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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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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的结果并不利,高湛非常失望。
术士们散去之后,有个林虑县的县令名叫潘子密,偷偷拦下高湛:“殿下,臣对占卜观星之术略有习学,请殿下不要只听一家之言。”
“哦?你有什么见解?”
“那位……”潘子密向天空一指,“命不久矣,殿下会成为天下之主。”
高湛冷冷地一笑:“这种话,你也敢说吗?”
“殿下!”潘子密猛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臣愿以性命担保,臣所言句句是实!”
“性命担保……这话是最假的了。你的性命,又能值几个钱?”高湛扬声道,“来人,把潘县令关到内庭去!”
潘子密急得连连叩首,却听到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什么时候他的话应验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高殷懵懵懂懂地去了晋阳。一路上陪伴他的,是高湛麾下的数百名骑兵。
上次去晋阳,是他从父亲高洋手里接过皇位,做天下之主;现在却是以废帝之身重临旧地,生死都在掌握大权的叔父们一念之间。
他还只是一个少年,短短的人生,却有如此多的起起落落。只是这一次,或许落下去,就永远不能再起来了……
高殷坐在高演给他安排的简单居室里,读着一部经书。放书的小案上摆着济南王妃李难胜亲手插的花瓶,几朵刚刚结出的花苞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李难胜偎在他身边,时不时扫一眼经书上的文字,却实在没有什么兴趣:“阿殷,你为什么喜欢看这个啊?”
“这是佛经,可以让人懂得好多好多世上的道理呢。难胜,你的名字,也和它有关。”
“是吗?”李难胜眼睛亮晶晶的。
“是难胜如来……难胜如来对罗睺罗说:‘有合必有散,有生必有死……’”
“有合必有散,有生必有死。”李难胜念了两遍,凄凉道:“阿殷,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分开,也不要死啊?”
“我也想啊……可是我们是人,世间万物,生生灭灭,没有人能逃得出六道轮回……”高殷喃喃。李难胜哭着抱住他:“阿殷,其实我知道,六叔把我们叫到晋阳来,是要杀你对不对?我们逃出去,逃到六叔找不到的地方,去轮回管不着的地方,去难胜如来身边,好不好?”
“我……们……逃不掉的……”高殷干涩的嘴唇,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外面传来激烈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粗犷声音响起:“归彦求见济南王!”
“是平秦王……他背叛了我兄兄……”高殷面如土色。李难胜擦了擦眼泪,爬起来就去找刀剑:“我要和他拼命!”
“不要,难胜!”高殷叫她,“求你好好活下去……他们只要杀我,不会杀你的!我和家家……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李难胜哽咽着,两人一坐一站,凝滞了一会,她突然拿起案上的经书,转身从后堂走了,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高归彦面带笑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带着一小队兵士长驱直入。
他还要行礼,高殷止住了:“不用了……平秦王为什么来,我知道。”
“殿下,臣是看着您长大的。”高归彦说,“这壶酒,请您饮下,臣也不会难做,您也不用再受这种煎熬之苦。”
他盘膝坐下,从托盘上拿起酒壶,往杯中倾倒至满。
其实,只要一口,就能令当世最健壮的勇士吐血暴毙,遑论文弱的高殷。
穿肠之毒……
高归彦将酒杯双手奉上:“殿下请用。”
高殷看着那酒,没有接。高归彦看看他青白的面色和发抖的手指,强行将杯子塞到他嘴边。
“平秦王,你知道,从古至今,我最像哪一个人吗?”
“臣不知。”高归彦紧紧盯着他的嘴唇。
一滴,只要一滴……
“我最像前魏的孝庄皇帝。从前我不懂他的绝命诗——”高殷凄楚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懂了。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平秦王,我总算知道了死是什么滋味,谢谢你……谢谢六叔……”
高归彦突然暴怒了:“喝不喝?不喝是吧!好!既然你自比孝庄,那你就同他一个死法好了!”
他说着就把酒杯掷到一边,欺身上前,两只铁爪般的手扼住了高殷纤细的脖子,向中间加力箍紧。
高殷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紫红,双腿无力地乱蹬着,小案被踢得侧翻,花瓶和花枝散了一地。
终于,他瘦弱的身躯一动也不动了。
高归彦松开手,坐倒在一边,大口喘着气。
“天哪,我杀死了文宣皇帝的儿子……我杀死了文宣皇帝的儿子!”短暂地失魂落魄了一会儿,他矫健地爬起来,赶去向高演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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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演揉着酸胀的额头,勉强支撑着听右仆射刘洪徽汇报。
“陛下,还有一事,济南王妃该如何安置呢?是否让她去与昭信皇后同住?”
“这不合礼法……让她去大妙胜寺出家修行吧。”大妙胜寺,是专属皇室的尼寺。
“是。”刘洪徽放轻步伐离开。还未走出殿门,身后突然一声重响,他吓得回头看去,高演整个人都扑倒在案上,神志不清。
“陛下?”刘洪徽壮着胆子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高演病了几天。娄昭君来探问他,高演竭力打起精神坐起:“家家不用这么辛苦。”
“我不辛苦。我怎能与你相比?”娄昭君坐在床边,面色沉郁,“好久没有看到道人了。他在哪里呢?我想见见他。”
高演一下子泄了气,沉默一阵,低声说:“家家……”
“我问你道人呢?”娄昭君脸上的线条绷紧了。她没有得到高演的回答。
她霍然站起:“我看道人是被你杀了吧!”
“不是的,家家……”高演的掩饰是那样苍白。娄昭君的怒火几乎要从苍老的眼里喷出来:“我早已告诫过你了,既然不听我的话,遭了报应,也是活该!”
说罢她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高演像一个死人一样瘫在床上。过了很久,才有两个守候在旁的内侍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要进药么?”
高演突然哭号起来,双手乱挥:“不要过来!你是鬼……你是鬼!回地下去,不要咬我……”
两个内饰面面相觑,惶然无措:“陛下这是怎么了?”
眼看高演这股疯狂的劲头愈演愈烈,一个内侍说:“这不是我们能管的,快去告诉皇后吧。”
另一个内侍这才如梦初醒。
元皇后很快带着一群侍从来了。她与高演感情很好,听到丈夫精神错乱,焦急万分,带着哭腔说:“都乱糟糟的做什么?快叫人来驱鬼啊!陛下这是被鬼缠上了!”
众人连忙找来那些自称精于阴阳之术的方士、巫觋,整日在高演寝宫外面跳舞驱邪。又将煮沸的油洒在宫殿内外,命内侍仆役们人人手持火炬,整夜围着宫殿侍立,以防鬼魂侵入。
可是在高演眼中,依然有成群的厉鬼,形容可怖,在梁上柱间攀爬呼号,旁若无人……
他无助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蜷缩在元皇后的怀里,恍如惊弓之鸟,口中不时念念有词,祈求鬼魂们不要再来找他。
这暗无天日的情景持续到十月,高演的精神才好转了些。
“嗣音,你别担心,我已好得差不多了,现在正是打猎的好时候,等我给你猎几只野兔来玩儿。”他拉着元皇后的手安慰。元皇后含笑点头:“猎了什么不重要,陛下万事小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