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35、三十一

　　人狮子躺在浴池里，他两眼茫然地瞪视着浴室墙壁上描绘的壁画：一对丰满的药叉情侣赤-裸身体，正在森林中追逐嬉闹。他这么瞪着那面墙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正靠在他身后浴池边的大红色软垫上，在把他那满头狮鬃一样的乱发梳理成漂亮又时髦的卷发，涂上芳香的发油。从隔开浴池和客厅的帐幕后传来了男女谈笑的声音。有阉人托着黄金果盘走进来，放在水池边上。果盘上有椰子和芒果，还有银器盛放的各色果汁和莲芽；油灯的光辉下，这些食物看起来润泽而美味。无论马杜赖城里的情况如何，有多少人正在或者即将要挨饿，有些地方食物是永不至于匮乏的。
　　那姑娘涂红的手指替人狮子梳好了头发，开始轻柔地按摩他的头皮。而人狮子依旧只是在呆然望着浴池对面的墙壁。
　　在他心里，他很清楚自己不应当待在这里。但他更不愿意回家。那建筑里别无他物，只有三个幽灵：父亲、母亲和哥哥。他无法忍受和幽灵为伴的生活。
　　他抬起了一只手，黄金铁指环湿淋淋地，在他手指上闪烁着光芒。
　　“大人，这个真漂亮。”那姑娘轻声笑着说，把手伸向他的肩膀。
　　人狮子看着那个黄金太阳。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在逃避，他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可该做什么，他不晓得。因为不晓得前路才止步不前。
　　“您肩头的肌肉好僵硬。”那年轻妓女说，“您平日里一定很注意自己的仪态。”
　　“为什么？”人狮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因为只有总是身体紧绷的人才会这样。”姑娘说，“要不就是您平日里在想着什么事情，总是很紧张。哎呀，请原谅我多嘴。我真是爱胡乱猜想。”
　　人狮子什么也没有说。
　　那姑娘剥开一枚果子，要喂给人狮子吃，但人狮子没接受。
　　“你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什么东西啦。”姑娘劝到，“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不饿。你吃吧。”他说，“要不你带回去给你家里人吃吧。”
　　那姑娘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大人，您真好心。但我早就没有家里人了。”
　　“那你知道吗？外面正在闹饥荒……”
　　“我当然知道，”年轻妓女说，用小金刀把芒果仔细地剖开，“可就算我不吃饭，或者大人您不吃饭，外面在饿肚子的人也不会为此少挨饿半分，对吗？”
　　她放下小刀，想了一想。“不过我听说，米娜克湿公主被王宫关起来了。她造成了这次饥荒。大人，您像是个能出入王宫的大武士，这是不是真的？”
　　人狮子的身体一僵。
　　“……如果是真的呢？”他隔了很久才问，“你会恨她吗？”
　　妓女眨了眨眼睛。“哎呀，”她说，“那么她真的会邪术？”
　　“不是邪术。”人狮子摇了摇头，“只是她太喜欢打仗，把军队养成了一头饿虎，吃掉了马杜赖和农人手里所有的粮食。”
　　年轻姑娘又把芒果递到了人狮子嘴边，而人狮子还是摇头，她于是把那丰美的果肉放进了自己嘴里，优雅地用丝绸擦了擦嘴角。
　　“那我也不晓得我该不该恨她。”她说，“不过我也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怪责到她头上去。”
　　人狮子回过头望着她。“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公主确实是做错了，”这个小妓=女微笑着说，“也可能是因为她是最好谴责的一个。如果做错事情的是国师，祭司，国王要怪责他们，婆罗门们就不会高兴的，对不对？谁都晓得，天下所有的婆罗门都亲如一家。王公们不用说了，他们总是彼此联姻。如果做错事情的是像您这样的大武士，那也不好办，因为您身后有庞大的家族，还有支撑着王国根基的刹帝利们。可是公主就不一样了。别人总是说，如果一个女人在世上，没有父亲、丈夫、子女，那她就是无根的飘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靠。我是这样的，公主也是这样的。她的身后没有家族，没有阶层和种姓，唯一联系着她和世界的只有她国王之女的身份。可是，就算如此，她也是国王领养来的。如果山旗王说不要她了，她不再是他的女儿，那她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怪罪她是最方便的，因为这样谁也不会得罪啊。”
