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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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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珩和孝瑜向皇后宫走去。孝珩手中拿着一支笛子。
“究竟怎么了,大哥?”孝珩问,“我瞧你今天一天脸色都不大好。”
孝瑜沉重地说:“宪姬的孩子没了。”
“啊……请转告大嫂珍重身体,千万不要伤心过度,孩子还会有的。”
“是啊,还会有的。”孝瑜应答着他,两人正好走到宫殿的台阶下面,被一个内侍拦住了:
“皇后有客,请两位大王稍候。”
“有客?”孝瑜难掩讶色,“没听说皇后今天召了谁来啊……”
孝珩摇摇头:“罢了,或许皇后忘了。大哥,我们也不必等候了,恐怕一时半刻不能等贵客出来,
还是去你府上赏玩水堂、龙舟的好,我新养的波斯狗儿有趣得很,带来给你瞧瞧。”
孝瑜迟疑了一刻,口中答允,望了望紧闭的殿门。干燥的阳光照得台基和斗拱都发烫。
皇后的客人是和士开。
胡华姿细细打量这位当红的宠臣。他的头发微微蜷曲,眼珠在明亮的光线下呈晶莹剔透的浅棕色,肤色很白,而且这种白和高湛那种明显气血不足的苍白不同,别具一番异域风情。
诚然,论英俊美貌,神武帝的子孙个个都如玉树琼葩,和士开是比不上的,但她绝不是那等肤浅之人。她想把这个人抓住。
棋盘已经摆好,和士开将装有骰子的玉杯捧到她面前,见皇后犹自出神,柔声道:“皇后,需要臣再讲述一遍握槊的规则吗?”
胡华姿眼波流转,望了他一眼,说话却很干脆:“不用了。和使君,你讲的话,我听一遍就记得住。”
和士开笑道:“那是皇后机敏。”
“希望我讲的话,和使君也能听一遍就记住。”胡华姿幽幽地说,随手抛起骰子。和士开道:“皇后请先走。”胡华姿执起白马,向左行出三步。和士开将一枚黑马向右行了一步。
殿内一度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骰子在杯壁上轻轻撞击和棋子碰到棋盘的声音。胡华姿是初学,再如何有捷才也常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是做出好整以暇的样子,以手支颐,装作不经意地看对面的人。
她有时候真的很像高湛,或者说,高湛有时候真的很像她。
胡华姿投了一个四。行四步之后,她突然惊讶道:“啊……你看,这里有你的棋。”
“臣这枚棋被皇后所攻,就称为‘弱棋’,要移到十三点分界线位置。”
“弱棋?我赢了么?”
“不……哦,皇后说得是,臣输了。”
胡华姿俏皮道:“耍你的,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笨。”
“是。”
掷出来的是三点。胡士开伸手去拿那枚被放在分界线上的黑马,皇后的手恰恰与他同时而动,两只手碰在一起。他连忙缩回手去:“臣失礼了。”棋子掉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没有。”皇后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笑得明媚无比,“是我允许你这样。”说着拿起棋子放在二十二点的地方。
然而两人的手没有多久又碰在一起:在将棋子移离棋盘的时候,皇后的棋子再次攻击了臣子的棋子。和士开说:“皇后真是神勇。臣必须将这枚棋挪回己方内盘,才可以继续移动其他棋子。”
皇后主动按住了他的手:“我看,不用挪了。”
“为什么,皇后?臣本就已经难以抵挡皇后的攻势,这样一来,岂不是一败涂地么?”
“不,不用挪回你的地方去。”皇后的声音轻柔飘渺,“留在我这里……留在我的地方,不快活么?我击败了你,请你听我的话。”她轻轻摩挲着掌下的手背。
和士开猛地抬起头。她上翘的嘴角像一朵盛开的辛夷花,丰艳,柔软,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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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王高绍德带着从封地采买的首饰、新衣,高高兴兴地来到昭信宫。
“请去告诉家家,我来看她了。”
守门的宫女们脸色紧张。有一个说:“大王,昭信皇后今日身体不豫,恐怕不便面见大王。奴婢们帮大王传递礼物吧。”
“可是我很久没来看家家了,我真的想见她一面。就见她一面,好不好?”高绍德很急切。
宫女左右为难:“昭信皇后实在不能见人,请大王回去吧……”
高绍德连连摇头:“不……”他突然奔到阶下,扬声叫道:“家家,绍德来看你了,为什么不开门?”
殿内的李祖娥,距离大门其实只有数尺之隔。听着儿子焦急的呼唤,她双手缓缓抚上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面,有一个绝不应该出生的孩子……
“家家,我知道,你是有了身孕,所以不敢见我!我知道!”高绍德悲愤的哭喊,仿佛就在她耳边萦绕。她可以想象儿子脸上的表情该是多么痛心!
