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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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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三台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皇帝在这里摆酒奏乐,丝竹管弦的曲音响彻云霄。成群的舞姬在高台上旋转,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轻薄的春衫飘扬,真让人分不清云彩究竟是天上的气象,还是她们鲜丽的衣袖……
宴会的主角,依旧穿着他最爱的红衣。
可是,太后娄昭君才刚刚薨逝,这本该是停止一切酒乐、举国披麻食素的时候。
台下的人,有的愤怒,有的哀叹,有的缩着脖子恨不得钻到土里去。
一个服侍太后的大宫女,捧着一件白袍,一步步登上台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真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尽管,皇帝不可能屈服;也尽管,连她的性命都难保……
高湛转过身,看到尔朱摩女的脸。她面部的轮廓比以前更深了些,紧紧抿着嘴唇,神情倒还镇定。
“摩女。”他低下头,漫无目的地将一粒小石子踢下台去,“你想搏一个什么名声?我可以给你。”
尔朱摩女静静观望着他的动作,良久才开口:“奴婢什么名声也不要。
奴婢在太后身边很多年了,太后对奴婢很好,对陛下也从无不慈之处。陛下是天,可太后才是生鞠陛下的人,如今仙逝,陛下却不见丝毫哀切之情,放眼天下,哪怕是亡国之君也不会这样做。奴婢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高湛慢慢弯下身去,蹲在台边:“这不需要道理。魏文帝说,自古以来,没有不亡之国,也没有不掘之墓。”
“太后教奴婢读过书,奴婢也读过《终制》。”尔朱摩女的两道眼光,不是利剑,而是令人避无可避的太阳,“陛下恕奴婢大胆。汉代的丧乱,与现在难道是一样的吗?那些盗墓毁陵的行径,陛下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吗?上古的君王,死后与山林合为一体,因此不用藏在神道、墓室之内,可是陛下敢与那些圣王比吗?!奴婢求陛下清醒一点,好好对待太后身后之事,不要让天下人耻笑,更不要拿前人的文章来给自己修饰错误!”
天子和宫女,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场面滑稽异常。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感到轻松。
高湛居然没有被她的话激怒,沉默地望着台下。
尔朱摩女将白袍捧到他面前:“陛下如果觉得奴婢不是胡言乱语,就穿上它吧。”
所有人都看到,半空中飘飘荡荡地下来一团白色的东西,纯洁无暇,轻盈如雾。
高湛从栏杆上收回手,侧头冷冷地看着她。
“你很有学问,”他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听。”
尔朱摩女面无表情地行礼,回身走下高台。
嘈杂的乐声还在响着。和士开越众而出,涉级而上,跪下叫道:“臣恳请陛下停止奏乐!”
高湛本来冷漠的面容,突然间迸发出熊熊怒火。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到和士开跟前——差点被自己绊倒,接着当胸就是一脚。他踢得非常重,即便本身力气并不大,也让和士开捂着胸口向后跌倒。
台上台下的人们都惊呆了。一个宫女长篇大论的批评,没有改变他的一点情绪,最宠信的臣子一句正常的话,就招来这样狂暴的反应……
和士开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被高湛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他捂着肿痛的脸蜷缩在地,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高湛竟然还没有打够,从旁边侍卫的手里夺过马鞭,兜头对着他抽了下去。
自从那天亲手鞭打了高元海一下,他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鞭子飕飕的声响,被打者龇牙咧嘴的痛苦和溃不成军的求饶,都让他觉得很痛快。哪怕这个人是和士开……
但是,即便被他一鞭接着一鞭抽得鲜血淋漓,和士开依然维持着平静的神情,也不出声喊叫,只有扭曲的脸部肌肉和暴凸的血管显露出竭力隐藏的痛苦。
好能忍的人。
越能忍的人,往往就越可怕。因为总有一天,他不必忍了,从前加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会成千百倍地还回来。
正惨遭鞭挞的人不动如山,而高湛的呼吸却越来越紊乱。
鞭子从手中落下。他痛苦地坐倒在地,又向和士开身上一拳拳捶打。和士开没有闪避,拼命摸索着他的脊背,将他圈在怀里:“陛下想打就打吧……”
捶在身上的拳头,也很快变得虚软无力。和士开听见他气喘声逐渐急促,不顾自己伤痕累累,伸手抚着他的背,连声说道:“怎么样了?臣去请西阳王来给陛下看看?”
西阳王,就是自高洋起在齐国做御医的徐之才。此人医术精妙,善于逢迎,曾在梁、魏多国宫廷侍奉,又在齐国历经数朝,高湛每每气疾发作都会召他医治,恩遇非常,累官至尚书令,晋封西阳王。
对于现在的高湛,若说世上有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也不过就是和士开与徐之才两人。除此之外,那都不是人,是畜生,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高湛从他怀里抬头看了他半晌,张着嘴,连气喘都停了。
不知道是出于感动、急切还是愤怒,他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抽噎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想打你……是我不好……对不起……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泪水混着血水,在和士开肩背上洇开,把素白的衣料都浸成了深色。
和士开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像刚才发狂似地痛打自己的不是这个人一样:“没有事了……没有事了……我在这里。台上风大,还是下去歇歇吧。”
“别离开我……永远都不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如果有任何人拒绝了这句话,可能当场就会被他撕碎,或者踢下台去摔个稀烂。但如果是和士开拒绝,他应当会把前者踢下台,然后自己也跳下去。
于是和士开替他挡着风,反反复复地说:“不会……臣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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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倚在门边,双眼垂下,扫着靠在壁角的胡琵琶。琴腹鲜艳的花纹已经斑驳脱落,琴弦上也落了灰。
为了稳住他,和士开在高台上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但刚等来徐之才诊脉就提出了回乡丁忧的辞呈。和母刘夫人去世,和士开本想等太后丧仪结束就向他拜别的。
尽管听了一肚子甜言蜜语,但为此他又在昭阳殿发了一顿疯,随后派武卫将军侯吕芬跟着和士开回家,叮嘱他全程护卫,细心照顾,生怕心爱的和郎在途中出现什么闪失。
刚送走和郎没几天,这把琵琶就破败成了这样……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脚就往昭信宫去。
李祖娥长发披散,直直立在窗边,神思游移,一直等他已经到了眼前才转过身来,草草一拜。几个宫女在旁吓得面色都白了。
高湛问:“孩子呢?”
李祖娥的眼睛冷冰冰的,嘴角却带着悲伤。她极轻极快地说:“死了。”
“死了?”高湛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她。宫女们都跪下来。
“是。”李祖娥突然笑了一下——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我杀的。”
死一般的寂静。
高湛紧紧咬着下唇,也嗤地笑了一声:“你杀的?你杀了我的女儿?”
“那是我的女儿。”李祖娥的目光平静无波,而双肩微微颤抖,“我是罪人。罪人的女儿,死不足惜。”
四目相对,高湛疲倦的眼睛里,一种类似毒药的东西满溢出来。
“好,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杀了你的儿子偿命!”
他歪歪扭扭地奔出殿去:“太原王!太原王呢?叫他进宫!立刻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