　　人狮子没有说话。
　　这就是俊主没有说出口的事情；这就是他没有解释完的原因。
　　浴室的水雾在人狮子眼底和心里凝结起来了，他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

　　隔日早上的审判很早就结束了。这一天王座是空着的；俊主也不在，因为山旗似乎半夜里发了一次病，早上根本无法挪动身躯。但这不是审判中断的原因。
　　米娜克湿在审讯的过程里一直沉默以对，她脸色发白，嘴唇一直在哆嗦，甚至没了反驳婆罗如吉的力气。中途她就支撑不住了，她趴倒在地板上，血浸透了两腿间的衣物，流到了地上。
　　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主管国内土地的大臣首先发现了这一点，他猛地向后一跳，尖叫出声。“唉哟！”他喊。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米娜克湿捂着小腹。婆罗门们首先变得脸色苍白，皱着眉头向后退去，嘴里默念起洁净的咒文来，然后全部人都这么做了，包括站在米娜克湿身后的士兵。婆罗如吉眼看着审判无法进行下去，只好匆匆宣布朝议就此结束。
　　所有大臣和证人全都瞬间逃了个精光，他们掩着口鼻从米娜克湿身旁跑过，有人一路跑一路就在脱下衣物，有人直接朝平日里洗象的水池跑过去了。祭司们立即发动弟子们去街头和畜栏里寻找新鲜的牛粪准备洁净的仪式。
　　米娜克湿被独自一人留在会堂的地面上，士兵和仆从们站在会议堂的入口犹豫着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经期的女人污秽不洁，触碰她就意味着得要回家去进行好几天的斋戒。
　　王座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米娜克湿抬头朝那个方向看，笑声是从石雕窗户后传来的，以往俊主时常和藏在那背后的人商议。窗后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几个侍女从后面转了出来，她们跑到米娜克湿身旁，将她扶了起来。
　　金环王后从王座后走了出来，她和平日一样，穿着那身洁白的纱丽，用头纱仔细地盖着自己寡妇的光头。米娜克湿瞪着她。俊主一直在同她说话。
　　金环一直走到了米娜克湿面前，她打量着米娜克湿；打量着她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肌肤和她身上的血迹，这位守寡的王后微微皱了皱秀丽的眉头。“太不像样了。该好好打理打理。”她说，“带到我寝宫去。”
　　她转身朝后宫走；侍女们半拖半拉地带着米娜克湿跟着她。她们刚刚离开，仆从们就头顶着水罐跑进会堂里，冲洗地板上留下的痕迹，用牛粪灰盖住，然后点起了乳香驱散气味。

　　米娜克湿被强拉着跟着侍女们走，她抬头看着金环的背影。王后披着白纱的身姿纤细修长，却带着坚定的、毫不动摇的气质，仿佛以柔软织物为鞘的一把宝剑。
　　米娜克湿朦胧地想起她出征前和金环见的最后一面；她想起那时候她想金环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会在宫中整天哭泣的女人。
　　就在这个时候，抓着米娜克湿胳膊的一个侍女的纱丽滑下肩头，她伸手去拉，就在那一瞬间，米娜克湿看到那侍女背上有着纵横交错的长长的鞭痕。这个侍女的细长的手指钳子一样夹紧了米娜克湿的皮肉，她脸上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米娜克湿转过头，她看到另外几个侍女的手臂和背上也带着伤痕。她们也全都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她猜想出每天金环宫中传来的哭声是由何而来了。

　　金环把米娜克湿带进她居住的宫殿里。这宫室里没有任何黄金和宝石的装饰，就连墙壁上也是光秃秃的，白如石膏，白如贞洁。金环叫人脱掉了米娜克湿身上肮脏发臭的衣物，带她去洗澡。对于热水和洁净，米娜克湿是感激的，可是那些受过鞭挞的侍女们手脚却很重，她们一言不发地擦洗米娜克湿身体，就像是在擦墙壁地板；她们粗鲁地撕扯开她的头发，然后向她头上浇水，也洗掉她两腿间的污血。最后她们用黄褐色的布匹把米娜克湿包裹起来，那织物很粗糙，擦着刚刚洗过的肌肤感觉刺痛。侍女们把她带到了金环王后的房间里，然后鞠身退下。
　　那房间也布置得恰如其分，没有奢侈品，床铺是一卷放在地上的白麻布，下面铺着俱舍草席子，角落里摆放着神龛和一架纺车。寡妇的必需品。但房里有数个很大的窗口；那些窗口和国王寝宫的窗口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战象台和武士们比试武艺和操练的方场，而金环王后就坐在窗口那儿，手里拿着贝叶和羊皮的文件；她拉下了头纱，被剃光的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来。
