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村的荒唐事》艾群

3、第二章，释道一体

　　褚定枫和刘军嫂对钱开运的怀疑和责难是没有根据的。钱开运至今还是坚信自己有驱妖拿邪的本领，他为冯家捉鬼也是诚心诚意的。
　　钱开运夫妇都是国企工人，无儿无女，名副其实的双职工家庭，日子应该十分宽裕。无奈夫妻俩都是老病号，先是妻子病退，接着丈夫下岗。钱开运不到退休年限，下岗后每年还要交四千多元的养老和医疗保险。全家两口仅靠一个人九百多元的退休费过活。更艰难的是钱开运身患胃炎、肝炎、肠炎、肾炎、胆囊炎，几乎无处不炎。到头来，脾切除、盲肠切除，胃也切除三分之一。全身五脏六腑，凡是可以切除的都切得八九不离十。
　　常言道：缺什么不能缺钱，有什么不能有病。钱家这两样可全占了。街道和社区的干部平日也发过救济，区领导逢年过节也带着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上门送过温暖。然而，烈日炎炎似火烧，两场雷阵雨过去，只淋湿了地表，野田禾稻依然半枯焦。面子工程无法满足钱家最原始的人类基本生活需求：吃粮、治病。
　　社会存在可以确立信仰，信仰也可以因经济地位的改变而改变。信仰可以改变人，人也可以改变信仰。信仰是希望，也是温暖。温暖就像寒夜里的的光亮，可以是太阳，可以是月亮，可以是星斗，也可以是烛光。当眼前漆黑一团的时候，哪怕一颗点亮的火柴，也能激发原始崇拜的向往。
　　从渔轮厂下岗后，听说供奉财神就能发财脱贫，这位穷的连止痛片都买不起的无神论者竟忘记了自己是工人阶级先进部队的一分子，借钱买回一尊红脸关老爷，朝叩晚拜，半年过去，香火钱花掉不少，彩票一个不中。
　　有聪明人指点：“瞎供！关公是混进财神队伍的冒牌货，正宗财神是姜太公封的比干老爷。”
　　于是，钱开运几乎跑遍全市神器店，终于找到一尊比干老爷，磕头烧香又是半年，还是穷得叮噹乱响。
　　又有明白人劝导：“财神除了比干、关公，还有赵公明、范蠡、何五路，要供，五位财神一个不能少。”
　　穷，可以使人糊涂，也可以使人理智。钱开运被关公大帝和比干老爷折腾得几乎揭不开锅，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供奉五位财神了。他经过糊涂，开始理智，最有效的理智是怀疑自己，钱开运开始纳闷，究竟哪位神仙管用呢？
　　他想起了何老师。
　　在紫薇村大院，钱开运认为何老师是最有学问的人，于是，登门求教。
　　何老师也想开导他，告诉钱开运：“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神仙，那些神仙都是人们编造的神话故事。”
　　不要相信哥，哥只是个传说。不要相信神仙，神仙更是个传说。
　　而钱开运非要信神不可，硬是逼着何老师把神仙的底细都告知他。何老师虽是英语系毕业，更是无书不读的杂家。为了燃起这位穷工人的生活光亮，索性把自己知道的神仙全告诉了钱开运。一个神仙也许就是冰天雪地里那个小女孩手里一颗燃起的火柴。
　　据说，古波斯人在两千六百多年前创立了拜火教的动因就是黑暗和酷寒难耐，绝对至善的火送来了光明和温暖，于是，他们对神火顶礼膜拜，崇拜极致。有宗教学者研究认为，拜火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宗教。
　　古波斯人毕竟看到了火和火带来的光和热。钱开运什么也没看到。何老师认为，这一点，老钱远不如波斯人的祖先聪明、实在。
　　何老师接着说，中国是人口大国，也是造神大国。中国的神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人们都把神仙分为三界：
　　一是天上的神仙。大的有三清、六御、五方五老、四大天王，小的有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
　　二是地上的神仙。大的有封神榜里的姜子牙、蓬莱三仙、四海龙王，小的有山神、土地、城隍；
　　三是阴间的神仙。大的有酆都大帝、五方鬼帝、地藏菩萨、十殿阎王，小的有崔判官、孟婆神、钟馗、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何老师解释，所有的神仙都是民间传说或神话小说造就的。《封神演义》里姜子牙持元始天尊敕令封了三百六十五个神仙，全是从武王伐纣中战死的亡灵中提拔的，仅是星斗之神就有一百五十位左右；《镜花缘》里的一百位名花女神仙也是从武则天开女科的中榜才女里遴选的。
