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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今夕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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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踩雪声络绎不绝。
巡营将士的脚印在雪地上列成两行,沉重的甲片重重的压在他们身上。
白玉回了后营煎药,走的时候还不忘再叮嘱梁子霁当心风寒。他第一次见梁子霁是在芥洲驿站,那会儿恰是重阳,白玉带着自己徒弟准备登高吃酒,赏一赏秋菊。逢一队铁骑,正是范闻州跟梁子霁从流萤赶回雁池。是一位着青灰山水刺绣直襟长袍,腰束白色星宿纹佩白玉雕花的书卷气息的公子。见他面容姣好,身段轻盈,宽厚的胸背看起来很是扎实。
他提着一坛酒,靠在驿站门前啧啧叹道:“好酒。”
身旁的徒弟愣神,呆呆问他:“师父你还没喝呢?就叹好酒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梁子霁少年郎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徒弟连连称叹:“跟着咱们范侯爷身后的那位公子好生气质,那是何人?”
差役从门后探出头来,放眼望去,咂舌道:“那是国公家的大公子,从朝京来的。听上边儿的说,大公子聪慧过人,是个天赋异禀的神人。”
白玉晃了晃酒坛,疑惑道:“原来是皇亲国戚啊,来这冰天雪地的北戈做甚,待在四季如春的朝京不好吗?”
差役顿道:“这…小的就不知了。”
白玉继续道:“看似铜墙铁壁,我看…经不住第一个雪天,有的忙咯!”
徒弟眨眨眼,问道:“师父,你说什么?忙什么?那我们还去吃酒吗?”
白玉转身,掩面叹息一声:“吃,带卤猪蹄了吗?”
徒弟从怀中掏出荷叶包着的猪蹄,兴奋不已道:“带了带了!我给师父您老人家挑了个最大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白玉见他的第一面,只觉得那天酒力不胜。
他怵在炉前,抬手翻开煎药的瓦罐盖子,冷风吹了一丝进来,袭得意后背一凉。
冬青守在一旁扇风问道:“师父,您在想什么呢?都走神好一会儿了。”
白玉慢悠悠道:“把这乌头汤给大公子送去,仔细看着他喝完再回来。”
冬青应声点头:“大公子每次都听您的,喝得干净。”
白玉站起身,抓了一把甘草闻了闻。冬青将药盛好,碗口冒着白烟,熏得一屋子的苦味。他拿了一只调羹,放在碗旁就要去送药了。
正当他走到帐帘口,白玉又叫住了他。
“等等!”白玉从架子上的白罐里又抓了一把腌梅,拿了个小碟,放了两颗上去。“等他喝完药,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不吃带回来,省了。”
冬青面上笑着接过碟子,道:“师父您怎么每次都一股怨气的对着大公子啊?你们俩有过节?”
白玉甩袖,冷哼一声,道:“狗屁过节,赶紧滚!”
冬青两鼻一齐通气,见惹了他不高兴,以为自己是师父和大公子真的有什么过节的,垂头丧气的走去前营送药。
柳枭还在问瞿老三那火炭的事情,曾莽站在一旁看着。梁子霁咳得厉害,坐在案前呛声。
“曾莽,去把火盆挪开点,呛着大公子了。”
梁子霁抬手,急忙道:“不碍事,风寒感冒咳嗽罢了。你们继续说事,炭火在渝州分拨的,那管事的府尹是谁?”
冬青前脚刚踏进营帐,冷风就被他带了进去。梁子霁手背凉得发紫,嘶的一声,柳枭抬头喊道:“啧,去取我大氅来。要那件狐狸毛的。给大公子披上,几个人站在这儿眼睛是瞎了吗?看不见他被冻着了吗?以后进帐都给我小步进来,再惹他病着不好我砍了他!”
曾莽连连点头:“末将这就去取,将军稍等!”
瞿老三低头回道:“渝州府尹是齐大人,齐建。”
梁子霁皱眉,喉头疼痛,咳嗽声带着胸腔一阵撕裂的痛感。冬青上前,轻轻把托盘里的乌头汤放在了他的面前,顺带着把那小碟中的梅子推到了显眼的位置。
“大公子,您先喝药吧,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
梁子霁捂了嘴,面露苦色,看了眼碟中梅子,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低沉。
他嗯了一声,道:“劳他费心了。”
他吹了吹药,硬着头皮喝完了汤药。舌尖微麻,苦得他大口咽唾沫。看了眼碟中梅子,更是酸水腹胀似的,难受至极。
他没伸手去拿梅子,倒是一脸嫌弃放下了碗。又漱了漱口,道:“回去吧。”
冬青见他没打算碰梅子,又是一脸厌恶,当真以为他们之间结下了梁子,倒吸一口冷气。以自己师父那性子,定是要暴跳如雷了。
梁子霁回神,扯着他那嗓子,又是一咳嗽问道:“渝州齐建?往日也是先从他那里收集火炭的吗?”