　　听见响动，金环回过头来，正午强烈的阳光在她身后，米娜克湿看不清这王后的表情。她似乎朝米娜克湿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放在矮桌上的一碗汤水。
　　“喝了它。”金环说。
　　“不。”米娜克湿条件反射地说。
　　“没有毒。”金环说。
　　米娜克湿没说话，她瞪着金环。
　　“我用不着下毒害你。”金环冷冷地又说了一句，“如果你就这么死了，对我们来说可划不来。不喝就算了，如果你愿意疼下去的话。”
　　米娜克湿垂下了头，那碗汤水是深色的，有姜和药草的味道。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记得，那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味道。
　　她走了过去，将碗捧起来一饮而尽，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落下肚腹，缓解了那里的绞痛和沉坠的感觉。
　　金环看着她。“看看你的样子！”她轻柔地说，“你就像是从不晓得自己身为女人，更不晓得自己身为女人的本分。”
　　米娜克湿放下了碗，她回望着金环；她突然察觉到这也是一个陷阱，金环把她带到这里来，让她洗澡，给她药汤喝，不是为了帮助她，而是为了嘲弄她，好让她察觉自己有多么邋遢和幼稚，好让她觉得羞愧和无地自容。
　　“你和俊主是一伙的。”米娜克湿说。
　　金环差点笑了出来，“是啊，是啊，能察觉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她用对待小女孩一样怜悯的口吻说。
　　米娜克湿没理会她的嘲弄。“离开马杜赖的那一天，俊主来劝我不要出征，那时候他就站在你的宫门外。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联手……”
　　“比你想的更早，”金环温柔地说，“早很多。对了，还有你的侍女呢，只有一边胸脯叫善贤那个？我很喜欢她的针线活……”
　　米娜克湿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咬着牙，紧握着拳头，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不是仇敌，有什么不是欺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隔了很久她说，“我做过任何妨碍和触犯你的事情吗？”
　　金环笑了笑。
　　“没错，你没做过任何妨碍我的事情。”她说，“你的存在就是对我的触犯。”
　　米娜克湿睁大了眼睛。
　　金环回过头去，看着那片方场。“你是山旗的掌中明珠，不是吗？他没有后嗣，假如他一直不承认俊主的身份，那么到头来继承王位的也许就是你，或者是你招赘的夫婿。那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麻烦的。”
　　“我不想要马杜赖的王位……如果是你想要成为国王或者俊主成为国王，我可以让给你们！”
　　“说得多么轻易，你不想要王位只是你根本不曾思考过如此远，”金环柔和地说，“而且到时候也由不得你。”
　　“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怎么想？”米娜克湿反驳了一句。
　　金环站了起来，这两个女人个头差不多是一般高的。
　　“因为我就会这么想。”她声音沉静地说，“武神公主……我要你知道一件事。武神公主，这并不是你专属的称号。马杜赖人会这么称呼你，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就曾用这个名字称呼过其他人。在你之前，拥有这个称呼的人是我。”
　　米娜克湿愕然地看着金环王后。
　　“想来山旗从没跟你说过。”金环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被自己的大哥逐出马杜赖，对不对？”
　　她转过头去看着战象台下的方场。
