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貌美如花》鱼心所善

7、第7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

　　凌荷华闲闲地靠坐在黄花梨木官帽椅上，绷直双腿，翘了翘两只小脚。

　　脚上一双大红底软缎绣花鞋，鞋面用金线绣满了睡莲花，金光灿烂，踩在地上，鞋尖镶嵌的夜明珠在裙摆间若隐若现，紫光闪烁。

　　汝阳王眉欢眼笑：“喜欢不？”

　　今晚闺女要去城外放河灯，他特意请人制作出这双金缕鞋，就是要亮瞎那些人的眼睛，好教他们知道，小荷花背后有阿爹撑腰，谁也不能欺负她！

　　凌荷华抬头看着他，撇了撇嘴：“我鞋子多的穿不完，阿爹真是乱花钱。”

　　汝阳王抖一抖胡子，不高兴了：“我哪有你能耐，一万两银子说送就送了。”

　　光是想想，汝阳王就心疼得不行。

　　明面上王府只有两千私兵，实际上马夫车夫大夫的名目一大堆，少说也有五六千，这些人不领朝廷俸禄，全都靠他一人养活。

　　万两白银就那么白送了，可惜可惜！

　　再一想始作俑者陆云，汝阳王真心觉得，当初怎么没把他给淹死。

　　凌荷华使劲跺跺脚：“堂堂王爷怎么这么小气，实在不行，那一万两银子从我月例里边扣。”

　　汝阳王好笑：“你一个月月例二十两，一万两要扣四十多年，为父宁愿不要这笔钱，也不想养你一辈子。”

　　凌荷华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埋首蹭了蹭，轻声道：“阿爹，我不想嫁人了，就要你养我一辈子。”

　　汝阳王慈爱地摸摸她的头：“那可不行，为父要替你选一个好夫君，这是我答应你阿娘的。”

　　王妃过世已有五年，他仍然没能走出来。

　　今日，是他第一次在小荷花面前提及她的生母。

　　那个此生最爱的女人。

　　凌荷华一骨碌从他怀里跳出来，金缕鞋开心地在地上踩了两圈：“阿熙等会瞧见了，必定要羡慕哭了。”

　　汝阳王使劲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谁瞧见了不羡慕，个个都得哭。”

　　姜熙倒是没哭，但心里比哭还要难受，精致的杏眸盯着金缕鞋，又是羡慕又是酸涩。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有食邑，只要我一声令下，别说一双，千百双也有，到时候姐姐赏你五六双。”

　　本朝无论公主郡主还是县主，只有封号和俸粮，没有食邑。

　　姜熙是唯一的例外，饱含血和泪的例外。

　　炫耀归炫耀，不能真伤了好姐妹的心，凌荷华小声与她商量：“你的脚跟我的尺寸相仿，要不，我借你穿两天？”

　　姜熙白她一眼：“我不要你穿过的鞋子，有诚意送我一双新的。”

　　凌荷华愁眉苦脸：“你也知道，我前几日刚刚花了一大笔银子，现在穷得叮当响，送不起。”

　　姜熙坐在牛背上，抬手欲拍拍她的肩膀，奈何凌荷华骑的小毛驴太矮，手够不到，只能悻悻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我说着玩的，待会放完河灯，陪我去个好地方，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凌荷华心里咯噔一响，想起了楚少容说过的话。

　　日后，没有我在，不准饮酒。

　　不知今日，他会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出了南薰门，人山人海。

　　桑榆河蜿蜒九曲，从城内水巷一直到流淌至城外，奔流而下，最终汇入京郊以南的济水河。每逢中元，百姓们便会在城外的桑榆河边放荷花灯，一为悼念死去的亲人，二为借此向神明许下心愿。

　　一盏接着一盏的荷花灯顺流飘荡，传说，游荡世间的亡魂会寄身在亲人放的荷花灯里，渡过阴川去转世轮回。为了让逝者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生者会在灯上写下亡人的名字，姜熙写了一盏又一盏，河面上已经漂了几十盏荷花灯，她还在写。

　　原本闹哄哄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以半盏茶的沉默，表达对姜氏一族的哀思与敬佩。

　　凌荷华放完引路灯，取过一盏许愿灯，执笔写下：“信女诚心祈求上苍，愿楚少容解除克妻之咒。”

　　“许的什么愿望？”姜熙猛地探头过来。

　　凌荷华心里一慌，连忙将荷花灯藏在身后，掩饰性地笑了笑：“你许了什么愿望？”

　　姜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许再给我托梦，赶紧滚去投胎。”

　　凌荷华：……

　　姜熙揉了揉手腕子：“写了那么多人名，累死我了，幸好一年只有一次，多来几次我不得辛苦死。”

　　凌荷华悄悄把许愿灯放了，果断转移话题：“喝酒去，不醉不归！”

　　姜熙捂着嘴巴嘿嘿笑：“我知道你许了什么愿望，我都瞧见了，让陆云早死早超生，对不对？”

　　听到前半截话，凌荷华差点被吓死，尤其是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待听到后半截才缓过气来，没好气地推了姜熙一把：“别再跟我提他。”

