嘛呢叭迈哄,安嘛呢叭迈哄 ,安嘛呢叭迈哄 ……左一着来右一着,左一着来右一着……咦?!”怎的驱鬼咒变成了,变成了……那淫词浪曲,超公子唰地烧红了脸。那始作俑者也是刚听见了动静,闭了嘴。

      下一秒,默数了一、二、三,搭弓、拉弦、上箭!
      “吧唧!”“啊!”正中靶心!
      那小霸王遇见了小泼皮,罩面都未打上,硬生生手臂上挨了一口。旋即缩手去扯,却愣生生借着月光看见那红衣玉面的小泼皮一口银牙咬的铁紧,乌溜溜的眸子闪闪烁烁,莫不是个英气的小姑娘吧,有此一想,却又不敢缩手了。那贾小子小姑娘一口下去,也是没反应过来,抬眼一看,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这口松也不是,紧又再紧不下去,要是一会儿他发起威来要揍我,可怎生是好。
      时光也停了,呼吸留下,那月光也不吝啬。瞬间是你走入我,我走入你,今生便开始了追逐。

      “小……小姐……可否,请移……请高抬贵口。”脸上煮了汤的小公子难于遣词则句,硬生生逼出这不情之请。
      “你唤谁作小姐!哥可是血淋淋一纯爷们儿!”贾小子是蹬鼻子就要上脸,见了风便要使舵,估摸这傻孩子是个简单头脑,“吧唧!”“啊!”历史的车轮,分明是陷进了同一个泥坑。

      一刻钟后……
      “小……小哥,那可是我最后一块饼……”
      “你是扶风司马公子?”
      “正是,你现在还我,我便不治你的罪。”
      “饼是国家滴,命是自己滴,我抢的是国家,与你何干?”
      “我……”

      一刻钟后……
      “真他妈冷啊,如此说来,你还是来行侠仗义了?”
      “正是!”
      “得,把鞋子脱了。”
      “脱来做甚?”
      “老子一鞋子闷死你!”

      一刻钟后……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汪…”

      小霸王遇见无赖,像是遇见了命中克星,浑身的猛力都无处可使,那俊脸不知为何还滚烫着,一时还魂都没回,马蹄声倏然漫天,自己却已被人拎了起来,一路扔了出去。再见那少年也是一路被拖着,心下猛地便为他担忧,小心别磕着碰着就是。倏然火光骤现,那数丈深的坑放大在自己面前,蛮子讲着听不懂的氐语。听小麻袋儿说,他们吃人,还喜欢埋人。小霸王心里慌了乱了,顿时没了底儿,在看那姓贾的小子,却也是脸色惨白。
      “别怕,我定护得你周全。”小胳膊一揽,把贾诩抱了个实。
      “你……他妈真是春天里的两条虫。”贾小子一面上感动这才认识不上几刻的仗义少年,一面急得要命,怎么办怎么办,秀眉中间多了一道川,活像热锅上的蚂蚁,难道,老子今天就要在这殒命的?这水开了只等猪下锅嘛。
      “何解?”
      “蠢啊!”

      身子一轻,两人已经下锅,混着冰渣子的土劈头盖脸就来。历史都错了,错得离谱,那贾诩不是老大不小辞官回家的时候遇见的氐人么,怎么穿个越,提前这么多。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灯——衣——下!”扯了嗓子大喊,见没人停手,急得跳脚却没地方站,“窝说——灯衣下!”
      “泥布咬装神弄鬼!窝们是氐人,布是西洋人!”
      那敢情您还这么回答我?贾诩是真被雷了。
      “老子是段公外孙,你先别埋我!我给钱!”
      那五大三粗的氐人听了这话,当即一愣,甭管他真假,捞了上来再说。
      “等等等等,还有他!”贾诩伸手一扯。
      “我们只救段公的外孙。”说罢便要再埋。
      “他……他是我的童养媳!”
      “……”小马超堕入了冰窖。

      “我是段公外孙,现住在扶风司马府里,跟这我爹一起来巡视,路上走散。你们送我回府,必有重赏。”贾诩半真半假,东拉西扯,极近了江湖骗术胡诌之言,说书的层讲过,这太尉段公的英雄事迹,就是十余年过了,还是威慑着氐人。
      “那你且说你姓甚名谁。”一个貌似首领的人开了金口,那也是个年轻小伙,黝黑面庞,浓眉大眼,一眼便是无甚心机之人。生的虎背熊腰,却不见多少凶相。贾诩料定他是好糊弄的人,便大言不惭地说了,也不带脸红一下。只是不料这么一问,便呆愣了片刻,一时间转不过来,只得捡了顺口的说。
      “老子叫,叫……叫段背!”
      “段小公子受惊了,我这便放了你离去。”那人可能是忌惮,却也是想卖个人情,记个名字。见这小子临危不惧,从容淡定,想那身后一路的少……小姐,长相也是颇为……威武的,一般人家哪有如此……即便不是段公孙子,敢打起他名号的,却也非是等闲宵小。顺水推舟,来日方长。
      “你唤何名?我段……段背,绝不是背信之人,来日我拾掇停当,定会遣人来送厚礼。”
      “在下白术,是白氐族长二子。你既是段公子孙,我哪还敢收您的谢礼。只是今冬雪大,氐人生计困苦,我们埋得那些也便是来劫掠我们粮食的贼人,还请段公子原谅则个。这便送你匹快马回去。”招手,快马当前。那人却不放马超。
      “这……白白,你看,这我你都放了,我家媳妇?”
      “这,我看这小姐生得颇为健壮,想必是能……我们氐人女子少……”
      “能生!哈哈!能生!”
      “…汪…”小马超,只得无语问苍天,出门定是没翻皇历,那无赖泼皮假小子,定是报之前那仇来的。
      “白白,还请听小弟一言,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安可续。”
      “正是!小兄弟果然豪爽之人。”
      “然而小弟如今,衣服只这一件,总也不能赤身露体不是?”
      “哈哈!”

      于是,天寒地冻的路上,上元节里,一个小子与另一个小子相依相偎,共乘一骑,远走在生死之畔,竟是一同在颠簸里睡着了。
      不知路是否够远,远到马亡,远到明晨日出惊扰不了这一夜的安眠。
      贾诩自来到这世上,首次在冰雪里倚靠到了暖烘烘的胸膛。而马超一直愣怔怔看着这怀里无赖又看不懂的清秀少年,平生头一遭遇到了心里的柔软,想要变强的欲望迫切地让他不知疲惫,低头轻轻偷了他片刻的唇。
      那一吻,开始了一生。

      只是……
      “哼……十八年后,不知谁是谁的衣!”
      小马儿,你难逃“段背”了。
      扬鞭,催马,奔向前。

      “四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鼻子上边呀,大头朝下,小头朝上,好像一座小金山。哎哎哟,好像一座小金山。”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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