　　“在你来到马杜赖之前许多年，”金环说，“王公们并不是如同现在这么驯服，因为国王很懒惰，除了呼吸之外什么也不干。但他们会耍一种手腕。他们会让王公们把家庙里的神带到马杜赖来，放在波陀耶王室神庙中一同供奉，然后让王公们的儿子到这里来看护家神，同时成为王子们的伴读。有一个地方上的萨蒙特（注），曾是国王的宰相，依照惯例，他的儿子也会成为宰相，但前提是他也必须到马杜赖来侍奉家神、成为伴读。可是这个萨蒙特之子生来体弱多病，而且性情软弱，几乎不会武艺。于是，萨蒙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就把他的女儿送进了波陀耶的王宫。当时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国王也知道萨蒙特比起儿子来更加看重和宝贝这个女儿，因为她健康、灵巧而且强壮。国王是个愚蠢的人，要过很久他才会想明白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女儿不管再怎么重要和宝贝，她是不能替他传宗接代的，也就是可以被牺牲的。她被送进王宫，并且和国王的两个儿子一起长大；作为她哥哥的替代品，她也要穿戴盔甲，和他们一起练武。”
　　米娜克湿张大了眼睛。
　　她突然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我也曾在那片方场上和人摔跤，联系弓射和战车作战的技巧。那时我们三个人中我的武艺是最好的……
　　三个人。
　　金环看着惊愕的米娜克湿笑了笑。
　　“没错，那个萨蒙塔的女儿就是我。我和山旗他们一起长大。尽管我是女子，但我能在学习和武技上和两个王子并驾齐驱，有时甚至超过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十分傲慢而且懒惰。后来有一次我们参加了王室祭祀的比武庆典，人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也可以挥舞刀剑、驾驭战车和操弄弓箭如此出色，于是便管我叫做武神公主。那是我生平最美好的日子，我在想，也许将来当我的哥哥成为王国的宰相，我便可以成为将军。可庆典之后不久有一天，两个王子找上门来，他们说，既然我已经成年，在民众之间又有了声望，就应该在他们中间选一个作为丈夫：头脑出色的长兄，或是因为臂力而骄傲的弟弟。”
　　金环顿了顿。“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选谁呢？”
　　“我谁都不选。”米娜克湿不假思索地说，随即就吃惊地停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答案，也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哑，被挤得扁扁的。
　　金环笑了。“没错，我谁都不会选。”她说，“当时我觉得这事情十分可笑，我和他们一起长大，从来视他们为兄弟、同伴和对手，这种事对我来说肉麻又怪异。而且我也完全不想嫁人，如果我嫁为人妇，被关在门槛里，将来要如何习武和上战场呢？
　　“我解释给他们听，可是他们好像听不懂，还十分生气，觉得我拒绝他们的求婚必然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其他意中人，因为一个女子是不可能不渴望和顺从男性的。最后他们甚至怀疑起彼此来，我笑得喘不过气，他们怒气冲冲地走了。”
　　金环闭上了眼睛。“而那天晚上，我睡在露台上时突然被人弄醒了。我醒来时发现，山旗的哥哥正在阴沉着脸，忙着束缚我的手脚；而山旗呢，他正忙着……我。
　　米娜克湿完全呆住了，她看着金环，想起那一天金环站在山旗寝宫外发红的眼眶。
　　“我的兄弟、同伴和对手，他们一个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挣扎，另一个，就在露台上……在所有的星辰和诸神的见证下。”
　　金环轻轻地说着，她掩盖在寡妇白纱下的手一动不动，然后她停了下来片刻，似乎需要时间平息胸口的湍流。“很久之后我才晓得那时发生了什么。既然我拒绝从他们当中选择，他们便认为应该在他们之间讨论我的归属权。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公平的办法：用波陀耶的大弓来个决定，他们两人中谁能拉开那张弓，为它上弦，我就是谁的东西，而输了的那个，必须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得到我。山旗赢了，而他哥哥输了；于是他只好遵守诺言，在山旗强行占有我的时候负责帮忙不让我反抗。”
　　米娜克湿觉得喉咙像火一样在烧。她想起山旗曾经跟她说过这些事情，“——我和大哥坐在王宫的露台闲聊……我们为了某件事争执起来，于是决心一较高下。我们跑到供奉这张弓的地方，我大哥用了吃奶的力气，却只能为弓上弦，而我却轻而易举拉开了它。我哈哈大笑，嘲笑我大哥的武艺，大哥气得满脸通红，从此我们反目成仇。”
