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平生意》几枝芽

6、前尘旧事

　　宋夕元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狼狗对着一只兔子摇头摆尾模样。

　　那人道：“陶寒之，无字。喜好嘛…”他又笑道：“喜欢小雪。”

　　众人面面相觑，看得出来顾清明想立刻飞奔下学，只想把头夹在书里，闷死自己。

　　傻子也该知道了吧。

　　孟迁虽老，也没娶妻。他不曾想娶亲生子，宋夕元知晓他心中有鸿鹄之志，郁结于心。所以对这些东西该还是看的淡，他咳了咳道：“好了好了，大家饱读诗书，我见窗外桂花飘香，不如你们且以“桂花”做一篇文章，明日交来。”

　　宋夕元腿坐的有些麻，不禁又看向那耳垂。此时他前面的人已开口，说道：“学生平日看些《兵法》。”

　　他一字一句淡淡道来，当真是儒雅随和。宋夕元听得一字不差，旁人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一般。

　　时隔八年，他耳边中忽然响起一个的声音：“我背你出去，我可以的！你上来！”

　　一双沾满火灰的手向他伸来，手上划伤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这双手的主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把血在衣袂擦了擦。

　　“你快上来，我背你！”

　　那人道：“学生…梁贞”

　　宋夕元心中也跟着心中默念。

　　说罢，众人立即看向梁贞，国公府二公子就算是在宫中听学也难得一见,有时他不与旁人一起听学。

　　他很少露面，有些学生已经开始小声议论。

　　“他居然也来了！前些日子太后给他说亲他还不要呢！”
　　“就是就是，虽说是中书家的高攀。但中书家的远亲是太后啊，这算下来也是门当户对的。”
　　“小公爷爱独处，又清高孤傲。谁愿意嫁过去？”
　　“现在老国公也不在京中吧？”
　　“听说去云游了！”
　　“什么云游，就是去做闲云野鹤的道士了吧，谁不知老国公到处问仙求药，寻长生不老啊”
　　“世上那有不老药啊?哈哈哈哈。”
　　“他大哥现下在北戈，好像府上确实只有他自己。”

　　那几人爱趁口舌之快，宋夕元听得一清二楚。这个距离，估摸着他也能听到。

　　宋夕元心生烦燥，眼神里都是寒气，不屑这样背后说小话的人。

　　他声音似故意提高了一些，也不站起来，用他那抓心抓肝的声音的说道：“学生宋夕元，我住在二里红石榴街，家里有两座亭子，有七八间厢房。院子太大了，我出门要坐轿撵。家中有父帝和太子哥哥太奶奶，姑姑是平阳公主。”

　　此话一出，寂静无声。

　　这怕是史上最强关系户了吧，人人都怕萧祈，他一提太子，那些人便冷不丁的吞了吞唾沫。

　　传言宋夕元回京，塞了满满几厢的金钱珠宝，看得人人都想当个匪头子。

　　孟迁嘴角微抽，手上的戒尺一抖便掉落在地上，撞的地上闷声一响。

　　他道：“堂上规矩，不可私下传话，你们几个回去抄五十篇《戒言》，择日交来。”

　　梁贞合上书，毛笔被风吹落在地。他欲伸手去捡，低头便见一双白袜，忽闻见一阵墨香。青色的袖袍盖住了他的悬在空中的手，顷刻间，宋夕元已经捡起笔放回到他手中。

　　“二公子下学可有时间一起去用午膳呀？”

　　梁贞下意识握住毛笔，看见宋夕元那双玉兰般的手又缩回袖口。

　　抬头便对上了宋夕元的目光，眼中倒映着一池清潭。

　　我背你。
　　你快来。
　　别怕。

　　宋夕元嗅着空气中的桂花香，耳边响起从前他的声音。

　　他等待着梁贞的回答。

　　梁贞半响回道：“我…”

　　话被孟迁打断，孟迁拍拍桌子喊道：“你们两个！不许私下传话，也抄五十篇《戒言》来，择日交上。”

　　这下没有人敢说话了。

　　午时，下学。

　　天边放晴，只得冷风瑟瑟。这是宋夕元回京以来，天气最好的一次。平日里阴雨绵绵，他除了请安也不大出门。此刻看见梁贞在舍外廊道穿鞋，宋夕元心头一动。跑去抓起他的一只鞋，手撑着木地板靠近梁贞，说道：“小公爷，你跑什么？你还没告诉我是否用膳呢。”两个人挨得近，彼此都能闻见对方身上的味道。

　　顾清明到处找他的鞋子，他明明记得就放在桂花树前的门口上，可怎么都找不见。他寻来寻去，只见廊道上坐着一青一白。桂花被那风吹下来，落在他俩头发上，肩上，一地的花瓣。他俩头发缠在一起，衣袍交错相盖。