　　还有些神是群众“海选”的家庭和行业保护神，多了去了。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厕神（紫姑）、灶神（张郎）、床神（XX）、海神（林默娘）、茶神（陆羽）、酒神（杜康）、木匠祖师神（鲁班）、窑神（太上老君）、纺织神（黄道婆）、狱神（皋陶）、梨园神（唐明皇）、贼神（时迁）等若干。
　　何老师还告诉钱开运，中国的神有四个特点：
　　一是，队伍庞大，数量不清。据说，历史上道家搞了多次神仙大普查（搜神），至今还是一塌糊涂。根本原因是：玉帝随意敕封、皇帝乱加赐号、道家(神仙人事主管部门）私下提拔，加之百姓出于地方和部门利益向管神的机关推荐。
　　二是，严重超编。仅财神一职就配备了比干、范蠡、关羽、赵公明、何五路五位，造成神浮于事。雷神、瘟神、痘神等诸多神位也是超编配备。
　　三是，虚职、兼职太多。最典型的当属关羽。他身为关帝圣君和三界伏魔大帝又是天兵四大元帅和三十六天将之一，还兼财神之职。诸神虚职、兼职太多；一职多配，一神多职过滥。
　　四是，中国的神都是可以下凡的，相当于干部到基层挂职锻炼。所有古书，众口一词，历代皇帝无一不是天上的龙或神仙下凡，拯救百姓于水火。《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是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煞星下凡。《西游记》除了孙悟空是原生态出身，唐僧、八戒、沙僧分别是金蝉子、天蓬元帅、卷帘大将转世。《红楼梦》的宝玉和黛玉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投胎。《说唐》里，白虎星和黑虎星跌入凡尘，变成薛仁贵和薛丁山父子。《说岳全传》的宋徽宗是玉帝派下的赤脚大仙，岳飞、金兀术、秦桧及其夫人王氏也都是上天的精灵下界。《包公案》的包公和狄青是天上的文曲星和武曲星。
　　何老师一口气给钱开运讲了个长长的鬼神故事，无非是告诉这个老实厚道的电焊工：神就是人，人就是神，神是人造的虚幻物，劝他放弃求神拜佛的愚昧和荒唐，把钱花在有用的地方。谁曾想，穷疯了的钱开运已经走火入魔，把故事当真理，越听越信。
　　钱开运问：“这么多的神，谁排位第一？”
　　何老师说：“要论地位，当然要数元始天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钱开运四处打听，居然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翻山越岭二百里，专程跑进大青山的三清道观，对元始天尊神像三叩九拜，求教这位传说能领导玉皇大帝的神仙。
　　奈何这位天界至高无上的一号神仙对钱开运不理不睬，连个梦都懒得托。也许天上和人间一样，一把手都忙，忙得的连放屁的工夫都挤不出来。
　　一位留着花白胡子的老道士告诉他，伏羲的八卦图、老子的道德经、元始天尊的出身和周文王的易经各家有各家的说道，不是一般人能搞明白的，不如学些有用的，还给了他一本实用易经占卜大全和一本张道陵的故事书。钱开运如获至宝，认真阅读模仿，居然学会了摇卦、装卦、解卦；画符、驱邪、捉鬼；虽然都是一知半解，应付一般场面倒也凑合。
　　后来，他在一家超市遇到一位购物的云游和尚。
　　和尚为钱开运指点迷津：“道教急功近利修今生，修炼到最高境界也只能羽化成仙，纵然做了神仙也脱离不了六道轮回之苦。佛教修来世，只有皈依佛陀，吃斋诵经拜佛才能永远离开娑婆苦海，涅槃升天，不入轮回，不死不灭，终身成佛，象西游记里得道成佛的唐僧一样。”
　　五个财神让钱开运吃尽了苦头，他生怕看不懂佛经，白费功夫。
　　和尚说：“我们净土宗是大乘佛教，大乘就象公交大客车，四处拉客，普度众生，无需看多少经书，只要每天常诵‘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形寿尽后，灵魂出窍，阿弥陀佛自会率观世音菩萨、大持至菩萨引你去西天净土成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永别红尘。”
　　临别，和尚从包里拿出《大悲咒》和《三世因果经》两本经文，告诉他：“闲暇时，切记礼佛诵经，看不懂不要紧，心诚则灵。”
　　钱开运铭记在心，跑遍了全市佛教商店，也没找到佛祖如来。
　　店主解释：“如来佛祖早已卖光，弥勒佛倒有现货。释迦摩尼是现在佛，以后，弥勒佛要接他的班，弥勒佛是未来佛，照样管用。”