　　为了某件事。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话语燕子一样掠过水面，不是什么大事，就像是谁赌输了便该去厨房拿牛奶，去为导师供奉香油和米面。
　　金环注视着米娜克湿。
　　“你尊敬你称为父亲的那个人，”她冷酷地说，“而我从小和山旗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他心如铁石，意志坚定，对于自己欲求之物总是孜孜不倦。他遵循刹帝利的逻辑，想要的东西就去夺取。他怜惜你，是吗？他怜惜你是因为你作为夺取的工具无比趁手好用。如果你失去价值，或是可能危及到他自身，他就会丢弃你。你已经明白过来他是什么人了，不是吗？”
　　米娜克湿闭上眼睛。
　　——学着眨眼吧，我的女儿。
　　——公主，抓捕和审判你的命令，是你父亲亲自下的。
　　“后来的事情，你也该晓得。山旗的哥哥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败在弟弟手中。没过多久，他得到了我父亲的帮助，夺取了王位，把山旗赶出了马杜赖。”
　　——我为了一张弓丢了马杜赖。
　　一张弓，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山旗的哥哥后来娶了我做王后，”金环又接着说，脸上带着一丝冷笑，“他并不想理会我。因为我已经被山旗用过了。我是被狗添过的食物，谁也不会想要吃。可是他又不得不吃，因为娶我、立我为王后，是我父亲帮助他的要求。而他太想要王位了。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即便给他全世界的美女，他也再无法兴奋起来。当然了，他也再没有碰过我。他怨恨我，认为是我首先诱惑了他们兄弟俩。那是我的错误。他把我关在后宫，给我建起浴室和神龛，要我一辈子对着经卷忏悔自己的不洁。在他死后我被剃光了头发，但我成为被众神和世人抛弃的寡妇的时间，米娜克湿，不是七年，而是整整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有多长？长到足以让马杜赖人忘记上一个被叫做武神公主的女人下场如何，然后继续对下一个武神公主抛洒鲜花和欢呼……”
　　她的声音拉长了；然后她沉默下来了。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冷漠而硬，“是布满鲜花和珍宝的陷阱。是通向毁灭的不归之途。”
　　米娜克湿看着金环，阳光偏西了一些，阴影足以勾勒出王后嘴角和眼角细长的皱纹。她听出了金环隐藏的憎恨；她能明白这种憎恨。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憎恨的对象却变成了她。
　　可就在此时，金环转过头去看着尘土飞扬的方场。米娜克湿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七年里，每一天，就在金环在这四壁光秃的宫殿里过着纺纱、清洁、祈祷日复一日循环枯燥的日子时，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年轻、凶猛、勇武、自由自在，在那方场上挥舞着刀剑，驾驭战车，弯弓射箭，被士兵们奉若神灵的自己。
　　米娜克湿张开口想要说话，可她喉咙里挤不出声音来。金环回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漠然转开了视线。
　　“来人。”这个光头的王后提高了声音对门外的士兵说，“把她带回地牢里去。今天的优待已经够多的了。”

　　俊主站在山旗的房间里。他望着此刻空无一人的方场，士兵们为了躲避正午的烈日，全都躲在建筑的阴影之下。士气萎靡不振，这完全可以理解，饥荒的恐怖和米娜克湿的堕落带来的怀疑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俊主想自己必须尽早解决这个情况才行。他没有看到人狮子的身影，细作报告说，那位年轻的将军似乎是要庆祝自己终于能够报仇雪恨，从王宫离开后就一头扎进了马杜赖最高等的妓院里，已经十多天不曾见他出过那大门了。
　　俊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了头，人狮子带回来的波陀耶王朝的大弓，如今已经被重新悬挂在国王的墙壁上。大弓之下，山旗王躺在他的床榻上昏睡着。昨夜他痉挛得很厉害，把医生们都吓得够呛，以为国王挺不过这一关了。此刻，他正在重重丝绸之间轻微地打着呼噜。他的面容显得又老又丑陋，睡眠和瘫痪已经毁了他昔日那张严厉的面孔，他面部肌肉就好像石头山峦化做泥浆一样松弛下来，皱褶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面部的骨骼上。
