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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二 ...

  •   北方卡拉波拉山地部族的暴乱轻易地被平息了,虽然用的时间比俊主预想的要长些。就和俊主的判断一样,那群人完全是一群饿着肚子的乌合之众,他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成功地让他们从内部分崩离析、相互攻击。很快,为首作乱者就一个接着一个被波陀耶的军队所擒获;他们被拴在水牛背后,垂头丧气地押解进了马杜赖城。
      王宫的广场又接连举行了好几天的处刑。一个个叛乱者被用铁链捆绑着拖进刑场;那些经过训练、身上绘着彩色纹路的大象举起坚硬如岩石的象蹄,朝他们的头颅毫不留情地践踏下去。人的脑袋被踩碎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成熟的椰子。血涂满了广场的大块青石地面,顺着石头之间的缝隙流入到沟渠当中。
      围观的民众并不多。男人、女人、老人、少年,都只是站得远远地,饿着肚子、交叉着胳膊,脸上毫无表情,有时候苍蝇会飞到他们的鼻尖或者额头上,在那里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从洼集在地上的血中带来的红褐色痕迹。当士兵们大声念出叛乱者的罪名、宣布处刑结束后,他们就放下手臂,慢慢地回去继续咀嚼饥饿的滋味。
      富军一次都没去看过那些场面。每天晚上,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米娜克湿被用铁链拖向广场;那里已经有一头象蹄染血的大象在等待着。这副情景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真实,就像是一根绞索勒在他的脖颈上。
      孙陀利倒是精神十足,她吩咐儿子买回来的食粮都用各种器皿和口袋分别装好,藏在家里的屋梁和地板下,每次只从一个小口袋里拿出够吃一天的口粮。“我们可得要谨慎些,别让邻居知道我们家里还有吃的,还有钱。”她对富军说,“以后我们也不能在外面做饭了。谁知道人饿疯了的时候会做什么呢,他们把猴子都逮来吃掉了。”
      富军低着头,手心里握着那块青白的石头。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粮食吃完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乡下也没东西可吃了。”孙陀利又说,“那个俊主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要问他再要点钱,或者要点儿粮食?……他快回来了吧?”
      富军一言不发。
      那天半夜里,富军正在睡梦中辗转,突然被门外传来的吵杂声给惊醒了。他猛然坐起来,看到门缝里透进来的火把摇曳的光,人们压低嗓子说话,还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帮人正在这条街道上寻找什么人。
      富军手脚都僵硬了。“俊主回来了,”他想,“他来抓捕我了。”
      孙陀利也醒过来了,她看了僵坐着的儿子一眼,从棕榈床上爬起来,凑到门缝向外张望。
      “不是冲着我们家来的。”她隔了一会说,“这群人跑到隔壁去了。他们把普兰叫出来了。”
      普兰是隔壁那老太婆的名字,意思是鲜花女神。富军呆了一下,战战兢兢地也凑到门缝朝旁边望去。
      火把的光芒下,他看到一群男人把刚刚被从睡梦中揪起来老太婆围在中间;老太婆看起来一脸还没睡醒的茫然,怕得打抖;而那群人中的领头者正在不耐烦地向她说明着什么。
      “……总之,你跟我们去就行了。不杀你。你只是去治病,你以前治好过我手下的相好,我知道的。我们会给你钱的。”
      “我不要钱。”隔了一会儿,老太婆像是清醒过来了,还是声音发颤,“我要吃的。我要米。”
      男人们不满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声商量起来。隔了一阵子,领头的男人叹了口气。“米就米。快跟我们来吧!要不天就要亮了。”
      富军打了一个哆嗦。他认出了火光下那个领头的男人的脸。那是他被关在地牢时的狱卒。他再看向周围的那些人,都觉得他们面目依稀有些熟悉,好像都是看守的士兵。