　　姜熙点点头，牵着她往城门的方向走。

　　有牛不骑，说明姜熙口中的“好地方”离此处不远。

　　“要去哪里？”

　　“跟我走就是了。”

　　城楼之上，晚风习习，极目远眺，盏盏河灯恰似点点星光，荡荡悠悠飘向天穹，灯火阑珊，融入满天星斗，流光溢彩，璀璨如织。

　　姜熙抬一抬下巴：“我说得没错吧，这儿是个好地方。”

　　地上堆满了美酒，酒香四溢，幽梦丛生。

　　凌荷华捧起一坛子酒，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阿熙，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她和姜熙可谓不打不相识，她懂姜熙心里的痛，也懂姜熙心里的苦。

　　可她不能说，更不能安慰。

　　人，死了就是死了。

　　不是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揭过去伤疤。

　　凌荷华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姜熙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喝到地老天荒，喝到海枯石烂。

　　姜熙嗤笑一声：“说什么傻话，咱们本来就是好姐妹。”

　　“为友情干杯！”

　　“天长地久！”

　　“地久天长！”

　　酒不醉人人自醉，姜熙背靠城墙，滑坐在地上，说话开始大舌头：“天长地久地久天长，这样的词要跟夫君说才有意思，跟你说，嗝，没意思透了。”

　　凌荷华坐在城墙上，一腿曲起脚踩青石，一腿垂下紧贴墙壁，眼角含笑：“等嫁给了谢公子，你尽管说个够。”

　　姜熙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我，小荷花，你赶紧嫁人罢，太子妃快死了。”

　　凌荷华心下一惊，掉落了酒坛。

　　尽管汝阳王想方设法地瞒着她，可她并非那等养在深闺毫无警觉的娇花，尤其凌兰华的出嫁，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萧峥已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萧伯伯”。

　　身子一旋，凌荷华翻到了城墙外，两只小脚挂在空中晃晃悠悠，晚风将赤红的衣裙吹得飘舞飞扬，像一朵蒲公英，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而起。

　　姜熙霎时白了脸：“小荷花，千万别想不开啊，不就是嫁不出去么，你可以出家当尼姑呀，尼姑都不用嫁人！”

　　有那么一瞬间，凌荷华真想敲开姜熙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的全是浆糊。

　　“你难道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

　　《灰姑娘》的故事在坊间流传已久，姜熙记得，在故事的末尾，王子凭借一只水晶鞋找到了真正的灰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凌荷华往下望去，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身形往后仰了仰，右脚用力一蹬，金缕鞋如流星般飞快砸进人群。

　　紧接着，凌荷华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谁捡了我的鞋子，我就嫁给谁！”

　　一名身穿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站在城墙下，金缕鞋正好砸在他后脑勺，他捡起鞋子瞧了瞧，玲珑小巧，幽香扑鼻，单看这鞋，便知它的主人出身显贵，再一听飘飘渺渺的声音，美人无疑，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众人纷纷上前恭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公子哥忍不住飘飘然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上仰望，满天星光的映衬下，红衣鲜妍似血，宛若一朵姿态绰约的虞美人。

　　“昭瑰郡主！”

　　“真是昭瑰郡主。”

　　“哎呦，我正寻思哩，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好事。”

　　“啊——”

　　公子哥一声尖叫，手往半空中一扬，一把甩掉了金缕鞋，旋即逃也去似地跑了。“啪嗒”一声，金缕鞋重重砸在蓝衣书生头上，书生面色苍白无华，用力一挥衣袖，又一位倒霉的公子中了招，金丝勾在他头发上，他怎么扯也扯不掉，焦急得快要哭了，幸好跟随的小厮机灵，拿一把匕首削了他的头发。

　　金缕鞋终是回到了地面。

　　但它造成的灾难并没有结束。

　　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推我攘，你踩我踏，哗啦啦摔倒了一大片，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吵闹，有的是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有的是共度难关的惺惺相惜。

　　还有那一只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金缕鞋。

　　它的周遭十分空旷，愈发显得光芒璀璨夺目，就是站在城楼上，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哈哈……”

　　姜熙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凌荷华早已缩回墙角，气得咬牙切齿：“风七！”

　　风七连连摆手：“我不去。”

　　凌荷华保持蹲在地上的姿势，慢慢挪到风七身侧，伸手扯一扯她的裙摆，低低道：“我把那对珊瑚钗子给你。”

　　风七有些意动。

　　凌荷华心里又气又悔又拿她无法，咬了咬牙：“那把龙鳞匕首也给你。”

　　风七“咻”地一下冲下了城楼。

　　出乎意料的是，风七没能取回鞋子。

　　姜熙笑得没心没肺：“你那鞋子上又是金丝又是明珠的，说不定被谁捡去卖钱了。”

　　风七暗暗给姜熙点了个赞同，嘴上却是安抚道：“谁不知道那是汝阳王府的东西，没人敢偷藏，说不定你这回撞了大运，真有个傻不愣登的愿意娶你。”

　　这两人，一人是她的义姐，一人是她的好姐妹。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凌荷华猛地直起身子，登时气血上涌，酒气冲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