　　俊主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可怕的、深埋在头脑里没有来由的疾病，可以叫一个最顽固、最冷酷的灵魂瘫痪下来，可却不能让他停止打呼。
　　侍从突然匆匆走进房间，在俊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俊主皱起了眉。
　　果然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他走到了山旗的卧榻前。“父亲，”他低声说，“请原谅。我得要去解决一件急事。恳请您的准许和祝福，父亲。”
　　山旗还是在酣睡；他没有回应俊主。但俊主也并不是很在乎。
　　从小到大，在他呼唤父亲的时候，山旗从来都没有回应过他，他从十岁后便早已经学会不再指望和不再期待，现在的状况对他而言毫无差别。
　　俊主俯下身来，摸了摸山旗床边的尘土，然后回过头走出了国王宫殿的门。

　　他走进金环王后的宫殿；金环正在纺车旁织纱，远远看到他到来，她便满面微笑地站起来朝他迎去，俊主鞠身触摸她的足部，而她拉起他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和面孔。
　　“您在做什么？”俊主笑着说，“这味道真是好闻。”
　　“一点姜茶而已，”金环温和地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注辇那边有回应吗？”
　　俊主低下了头。“北方卡拉波拉的山地部族开始作乱了。他们不晓得从哪里获知了米娜克湿被我们关押的消息，在河谷集结了一群吠舍和首陀罗的士兵，号称要打进马杜赖来，解救米娜克湿和把粮仓开放给所有在挨饿的人。没有人指挥和率领他们，他们只是乌合之众；但我还是离开马杜赖几天，去视察一下情况。”
　　金环皱起了眉头。“果然开始闹起来了。米娜克湿一天不肯认罪，这样以她的名义聚众作乱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没关系，国政可以交给我和我哥哥婆罗如吉。你要离开多长时间？”
　　俊主想了想。“七天，或者十天。”
　　“那么我们得要想办法让米娜克湿在这段时间内承认自己的罪孽。”
　　“不，我希望暂时停止审讯。”
　　“为什么？”
　　“母亲，我听说今早发生的事情了。我了解米娜克湿的个性，她宁愿死也不会认错的。一昧的强迫……不是办法。”俊主低声说。
　　金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说，“你心里还对她有眷恋。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想保住她。你啊，为何无论对于米娜克湿还是对于山旗，你都抱着这样愚蠢的情意呢？他们从来也没有回应过你，不是吗？你在他们眼中毕竟只是一个奴婢子。”
　　“母亲，”俊主很不愿意牵扯到这个话题上，“我……”
　　“你要晓得，”金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在我腹中的时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尽管怀上你并非出自我的自愿，可孕育你教我懂得了女人的天职为何物。你的沉重教我明白当初自己的轻狂。那个暴君将刚刚诞生的你从我身边夺走，告诉我说我生下的是个死婴的时候，我哭尽了所有的眼泪。我后来想尽办法才打听到他原来把你作为一个嘲弄送到山旗身边去了。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心中很满足，我想山旗再怎么冷酷无情，也会善待作为他子嗣的你……”
　　她苦笑了一声。
　　“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山旗竟然会把你叫做奴婢子，说你是他和下贱的旃陀罗妓女所生的儿子。你知道吗？七年前当我听到人们这么称呼你的时候，我以为已经哭尽的眼泪变成了血泪。用这个肮脏的词，他侮辱了你，也侮辱了作为母亲的我。从听到那个词时开始，我已经决意要向他复仇。”
　　俊主默不作声。而金环凝望着俊主的面孔，伸手抚摸他脸上的长长笑纹。她的声音又变得轻柔，带着做梦似的甜蜜，那正是一个从未真正抚育过孩子的女人所能臆想出来的最接近母亲的语调。
　　“可你放心。当除掉米娜克湿之后，为你洗清污名的时间就到了。无论到时候山旗愿不愿意，你都是他唯一的后代。他必须承认，你，俊主，乃是山旗和金环之子，出身纯正的刹帝利，马杜赖王位合法的继承者。”
　　俊主再度垂下了头，他手心汗湿了，微微震颤着。“是的，”他轻声说，“母亲。”