      为什么王宫里的士兵要找这老太婆?什么治病?给谁治病?他晓得那老太婆不是什么大夫,只是从前给女人接过生,祝祷安产,还会一些偏方,治疗不孕,或是帮助没有什么钱的妓~女打掉孩子。王宫里有人生病了,难道没有医生吗?为什么非要找她不可呢?而且还是半夜,搞得这样鬼鬼祟祟的。
      就在这个时候,孙陀利突然转过了头,把儿子从门缝前拉了回去。
      “行了,睡觉吧!”她说,声音出奇地冷静,“没我们什么事。”
      富军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可是他头刚刚沾到席子上,突然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心颤抖起来了。
      不,他对自己说,不,那只是我在胡乱猜测而已。不会是那样的。只是巧合。只是哪个狱卒的老婆难产了。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的。
      他听见孙陀利在他旁边的棕榈床上翻了一个身,很快就发出了安稳的鼾声。
      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的老太婆已经独自一人回来了;她扣上了柴门。
      接下来连续三天,那群人都会半夜里找来,接走老太婆;然后到了早晨,老太婆就会回来,脚步摇摇晃晃,破烂的纱丽下藏藏掖掖地带着些什么;然后她家里就会响起炊具的声音和炒米的香味。
      富军每天都听着那些动静。
      他变成更加沉默不语,因为睡眠不足,眼眶下出现了重重的阴影。甚至孙陀利跟他讲话他也不回答。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和年老体衰的母羊待在屋子里,呆然地注视着从破损的屋顶投下来的阳光慢慢在地上变幻方位。
      又隔了一天,孙陀利出门去了。富军躺在家里。母羊安静地在屋角吃着草,阳光照到了他的眼角。外面又传来一阵骚乱声,由远而近;许多嘶哑的声音喊着,疲惫的□□推着,挤着,赤足拍打着地面。不用说,这是金环王后每天的施舍又开始了。人潮涌过去了;那甚至都不再像是人了,不像是一群人,而只是一头长着许多喉咙、许多个胃、有着许多手足的野兽。它在这个城市每个街头都发狂般地奔跑着,张开大嘴,吼叫的只是一个声音:
      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富军坐了起来。
      那头被饥饿的火焰炙烤和追赶的野兽跑远了,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
      富军站了起来,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挖出了母亲藏下来的一小袋粮食。想了想,他又拿起竹竿,把吊在房梁上的一个瓦罐取了下来。瓦罐里放着小袋的盐;盐里就藏着剩下来的半个金币。
      富军把金币和粮食都攥在手里,然后他走了出去。他走到了隔壁,敲着老太婆的门。
      “普兰阿母,请你开一下门。我知道您在。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隔了一会门才打开,老太婆的脸露了出来。她的皱纹里填满了乖戾。
      “你想做什么?”她尖声说,“我不欠孙陀利什么东西。灯油都还给她了。用芝麻还的。”
      富军朝前迈了一步;他毕竟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这一下就把老太婆逼进了她房屋里。老太婆一下子惊慌起来。“你想要干什么!”她扯着嗓子喊叫,“我家里没有可吃的东西!”
      富军从眼角看去,老女人的家比他们家还要穷;房里空空荡荡,只有架在火塘上的一口烂锅;锅里冒着蒸汽,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口锅问。
      “那不是食物!是药!男人吃了会得病的!”老太婆拼命朝外推他。
      “你在给谁治病?”富军盯着她说。
      “来人啊!强盗!”老女人尖声喊起来了。
      富军肩膀发着抖。他在普兰面前举起了那个装着米的口袋,还有那半个金币。
      老太婆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她瞪着他。
      “那群士兵,”富军说,“他们每天晚上把你带到哪儿去?让你给谁治病?那人怎么了?”