瞿老三想了想,怯生生道:“回大公子的话,从前是郸洲管这事儿,可从今年开始,就是渝州府尹接管了。也不知道为何缘故,听说是府尹大人家中老父亲过世,向朝廷请命回老家守三年孝去了。如今黎大人也不在郸洲,这活儿就落到了渝州齐建头上。不过…说起来也怪。”他皱皱眉,似乎有所感想。
柳枭坐下,盯着那火盆倒是心知肚明似的讥讽一笑:“没什么怪的,这帮文官,心眼儿坏得很。赶明儿我不做武官了,也去玩他个舞弄私权,徇私枉法。天天吃香喝辣,快活在朝京活一辈子。那能轮到在这冰天雪地里提着脑袋连自个家都回不去看一眼,狗娘养的!”随着他一声话骂出声,柳枭对着火盆啐了一口。
梁子霁听后,倒是没什么表情。依旧坐得端正,好似他大公子依旧如山间松石,气盖苍梧云。
“云桦,不必把自己同他们做比较,耍些手段,见不得光。”梁子霁提笔抄画地势图,听柳枭的确生气了,不由叫了他小字安慰他。近些年从朝京来的消息,也知道这浮靡之气越来越严重,文人雅士搞这一套,当真是龌龊之极。他原本也是读书人,来了北戈实属无奈之举,能文能武,在这鸟不拉屎的边疆,屈才了。“大朝如今沧骸浚横流,底子已不像从前那样好。萧帝登基时朝迁市遍,那会儿确实盛世繁华。可杀了太多砥柱中流,现今内政却给小人有机可乘。没了支柱,靠着年近七旬的陶老先生到他告老还乡。终究是不行的,得让太子…”
梁子霁说到这没在往下说,这话只在他们这里说给亲近的人听。再说下去,就涉及到江山社稷皇权富贵。无关他的事,这等事儿且不好再拿出来议论。何况眼下还跪着个瞿老三,梁子霁叹口气,怪自己多言了,又是一阵恶咳。
柳枭觉的话也问到了,那火炭是为何心里也清楚个一二。远在塞外,总有月缺。不是什么事情都如意,那边做了手脚,送到驻北大军的就这点儿火炭。而军情危急,二日后北荒人的部落就要袭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前线要紧,火炭的事情,得放在解决了荒人后一起算账。
“听说你家夫人在后面给将士们补冬衣?”柳枭问道。
瞿老三点头:“是的,将军。将士们冬日里吹了冷风,又在雪地里徒步前行,衣裳和软甲都有所磨损。我家娘子见了于心不忍,特地从家中到了些针线,想着能帮上他们就帮些。要说也是,北荒人的弯刀确实锋利,划开衣衫的口子,有两个手掌宽,小将士们穿着漏风,冻得浑身发抖。”
柳枭听后鼻音微重,愁道:“年年如此,一年不如一年。”他这话的意思也不能挑明了说,说大朝来的物资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自己在这边想法子缺长补短,不然也不知道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凛冬。字里行间又不能怪他们,柳枭心里暗想,定是那帮在大朝的文官又作什么妖,克扣物资,饱腹囊中。气得又是脸色一变,直喊曾莽。
“曾莽!”
曾莽在站在一旁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再傻也听得出柳枭和梁子霁说那些话的意思。原本在一旁也听得怒火中烧,直到柳枭喊他,给他吓了一跳。
“末将在!”他双手抱拳听命。
柳枭扯下一块牌子,丢给曾莽道:“这一仗要打得漂亮,要让他们至少半年内都不敢再犯进流萤一步!清点人数,整理行装,天亮启程前往泥洼!”说罢,看了眼瞿三继续道:“家中有重病者不去,有刚出生的孩子者不去,新婚者不去,年不满十六者不去!剩下的人,给我行军令状!要死剩最后一口气也得给我上,干不掉敌人,那你尸首就只能被万人踩踏!”
曾莽听后,不由得被他点起心中火焰,又觉心中敬重柳枭。他跟对的了人,心甘情愿为了自己将领冲锋陷阵,为了大朝的大好河山,为了二十四洲百姓。值得自己这么做,他掀开甲裙,露出灰黑粗布的裤角。身上沉重的盔甲摩擦出声响,曾莽重重的单膝跪地,抱拳举过头顶,声沉稳重,下了决心道:“末将领命!”
梁子霁这会儿感觉肚烧心烫,想是这乌头汤开始发力了,他背心一热,汗水直冒。看着瞿老三放下笔,问道:“瞿小六是你儿子?”
瞿三转头又向梁子霁磕头回道:“正是犬子小六儿。”
那边曾莽已经出了营帐,柳枭开始忙着看梁子霁刚画的地势图,一边看着一边听他们的对话。
梁子霁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他参军的事?”
瞿三沉吟片刻道:“知道,他说要保家卫国,要名扬天下。还说…要护着他娘跟我…”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
梁子霁抽出一张白纸,问道:“今年多大了?”
瞿三回道:“回大公子,年满十五,腊月生,过了就十六了。”
梁子霁颔首,低眉在纸上写写,道:“你让他满十六再来,名扬天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昨日去崔虎那说要做他副手,崔虎骂了他一顿。小孩子心思细腻,你回去好生安慰一下。”
瞿三还不知有这回事,连忙说道:“给大公子和将军添麻烦了,小人这就回去给他说清楚。”
柳枭听着挺有意思的,挑眉笑道:“你家小子算个男人,十四就要做我副将的副手,有点意思。”说着便看了眼梁子霁道:“这样,你也别叫他回去了,我看大公子身边缺个书童,先让他来跟着大公子识几个字,等明年过了腊月就把他丢进崔虎的营里。历练历练,这名扬天下迟早的事儿。你看…这样行吗?”
柳枭把地势图放下,等着梁子霁说话。他这话看似说给瞿三听,实则是在问梁子霁。
梁子霁依旧依旧抒写,眼皮都不曾抬过,听见墨笔写在纸上沙沙作响。随后,他停下手道:“柳云桦,你安排便是。”
柳枭心中一顿,有点后悔先才说的那些话了。他忘了,梁大公子可不比旁人,要他带人,教人,简直难上加难。如今给了他柳大将一个面子,明面上是听他安排,实际上叫他名字,以示警告。
意思是别把人都往我这里塞。
瞿三哪里能听得明白这一语双关,急忙磕头道谢,这可是国公家的大公子啊。
瞿小六算是攀上高枝成了这流萤炙手可热的凤凰,他走哪儿都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