　　日落偏西的时候，俊主离开了马杜赖，金环站在塔门上微笑着注视他离开，手臂和后背上带着伤痕的侍女们为她打着拂尘和羽扇。
　　就在金环挥别俊主的时候，在塔门下，一个瘦小的、年幼的雏-妓就在那里悄无声息地饿死了；她的妹妹站在她身旁，鼓着眼睛看着姐姐没有生息的身体。没过多久守门的士兵们就发现了死去的女孩，他们叫旃陀罗们来搬走了她的尸体，她的妹妹跟着她走了一截路。可还没走到城外她就停下了脚步；她实在是太饿了，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她想吃东西。
　　她朝四周望着，大人们从她身旁走过去，还有一些和她脸色相似的人坐在街头和树下，缩在破衣烂衫里，两眼空洞地等着施舍而碗中空空。她开始努力回忆起来，姐姐还在的时候，她们要求到食物时是如何解决的。然后她想起来了。
　　她站在了街边，朝过往的行人轻声叫唤起来。
　　“两把米一次，”她说，“两把米一次。”

　　又隔了两天，马杜赖城里发生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很小的事情。
　　有一个士兵那天下午和自己的妻子发生了争吵，争吵的原因是他妻子将家里最后的粗面做成的饼子分了一半送回了娘家。那士兵从王宫轮值回家，看到孩子在啃那小小的饼子，心里火大，便指责妻子不考虑家庭，未尽到母亲的责任；而妻子则回嘴说，他尽管在王宫里服务，却从来未给家里带来分毫好处；身为一个刹帝利，一个王国疆土的保卫者，却无法保证妻儿的温饱，这才是耻辱。两人争吵得很厉害，邻居们虽然都听见了，但没有人进来劝架，因为每个人都在忧虑，每个人都可能会挨饿，每个人都难受，谁也无暇顾及他人的事情了。何况这样的争吵在马杜赖城里是越来越多，这确实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很小的小事。
　　最后，妻子当着丈夫的面摔上了门；而士兵则只有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去王宫。那天晚上正好是轮到他所在的那一队卫兵去看守地牢，而他正好站在地牢门口。晚饭的时候，他看着厨师把两个盘子端了进去。隔了一会再端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盘子里的食物被动过了；另外一个盘子则几乎原封未动。
　　“怎么回事？”那士兵气势汹汹地叫住厨师问。
　　厨师摇了摇头。“那女人不吃东西。看那意思，好像她不愿意吃，觉得自己还很饱足似的。”他难看地咧嘴一笑，“没办法，谁让我不会烹饪人肉。”
　　厨师端着盘子走了，而那个士兵越想越恼火。这都是牢房里那女人的错，而她竟然还在傲慢地拒绝放到面前的食物。下午的火气积攒到现在，他必须找个人出气。
　　他转过身，把长矛放在一边，开始拉开地牢大门上的锁链。
　　“你在干什么？”他的队长问了一句。他没回答，拉开了锁链打开门就朝里面走去。队长也没再问。如果俊主还在，他们大概没胆子这样擅自进入地牢，但俊主现在已经离开马杜赖城去镇压山地部族和首陀罗士兵们的叛乱了。士兵们的眼光追着同僚的背影站立不动，看样子他们也没什么动机去制止他。火气和不满是人人都有的，他们彼此也都体谅。而队长犹豫了一下，转身去找现在主管王宫内外事务的是寡妇王后金环了。
　　那士兵走下又黑又长的台阶；他走过关着婆罗门破敌的牢笼。那个婆罗门变得瘦而苍白，昔日的光头上现在头发很长了，样子倒更像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苦行者；此刻他刚刚吃完了东西，正依照着戒律，正在闭目冥思。这士兵怒气冲冲的脚步没有惊动他。
　　最终他走到了米娜克湿的牢房前，他看见那个女人裹在黄褐色的粗布里蜷缩在屋子深处。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否也曾经朝战车上的武神公主欢呼万岁，是否也曾经敬奉她的足印如神，他想到的只有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还有满腔的怒火。

　　米娜克湿靠在潮湿的墙壁上。这几天没有抓她到会堂上去审讯，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地牢里发呆；她甚至也不怎么和破敌说话了，因为她喉咙自从喝了金环给的姜茶后就一直很难受。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默然注视着黑暗，一旦放松下来，她的思绪就像云彩一样飘到奇异的地方去。那些从来没有过的记忆，从来没有看过的画面。她呆然的注视着它们，就好象在注视着自己的前生一样。