      “我干嘛要告诉你?这关你什么事?”老女人说。
      富军一呆,但他随即就有了点子。“我为俊主大人做事。”他说,“我帮他探听城里的情况,百姓都在说什么、做什么,然后向他汇报。”
      老太婆眯起了眼睛,“那你就是人们说的细作,国王的细作。”她说,“我还以为只有婆罗门会当细作。难怪你们家还有吃的。”
      “那群……那群人,是王宫里守卫的士兵,对吧?”富军说,现在是他的双脚开始发抖了,他祈祷老女人不要留意到他那个怪异的影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就能得到这些粮食,还有这钱。”
      老太婆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她朝地上愤愤地啐了一口。
      “肮脏事。”她说,“谁晓得你们这些肮脏事。老百姓都快饿死了。”
      “你不说就没有粮食和钱。”富军说,“他们也没给你太多口粮吧?”
      老太婆脸气得发紫,她哼了一声,别过了头。“说出来吓死你。”她说,“他们不告诉我那个关在地牢里的女人是谁。街上都传得那么沸沸扬扬的了,还当我都是傻子呢。这些日子里,会被关在那儿的还有谁啊。嘿。你说你是俊主的细作,那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富军眼前发黑。他紧紧握着那袋粮食。
      “那女人,”他说,“那女人怎么了?”
      “她感染了。一直在发高烧。”老女人冷笑了一声,“看守她的士兵怕她死了,到时候无法交代,所以找我去给她看病。”
      “她受伤了吗?那些士兵做了什么?”富军问,他的声音好像已经游离在他身体之外了。
      老太婆声音可怕地大笑起来。“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她说,“你说发生了什么?你猜不出来吗?他们可是故意的。不是一时管不住自己。那些当兵的,他们也都是些穷光蛋,给我的报酬都是好几十人凑出来的。好几十人呢。这一拨人,那一拨人。所有人都给我凑了米面,所有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份呢。”
      富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然后在那里消失殆尽,他的身体成了白蜡树杆,没有水份,没有知觉。
      “她死了吗?”隔了很久,他才听见自己说。在内心里,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盼望着老太婆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死了。让她死去吧。就在七年前的火焰里,让她死去吧。就让她在那森林的边缘倒地死去吧。没有遇到他,没有遇到国王,没有痛苦,死得惘然无知,死得天真无邪,死得像一个人。
      “没死。她只是废了。”老太婆嗤之以鼻。“那群穷鬼们反正也没让我治好她,别让人死太快就行。呸,要不是他们给我米,谁愿意治她,那个肮脏的食尸鬼。反正她没过多久也会死的。我听说注辇人会要她的脑袋呢。等她脑袋掉下来,谁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富军什么也说不出来。那袋粮食和那半个金币,与其说是他递到老太婆手里,还不如说是掉落到她手里去的。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家走回去了。
      普兰在他身后猛然关上了门。哐啷一声响,门歪倒了。她定睛看过去,发现门结合处已经损坏了,就是刚才富军把她硬挤进房里的时候弄坏的。
      老女人愕然地、震惊地瞅着那坏掉的门,盯了很久,随即她便勃然大怒起来。她拿着富军给她的粮食和金币,在屋子里转了半圈;她气得浑身都发抖。她想着富军拿这些威胁她的样子。那坏掉的门歪歪地挂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角度倾斜的羞辱。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她尖声叫起来了,“普兰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我的祖上可是编织箩筐的,比他们那个放牛放羊的种姓要高等多了!”
      她越想越生气。富军还在隔壁,她听见他刚刚像具尸体一样倒在家里地板上;不过她不敢找他打架。那群老是在附近溜来溜去想要偷粮食的小毛贼们现在也不在周围,她就算想找人发泄也没人可打。
      她把怨气很快转移到了指使富军来探听消息的俊主身上;然后又从奴婢子身上转移到了王后身上,然后转移到了所有王公大臣身上。
      普兰突然有了主意。
      她把锅里的东西全浇到了火里,不顾由此发出来的浓烟和怪味,急匆匆地披上了纱丽走出了家门。
      她看到她的那群去抢王后施舍的邻居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大部分人都走得很慢,筋疲力尽,手上空无一物,身体上多半还多了些泥土和擦伤。她站住了脚步。
      “国王在撒谎!大臣们也在撒谎!”普兰放大了嗓门,“我亲眼看到了。她就在王宫里!”
