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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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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演此去行猎,本是为了散心,身边带的随从并不多。再加上山林翠绿,鸟鸣啁啾,不觉心情舒畅,只想天高地远一直在这里走下去。他一个人骑着马,随意在猎场的小道间行走,思绪也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少时他就常常跟着父兄长辈们在晋阳狩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英武的父亲,对大哥最严厉,对其他儿子倒还颇有舐犊之情;总是神采飞扬的大哥,有时候穿着官服装斯文,有时候穿着便于行猎的劲装,不管怎么打扮都像太阳一样光明漂亮;活像傻子一样的二哥,黑脸上没有一天不拖着鼻涕的,总被在场的人们嘲弄也只会“嘿嘿”傻笑;八弟身体最弱,从不参加剧烈的活动,永远在场外微笑着等他们,像一个脆弱精致的人偶;九弟总是非常害羞,和大哥的长子孝瑜勾肩搭背的时候,真看不出来谁是长辈谁是晚辈……
还有很多很多人吧?他们中的一大半,他现早已记不起来是谁了。而且,许多人应该已经不在世了。那时候,他可能还不认识他的妻子元嗣音……
身下突然一阵激烈的震荡。那匹他向来最喜欢的骏马,本来悠闲自得地小步快走着,忽然受了很大的惊吓,诙地一声嘶鸣,上身扬起,两只前蹄腾空。
高演大病初愈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头重脚轻,再也握不住缰绳,从马背上摔落。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看到的是一只从马蹄右侧飞跑出去的野兔……
高演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疼痛难当,头脑昏热,还不如再次昏过去好受些。
元皇后趴在床边,双眼已经哭得红肿:“陛下醒了……”
“对不起,嗣音,说好的兔子,我没能带给你……我什么都没有猎到……你看我,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没用。”
“陛下别说了……好好养身子,以后妾和百年陪你去打猎。”元皇后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
这次坠马伤及肋骨,雪上加霜,高演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过后,他感到一切“万年无期”的祝愿都是虚妄的。自己的大限,就在眼前了。
他唤回正在代理并州事务的尚书右仆射、赵郡王高睿:“须拔,朕觉得再不立继承人,国家将乱……”
高睿惊讶道:“陛下不是已经有继承人了吗?”
高演望着床帐上的花纹,缓缓说出:“当初朕能践祚,说得好听,还不是因为济南闵悼王年幼,势单力孤,以大欺小……可太子的年纪,还没有当初的济南闵悼王大呢。”
“那陛下不以子继,难道是以弟继……”
“不错。我心中已有人选,长广王当年随我扫清朝野,助我登位,我无以为报。况他现任右丞相,国家大事,他都通晓,并非无知小儿……”
高演的眼睛怒放着最后的烈焰。高睿双眉紧锁,伏倒在地:“陛下思虑极是。”
“须拔,这件事,我托付给你了。你快去邺城……去慢了,怕赶不上。”
高睿的头垂得更低:“是,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
“你去吧……”高演的声音是那么悲凉。高睿走出去的时候,听到他说:“知道么,须拔……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给太后送终了……”
高睿抬起衣袖,在脸上狠狠擦拭了几下。
走到内宫门,他首先叫住黄门侍郎王松年:“立即驰马去邺城,一刻也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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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落稽……你过来些,我看不清你……“高演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高湛膝行数步,伏在御榻前。
高演竭力伸出手去触摸弟弟的头发,就像高湛小时候那样:“好孩子……你知道……百年……还小……不堪大用……你这个叔叔,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不要让他……步了道人的后尘……”
高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是,陛下。”
“把……交给你,是天命所归……放手去做吧……读一读赵郡王给你的东西……我信任你……放过我的妻子……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道人……道人……”
高湛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高演青紫的脸忽远忽近,语声也越来越模糊,在空荡荡的寝殿上空盘旋。
他猛得睁开眼睛。
面前什么都没有,自己身上盖了一件皮袍,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士开跪坐在自己对面,看到他醒了,微微一笑,脸色温柔如水。
屋外传来哭号的声音:“殿下,山陵崩!”
高湛狠狠用拳锤了一下身旁的小几,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的身体会扮演一具悲痛的躯壳,他的灵魂正在疯狂地大笑……此生以来从未这样笑过!
他顾不得和士开什么反应,向外喊道:“进来!”王松年连滚带爬地进屋,将高演的遗命讲了一遍。
送王松年出去之后,和士开这才凑到他跟前,低低笑道:“臣先恭祝殿下大喜了。啊,是……陛下。”
“士开,你先别乱说。”高湛眉头微蹙,“我还是怕其中有诈。”
“殿下想得周全。”和士开的表情立刻也变得严肃,“不如派人去查看,陛下到底是否崩逝。”
“事关重大,平常的人,我也是信不过的。”
和士开关切地说:“那么臣为殿下前驱如何?看清了停灵之处当真是陛下,臣再回来给殿下报信。”
“士开……我到底应该如何报答你?”高湛搂住他的脖子,“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区区一点路途来往,不算什么。”和士开回抱着他,“为了殿下,臣做什么都愿意,只要殿下高兴。”
和士开避人耳目,先赶去晋阳宫,甚至打开棺木确认了真是高演本人,才回邺城汇报。高湛喜不自胜,立即带同孝瑜及数千卫士飞马赶往晋阳。孝瑜披甲戴盔,首先赶往宫中将护持各地的禁卫兵全部替换,一时内外人心惶惶。高湛随后才姗姗来迟。高睿拜见已毕,将高演特地留下的手诏送上。
“宜将吾妻子置一好处,勿学前人也。”高湛慢条斯理地读出来,冷笑一声,“什么‘前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没有人敢回应他对大行皇帝的奚落。
皇建二年,皇帝高演驾崩,谥号孝昭。右丞相、长广王高湛于晋阳宫即皇帝位,改元大宁。封原太子高百年为乐陵王,元皇后称为顺成皇后。
高演对高湛的嘱托,当真是一个莫大的错误。他对这个弟弟的恶毒的了解,毕竟还是不够深刻。
将棺木送还邺城的途中,刚刚经过汾桥,高湛便借口元皇后有奇药,派宦官追上来索要。这当然是子虚乌有,元皇后坚决否认,但宦官在高湛的授意下强行钻进她的马车,对她肆意侮辱。
元嗣音,身为元魏宗室,在高洋天保年间数次受到针对,但从前的一切屈辱,都比不上刚刚登基没有一天的新帝所施加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