　　那个士兵大步走近她的牢门时，米娜克湿正沉浸在另外一段幻觉里。
　　她在看着黄昏似的、从紫红变成深蓝的天空；那天空上有一轮美丽的银色新月。她认识那儿，到过那儿。她还记得那头站在黄金草丛中的白色雄牛。可是这次不是梦境，也没有雄牛；她只是在努力地回忆，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记得自己被人牵着手走在那长草当中；她牢牢握着的像是个男人的手，很有力，温度微凉。她记得自己的心怦怦跳个不休，像是为了什么即将到来的事情感到兴奋、幸福又觉得有些害怕。然后她记得他们都停了下来，就在那一片草海当中。四周的白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新月在天空闪烁光芒。然后她被人拉近了；那双微凉的、很有力量的手像捧着一朵莲花一样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她闭上眼，然后一个吻就落下来了。那是谁呢？他似乎在呼唤着一个名字，可她想不起他的脸来，也想不起他在叫着谁。
　　哐啷一声，牢门打开了。
　　米娜克湿猛然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士兵的身影钻进了监牢，然后他反手关上了门。他一言不发，朝角落的米娜克湿走了过来。
　　米娜克湿警醒起来了，她不认得这个男人，但本能却在叫嚣着危险和恐惧。
　　那个士兵抓住她肩膀的时候，米娜克湿想要喊叫，她想要向隔壁的破敌求助。可是她叫不出声。她的喉咙肿胀，堵塞了她的声音。她拼命开始敲打墙壁，可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在她隔壁，破敌依旧还在冥思之中。而那个士兵的身影越来越近，像一道庞大的黑影，最后堵住了米娜克湿全部的视野。她倒在稻草堆上；长草刺痛了她的后背。

　　隔了很久之后，那个士兵打开地牢门走了回来，他漫不经心地抖着身上的稻草。队长已经从金环那儿回来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士兵拿起长矛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地道里的火把闪烁了一瞬。他隔壁的另外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士兵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个年轻士兵又想了一会，又望望他们的队长；队长则只是做了一个疲惫的鬼脸。他于是也把长矛扔到了一旁，然后拉开地牢门走了下去。其他人也目送着他。
　　他用的时间比较短，不一会就回来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拿起长矛靠在了墙上。另外一个士兵看了看他，也朝牢门走去。这就好像在唱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老歌，谁给起了一个头，大家就都会顺利成章接下去。
　　隔了一会，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忍不住了，走进了地牢里。
　　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他们轮流地进去。
　　“别弄死她。”队长说了一句。不过最后他也进去了。
　　黑夜还有很长的时间。
　　天快亮的时候，破敌终于察觉了，看着来回走动的士兵，他不可能不发现什么。他暴怒地冲到牢房门口，摇动着栏杆，吼叫着，怒骂着。而这群士兵打开他的牢门，一言不发地殴打这吵得人头疼的婆罗门，然后把又湿又臭的稻草塞进他嘴里，把他捆起来扔到一边，任他两眼圆睁呜呜出声。
　　等到天完全亮了，这队士兵到了换班的时候，他们列队有秩序地离开；各自回到自己充满各色苦恼和饥饿恐惧的家中去。
　　现在，换了另外一队士兵到地牢里去。

　　——长草刺痛了她的后背，但她并不在乎。她张开眼睛，永恒的黄昏紫蓝天空和新月映入她的眼帘，而凝视着她的男人，他的肤色白如茉莉，那嘴唇是多么好看啊，他那深色眼睛此刻竟然是如此温柔；他们紧贴在一起，就像涟漪紧贴在水面上。在他们相互交出身体和灵魂时，他在呼唤她的名字，饱含着全世界所有的爱与柔情。
　　“萨蒂！萨蒂！”
　　他如此唤她。

　　在黑暗中，米娜克湿躺着，大张着双眼。

　　（注）萨蒙特或萨蒙塔，原意即“邻居”，意指附属一个王国之下的、但经常在宫廷中出现的独立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