      大部分人疲惫不堪地擦着她走过去了,只有几个人停下了脚步。
      “谁在王宫里?你在说什么?”有人说。
      “还能有谁?”普兰说,“那个害了我们的女人。那个蛊惑国王的女人。”
      人们面面相觑,又有几个人停了下来。
      “米娜克湿?”有人低声说。
      “女食尸鬼。”普兰说。
      “我侄子说他们每天都审判她,要让她认罪。”有个人说。
      “他们要惩罚她吗?”又有人问。
      “才不会。等风声过去了,她又会被放出来的。我们都快饿死了,可她还活得好好的,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普兰说,“我亲眼看到的!她生病了,王宫里的人还找我去给她看病。”
      “你见过她?她是什么样子?”有人半信半疑地问。
      “皮肤是金黄色的,头发又长又拳曲。说话的口气和举止都像个男的。”普兰毫不犹豫地说。其实她说谎了。在地牢里那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看清楚的只有对方身上的瘀伤,而她的病人也从来没有发出过半个音节;她好像只剩下一个机械的反应,那就是每次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就对来人敞开身体。普兰只是很早以前见过米娜克湿一面,那时她讨要了一点鲜花,好在米娜克湿的战车在国王大道上经过时撒到她车辙下,传说那能带来好运。
      “是她。”人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了,“那么说,国王把她养在王宫里是真的喽?他根本不想要处死她为民除害。”
      “国王舍不得杀她。所以他只是让她暂时躲起来。”
      “没错!他们不想要惩罚她。他们想要保护她。他们是一伙的。从国王到王后到大臣,他们全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们彼此看着。“不过王后是好人。”又有人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和他们不一样。”
      “那我们应该向她请愿,要她处死米娜克湿。如果国王和俊主想要保护她,那他们就不配坐在宝座上!”终于有人发出了怒吼。人们响应着他。
      “去请愿去,”他们彼此说着,“去请愿去!”
      “我们都去,”许多声音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去!”
      普兰听着;她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她觉得,她为了她的门进行的复仇完成了。
      其实用不着普兰煽风点火,马杜赖城里民众的不满和不安也已经快决堤了。米娜克湿回来了吗?她在王宫里吗?为什么不治她的罪?为什么总是对她的下落含糊其辞?谁想要庇护她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竟然不惩罚她?
      当人们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谈论这个。
      去请愿去。他们说,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说,饥火燎烤着脊背的时候也说。去请愿去。

      “大人……”
      人狮子觉得脑袋里有一把钻子在扭转,贴着他的头盖骨,发出刺耳的声响来。
      “大人……”
      那钻子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可怕,他的颅骨就要被打穿了。
      “大人,求您醒醒,大人!”
      人狮子猛然睁开眼睛。夜晚热乎乎的风吹在他额头上。他依然头疼欲裂,不仅如此,全身都在发痛。他朝周围看去;自己躺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里,身子底下全是气味奇臭的垃圾。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跪在自己面前,周围太暗了,人狮子看不出他的模样。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富军,”那个年轻人说,人狮子一个激灵;他认出了他的声音。“我去您的宅邸找您。替您看门的老婆罗门说您……说您在……”
      “在妓院里。”人狮子苦笑了一声。
      “是。”富军垂下了头,“我去了妓院。可他们说您喝醉了,走出去了。我一路找您,发现您倒在这里。”
      “那就让我呆在这里。”人狮子静静地说,“回你自己家去。”
      “可是……”富军抬起头来,人狮子听到他的嗓音在颤抖,“我只能求您了。我只能来找您了。求求您……”
      他突然猛然把头抵到人狮子足下,那堆腐臭的垃圾中。“求你救救米娜克湿吧!”