　　宋夕元竟一脚踩着他的鞋，一手抓着梁贞的鞋，俨然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样子。

　　顾清明不敢上前拿鞋，原本他想下学就跑。看来现在是跑不成了。正当他在那犹豫不决的时候，陶寒之慢步走来，他很高，抬头便看见了宋夕元脚下顾清明的鞋。他看着前面那两人叹了口气,轻轻笑着说道：“小雪，怎么办呢?我看你这回如何跑。”

　　顾清明蹭的一下耳朵开始发烫。

　　梁贞撇开脑袋，想离宋夕元远些。

　　“把鞋还我！”他道。
　　“还鞋？可以啊，你先说吃不吃午饭。”
　　“……”
　　“小公爷？”

　　梁贞欲起身，墨香萦绕在鼻尖。头皮一阵刺痛，他微微皱眉。

　　他看见自己的手压着梁贞的头发了，宋夕元抬手，梁贞的发带从他指尖划过。

　　“小公爷，你害我罚抄了五十篇《戒言》，需得赔我啊！”

　　梁贞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鞋，道：“我也抄。”

　　“啧…小公爷，你好狠的心呐。”

　　宋夕元摆摆手，无趣。

　　他也站起身，才觉得梁贞比他高出许多，跟太子哥哥差不多一般。他看着梁贞双眼光似寒星，有种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的感觉。和太子哥哥不同，梁贞生的十分雅致,比从前更出尘。

　　转眼，梁贞跳下廊道。宋夕元站在上面，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他背对着他，发丝有些乱。

　　那年他趴在梁贞背上，听见梁贞跑的气喘吁吁。贴着他的侧脸，气息微弱也不忘对他的说道：“小贞，你的睫毛好长啊，好喜欢。”

　　此刻，他那该死的冲动感又来了。他想扑到梁贞背上，也唤一声“小贞”。

　　萧祈已经在书阁外等了一会了，不耐烦的从他的轿撵走下来。从书阁里出来的人一见太子殿下一脸阴郁，要吃人一般杵在门口都吓得半死，都连忙行礼道：“请太子殿下安！”脚步也不自觉的加快，赶着离开书阁。

　　三三两两，就是不见宋夕元出来。他的不悦已经写在脸上，准备进书阁便听见宋夕元绕着一白衣少年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那人道：“不去！”

　　宋夕元不依，道：“我让马车来接你。”

　　“不去。”
　　“为何不去？”
　　“不为何。”
　　“你不去，那我跟你走。”

　　那人停下脚步，正巧对上太子的目光。

　　梁贞行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宋夕元也不急，慢慢走来，他腰间那颗玛瑙叮当响。

　　“哥！你在等我吗？”
　　“嗯，接你回去。”

　　萧祈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红豆糕，递给了他。

　　“热的，趁热吃。”

　　顾清明刚好走过来，身后跟着陶寒之。

　　顾清明看着前方三人，梁贞已走远，太子殿下莞尔笑着。宋夕元身量也很高，被那阳光照得逆光看不清。

　　他小时候也见过宋夕元。他那会儿跟着父亲入宫，经过园中池塘的时候，正巧荷花开的正盛。一稚童穿着贵气，一身鹅黄色的外衫，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银镯。他正伸手去摘塘里的荷叶，身后站着俩宫女太监。结果一不小心踏空，扑进了池塘。

　　身后太监慌了，也跟着跳进去救他出来。身上的衣袍都被淤泥弄脏了，水渍了一地。他没有哭，但也吓着了。宫女太监通通跪在地上哭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清明父亲也正瞧见了此景，慌忙赶去查看。顾清明吓得发抖，手紧紧抓着中书侍郎的裤腿，感觉下一秒就要哭了。

　　不料宋夕元竟没生气，他眼中仿佛有星河璀璨，鼻头微红。用那双小手拍了拍跪在他面前太监的帽子，道：“没关系。”

　　顾清明第一次见宋夕元，那日虫蝉鸣声，头上无云，万里蓝天。算起来他俩还有八杆子打着的一点点血缘关系。

　　陶寒之用手戳了戳他的肩，问道：“呆子，愣着干嘛呢？还不走？”

　　顾清明回神，道：“你能不能别每次都用手指戳我的肩，我昨日睡落枕还没好呢。”

　　这会儿他说话不结巴了，又自顾自的说道：“小王爷其实…其实特别好。”

　　“什么？”陶寒之问，“你也想吃红豆糕？我给你买。”

　　顾清明瞬间提高嗓门回道：“我不吃！你别老跟着我了，我…我回去了。”说罢就走。

　　这俩人行了礼，顾清明慌忙逃窜，陶寒之紧跟着追了去。

　　宋夕元笑道：“狼狗追兔子，跑的还没兔子快。”

　　萧祈一听，也乐道：“是啊，不像你，一回来就开始骚扰人家。”

　　宋夕元并不在意的笑笑，尝了一口，唇齿留香，那是红豆的香气。

　　“哥，我还想吃桂花糕。”
　　“你怎么突然又想起要吃桂花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