　　弥勒佛袒胸露肚，大腹便便，笑容可掬。钱开运看了，不由的也笑起来。
　　店主双手合十，说道：“善哉，善哉。所有来过的善男信女都看过弥勒佛，你是第一个跟着笑的，这就是佛缘。难得，难得。”
　　于是，钱开运花钱“请”回那尊弥勒佛圣像，供奉在家里的佛龛里。弥勒佛两边贴上店主买一赠一的一幅对联：“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
　　从此，钱开运项挂佛珠，吃素避荤。《大悲咒》八十四句，字字生僻，硬涩难懂，钱开运硬是翻着字典，死记硬背，居然熟读成诵。白天在小区警卫室外面的迎街道口摆摊摇卦算命，挣几个小钱。晚上就打坐诵经，俨然一个没剃度的和尚。
　　穷人难脱柴米油盐之困扰，如此修行恐怕永远达不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境界；但是，钱开运可管不了那么多，尽管不见寺庙晨钟暮鼓，青灯古佛的幽空；倒有禅房花木深的静处。心诚则灵。
　　著名漫画家方成老先生有句名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偏不念，所以健康长寿。”
　　钱家那本经最难念，钱开运也干脆不念，专念佛家真经，效果当然是老漫画家方成所不能比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天晚上，钱开运焚香亮烛，凝视佛像，然后，闭上双眼，两手合十，盘膝打坐，默诵大悲咒，入定。突然，佛龛里的大肚笑和尚忽白忽黑，若明若暗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云游和尚传授的开天目的奇迹在自己身上出现了。他欣喜若狂：“南无阿弥陀佛，感谢佛祖度我！”
　　钱开运大声祷告，顿时身上轻松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病顷刻好了大半。
　　读过心理学的都明白，这是正常的视觉正后像和视觉负后像现象，人皆有之。视觉在强光刺激后，合上双眼，除了盲人，谁的眼前都会留下视觉后像。
　　视觉后像辅之以强烈的心理暗示，小学文化的钱开运却以为自己天目已开，也就具备了不怕妖魔鬼怪的神奇功能。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谁也逃不出火眼金睛。
　　这位被病魔逼得走投无路，被债务压得直不起腰来的可怜的电焊工，如果稍微有一点生活门路，或稍微懂一点心理学常识，也绝不会自己愚弄自己，再去愚弄别人。就这样，钱开运将佛教和道教不伦不类地集于一身，融为一体，而且虔诚极致。
　　古语说：富人烧香保太平；穷人算命求温饱。在紫薇村则是富人闹鬼；穷人捉鬼。
　　冯革命求钱开运作法驱鬼，钱开运开始没答应。他怕初学咋练，没有把握。直到吝啬出名的老局长狠心掏出十元钱，心善的钱开运看到了冯家的急切与渴望，才答应试一试。
　　冯革命装修豪宅，木匠一天的工钱是五十元。钱开运自学成才，好歹也算是个有道教含量的法师，工钱只有十元。莫里哀塑造了阿巴贡，冯革命雕刻了自己，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钱开运把佛家的理论和道家的实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过错，反正都是救命消灾的。
　　钱开运的木剑是实实在在的桃木，嘴里嘟嘟囔囔的是：“天门开，地门开，钟馗到，天师来，妖魔鬼怪全走开”，本来就写在张天师的书上，绝非杜撰。只是舞剑的动作因为没人教，只能装模作样地比比划划。但是，他确信，动作无关紧要，关键是桃木剑能驱鬼，这也是书上写的。黄表纸上画的符，是钱开运照着书上的图样，用毛笔蘸着朱砂一笔一划的临摹的，一丝不苟，绝无虚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保证效果，钱开运还在冯家的立式空调底下放进一截桃木和一块铧铁。在民间，这两样物件的辟邪功能人所共知。
　　临走，钱开运从衣袋里掏出冯革命的十元钱，悄悄放在冯家的书桌上。
　　真好似：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道号唤回苦海迷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