      人狮子看着他。那把钻子还在他颅骨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为什么要救她?”他说。
      富军发出了一声抽泣。
      “你为什么要来求她的一个仇敌?”人狮子又说。“她是我家族的仇敌。你明明知道。”
      富军抬起头来。
      “可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她现在……”他语无伦次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人狮子说。
      “她被关在王宫的地牢里。”富军说。人狮子差点大笑出声。
      “我知道这个。”他用挖苦的口气说,“我想我们都很清楚。”
      富军瞅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人狮子觉得这年轻人反而冷静下来了。
      富军张开了嘴巴。他开始讲,讲他从老太婆普兰那里知道的事情。
      他很快就讲完了,只是说了几十个字。
      他吐出那些字像是吐出烧红的烙铁。
      发热的、粘湿的风从人狮子身后朝前吹。那钻子在他头脑里变成了一颗闪亮的、庞大的彗星,撞击着他的颅骨,吼叫着,无数的火星溅落在他的脑海里。
      “求您。”最后富军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她会……”
      他舌头打结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寂静再一次笼罩在这漆黑的巷道里。远处传来了一声垂死的叹息。
      最后,人狮子慢慢站起来了。他脚步依然不稳,险些又滑倒在恶臭的垃圾中。
      富军想要去扶他,但人狮子只是把他拦开了。富军愕然地看着他。
      人狮子闭着眼睛;那些火星在他的眼帘下朝着黑暗坠去,像是一个个死掉的灵魂朝着大地坠落。
      “求您做些什么,”富军再一次哭出来了。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淌。
      而人狮子依然只是闭着眼睛,扶着墙壁。
      “她是,”最后他开口了,“我家族的敌人……”
      富军看着他。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可是……”
      “米娜克湿犯了错。”人狮子说,“大错。没人能替她辩白。”
      “可是……”
      人狮子突然又笑了出来。
      “是你告诉我她吃掉了我的哥哥,而你现在让我去帮助她。你记得吗?很久之前你想到王宫里去找她。你遇见了我,而我那个时候想阻止你去见她。”他看着富军说,“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在找你。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想要杀掉你。这样就没人知道她的过往了。你还想要救她吗?你还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吗?”
      沉默笼罩着寂静的、闷热的、发臭的夜晚。无论是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沉默龇牙咧嘴地,撕咬着他们的肺腑。
      人狮子听见富军的呼吸声,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又粗又长的呼吸。过了很久,脚步声响起来,然后离开人狮子,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像是蒸发了的水汽。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富军已经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那空洞的黑暗。
      “他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以杀戮和征服为己任的刹帝利。”
      一个声音从旁边房屋的缝隙里嘲笑似地钻出来,摇曳着,像海水里的海草那样摆动着躯干。
      “因为你呀,将军,你是如此正直的一个人。”
      另一个声音钻出来了。蛇一样款摆着脑袋。
      “人狮子!人狮子!”
      远远地,好像又响起了呼唤。女人的声音。坚定的、骄傲的、带着笑意的、自信的、刚强的。温柔的、冷漠的、母亲垂死呼唤般的。许许多多个声音叠在一起。
      突然之间,这年青的刹帝利武士吼叫了一声,他猛然把额头撞向一旁的墙壁。
      血沿着他的鼻梁朝下流去,流进他发着抖的嘴角。