汹涌的泪水,浸湿了她憔悴却依旧秀美的脸庞……李祖娥举起右手,向小腹狠狠捶打下去。
但是,在拳头即将落到肌肤上时,她呆住了。
十八年前,她曾经怀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这样轻柔地抚摸着这里的道人。上一次,是唯一的女儿宝德;而排在中间的绍德,也曾经在这里缩成一团,懵懵懂懂地期盼着这个可怖的世界,丝毫不知道出世之后会面对着什么……
狠命击打的动作,也变成了轻抚。
杀死这个孩子,她做不到。
真正的绝望席卷她的全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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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昭君近日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好好地坐着,衣服竟然凭空飞了起来,好像有大风在吹一样。
有个巫婆宣称这是招了风神,若以坚硬不移相克,定能好转。娄昭君便改姓为石。
孝瑜进宫看望祖母,正好遇见高湛也在。娄昭君对于长孙的到来还是十分高兴的,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久的话。高湛在旁只是微笑不言。
从太后宫里出来,孝瑜轻松愉快的神情荡然无存。高湛哼了一声,故意加快步伐走在他前面。
孝瑜赶上几步,与高湛并肩而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孝瑜?”高湛问,“我一看到你这副表情,就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只是不敢开口。”
孝瑜犹豫不决,半晌才道:“陛下不觉得,皇后殿下与和使君的关系有些太亲密了吗?”
“我知道啊。”高湛飘飘忽忽地说。
孝瑜吃了一惊:“可是皇后殿下甚至与……他……相对而坐,玩握槊的游戏,这实在不太好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我让他们这样的。皇后早就想学握槊,和郎又乐在其中。有什么不好的?”
高湛的反应让孝瑜的下颌都快脱节了:“陛下,握槊的游戏我也懂,其间两人的手很难避免碰在一处的。皇后是天下之母,怎能与臣下接手呢?”
“嗯,你说得对。”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高湛居然十分痛快地表示赞同。他本以为高湛会拿出从前耍赖的劲头,将没理也说成是有理。
“孝瑜的话,我自然都听啊。”高湛轻声笑笑,“不过就是不让他们玩握槊而已。宫中有的是其他游戏可以玩。”
……好吧,当真是没救了。
高湛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孝瑜问:“怎么了?”
高湛侧首看看他,笑道:“我看到须拔来了。你去见见他么?”
“算了吧……”孝瑜皱了皱眉,“我今天不太想见人。”
“我不是人?“高湛笑嘻嘻地拧了他一把,独自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因为迎立之功,高睿早已进位尚书令,别封浮阳郡公。不仅如此,前日奉命征讨北狄大胜,他又得封颍川郡公,并代理宗正卿。这段时间,高湛对他的厚遇也算是一时无两了。
行过拜见之礼,高湛亲手扶他起来。
“须拔辛苦了,你看,你都瘦了……”
“臣不辛苦,为陛下征讨北虏是臣的职责。”高睿清秀坚毅的脸上带着可靠的微笑。事实上,他还不到三十岁,但大部分见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无条件地信任他的能力与胆识。
高湛依然和他并肩缓缓前行,只是不会像对孝瑜那样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回家去瞧过了吧?你的长子整信,读书习武都好,你可以省心了。不知小郑夫人如何。”
“多谢陛下叮嘱。臣妻也对整信很好,虽然严厉了些,但要成才,不可不严。不过,臣女妙仪年幼,她又事事想要亲力亲为,难免有些自顾不暇。”
高睿的原配妻子郑夫人是高整信的生母,早逝。继妻与郑夫人同族,大家都呼为小郑夫人,高睿的小女儿高妙仪是她亲生。
“妙仪有一岁了吧?”高湛笑着说,“我原想着再给你家里的人封个什么才好,可是已有了这些名头,再封未免也太招摇。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就给她封个公主如何?”
高睿一怔,随即诚惶诚恐:“陛下,臣和臣女这如何克当呢?不过是郡王之女……”
“这有什么。”高湛拍拍他手,“把扶风郡封给她正好。”
左冯翊、右扶风,再加上一个京兆尹,曾是汉代最中心的“三辅”官职。并非帝女,能以扶风郡为封邑,也是十分不差了。
“多谢陛下!”高睿喜不自胜,但脸露惆怅:“可惜,臣的父母早逝,不能得沐陛下的恩情。”
高睿襁褓之中,生父高琛即英年早逝,自幼由高欢抚养,从小也没有见过生母华阳公主元季艳几面。不过十岁,元季艳又去世,从此父母双亡。高欢以下,数代都对他的身世际遇深切同情,也都钦服他的至孝。
高湛眼圈不由得跟着一红,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一片孝心……你的父母,迟早会得到追赠。”
高睿感动地流泪。远处,孝瑜望着他们两人的身影,神情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