      脑袋里的铁钻、彗星、火星、声音,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呼吸。额头的麻木很快转化成了尖锐的痛,痛得他想嘶声叫喊,但他只是深呼吸。等着那阵痛楚过去。
      痛楚过去了。
      他抹了抹额角的血,朝小巷外走去。
      他走过漆黑的街市,走过垂死的、睡在道路两边的人群。他看见远方葬礼的火焰彻夜都没有熄灭。
      他走回了自己的家里。他把看门的老婆罗门给叫醒了。对方看到他脸上流着血,很惶恐;但人狮子只是管他要了一个木桶。他走到井边去,拉了一桶冷水上来,然后朝兜头浇下去,冲掉了头上的血迹、发臭的垃圾气味,还有头发上妓--女们给他抹上的香膏。
      他走回自己的屋里,脱下湿嗒嗒的衣物。他把自己的铠甲找出来了。他擦干净了上面残留的污痕;他认真地、仔细地用哥哥金袍很久之前教他的办法,把它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他这么做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糜集在城市里的乌鸦发出呱呱的大叫来。
      人狮子套上了盔甲。他朝着家中的神庙走去;那里供奉着家神,也供奉着他的祖辈,供奉着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
      没有鲜花和牛奶,他只能抓起沙土放在祭坛前面。他跪下来双手合十默祷,这么做的时候他额头的伤口又裂开了,几滴鲜血流在祭坛上,但人狮子自己没察觉。他站起身,把弯刀和剑系在腰间,然后大步走出庭院,朝王宫走去。
      波陀耶的黄金太阳铁指环在他指间散发寒光。

      人们开始朝着广场糜集。
      速度很慢,但依然在糜集。
      还走得动路的人,他们走出自己用砖、用木头、用稻草筑成的家;他们饿着肚子,眼里冒着火。那些饿到无法动弹的流民、乞丐和沦为乞丐的人坐在墙根和影子里,狗一般发黄的瞳仁里晃动着街道上越来越多的人群朝前迈步的身影。
      他们走到广场上;毒辣的太阳在他们的额角上投射出发白的光亮来。因为饥饿而凸出的眼睛注视着王宫紧闭的大门。看守王宫的士兵慌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鼻尖渗出了汗水。
      有一个人喊起来了。他声嘶力竭;就好像那一声就把他的肺腑都扯出来了。
      “把米娜克湿交出来!”
      随即更多的声音响应起来;它们来自无数个空空如也的胃袋,因此才那么不管不顾:“把米娜克湿交出来!”
      金环穿着严实的、洁白如盐的寡妇衣裙,在侍女们的伴随下朝通往王宫大门的千柱廊走去。她的步伐轻捷,但并不失庄重,嘴唇紧抿。在这个距离,王宫外的喧哗完全听得清清楚楚。人们的吼声听起来是那么可怖。
      金环走出宫门,走到塔门前的王宫平台上。她朝下看: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民众。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年轻的人,年老的人,男人和女人。无数的手臂摇动着,无数的眼睛瞪着她。
      “我是金环,勇旗王的寡妻,受着你们恩惠的人。”金环柔声说,人群安静了片刻。“诸位,我受你们的差遣。你们要求什么?你们想要什么?”
      站在广场上的人们似乎犹豫了片刻;他们瞪着身旁的人,开始张嘴争辩、吵嚷起来,他们对着彼此吼叫,声浪此起彼伏。最后,终于有一个象牙匠打扮的中年人的声音大起来,盖过了所有嗡嗡作响的吵闹,“慈悯的王后!请您告诉我们真相。那个荒芜国土、变乱种姓的米娜克湿,在不在王宫里?”
      “她在。”金环清晰地回答。
      人群顿时炸了锅。“既然她在,为什么你们要把她藏起来!”一个瘦小的婆罗门怒气冲冲地喊,“你们要庇护她吗?”
      金环目不转睛地看著广场上糜集的人群,看着他们被怒意烧红的眼睛,气喘不止、肋骨突出的胸部。她合起了手掌,“诸位,我能深深理解你们的不满。但我们依据正法治国,不能不经过审判便处罚罪人……我们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母亲们哭着朝塔门举起自己腹部膨胀的孩子,“行行好吧!他已经快饿死了!”她们喊。
      “我们家里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诱骗去了战场,一个也没回来,”寡妇们拉扯着头纱,捶打着胸口,“那个食人血肉的食尸鬼啊!”
      “有什么好审判的,我们每个人都能作证,她毁了这个国家。”又是一个人怒吼,随后成千上万声怒吼。
      “她让我们奉她为神,她欺骗了所有的百姓。”有人热泪盈眶地喊,“她玩弄了我们的信仰,打碎了我们的虔诚。就为了这个,她也必须死。”
      “国王手里持着阎魔的绳索和利剑,是应当对众生慈悲的!”又有人喊道,“请给予我们怜悯,给我们公正吧!履行正法吧!”
      吼声此起彼伏,像是一阵阵拍打在石头海岸上的浪涛,金环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可是,诸位,”她朝他们伸出了手臂,“你们想要如何处置她呢?”
      “处死她!”一个嘴巴里发出这样的怒吼,随即便成了几百张、几千张嘴巴发出的怒吼。
      “处死她!”
      可是随后,更多的不同的声音响起来了。
      “单纯处死她太便宜她了。”
      “剃光她的头发!”
      “没错,剃光她的头发!让她骑在一头肮脏的骡子身上,通过全城!”有女人在尖叫。人们喊叫着赞同。
      “先让大象踩碎她全身的骨头,然后再踩她的脑袋!”又有人出主意说。
      “扒了她的皮!”
      “千刀万剐她!挖出她的眼睛、拔出她的舌头来!”
      “抛开她的肚腹,拉出她的肚肠来!让我们看看是不是和传说中一样漆黑!”
      “她不配被火焰净化。把她的身体切碎,去喂她的同类!”
      那浪涛发出的喧嚣越来越大,人们忘情地喊着,那头因为饥饿而四处奔跑的野兽现在跑到了广场上;它的数千个身体合到了一起。它张开了所有的嘴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饥饿就是正义。不可争辩的正义。谁阻拦它,它就吞噬谁。
      而金环垂下头。她简直难以控制自己嘴角向上的弧度。塔门下的人们只看到王后垂首,仿佛她是在犹豫和踌躇。
      “答应我们吧!为我们做主吧!主持正义吧!”他们急不可耐地朝她呐喊着。
      金环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是因为感动而快流下泪水。
      “我答应你们。”她开口了,声音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仿佛是不堪重负勉强做下了这决定。“我不能不顾你们的呼喊。你们是载我们行走的舟,是我们的天神。我和陛下一样,为了你们的意愿而呼吸。各位,请散去吧!波陀耶答应你们的请求。三天后是黑月到来的日子,就在那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米娜克湿会被交到你们手里。”
      人群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人们感激地、充满热情地注视着塔门上的王后。她是多么不容易呀,一个女人!他们爱慕地想着,她支撑着这个国家,维护着它摇摇欲坠的正义。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到这欢呼中;他在人群边缘跪了下来,双手捂着耳朵。
      那是富军。

      金环再次朝对着她高声欢呼的人们深深鞠身合十,转头走回了王宫;侍女们垂头跟在她身后。
      她走着,步子依旧不徐不疾。她的手指拉着白色头纱的边缘;她玩味着那些话语和叫喊。
      剃光她的头发。
      剃光她的头发。
      头纱磨蹭着金环在前任国王死去时被强行剃光的头;磨蹭着她那刚刚长出些微发茬的头皮;感觉有些痒。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母亲!”
      金环抬起了头。她看到俊主站在走廊的尽头,他气喘吁吁,全身汗水,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肮脏的、沾满旅行灰尘的衣裳;头发上也全是尘土。他的手还紧紧攥着马鞭,眼睛发着红,嘴角颤抖着;金环所喜爱的、她和山旗脸上都没有的那两道长长的笑纹消失在惊愕和怒意形成的波纹里。她那个没用的兄弟婆罗如吉站在俊主身后,脸上发白、头上冒汗,很滑稽地就像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羞怯地牵着俊主的一片衣角;显然他是想要拦住俊主一路冲进来却没能成功。
      “你回来了。”她微笑着同他打招呼,“怎么,你是独自一人赶回来的吗?军队呢?被你抛在身后了吗?”
      俊主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瞪着她。
      “你做了什么啊!”他大喊起来,“母亲,你对民众都说了些什么啊!”
      “我说了什么?”金环冷静地说,“我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而已。”
      “你不能那样做!”俊主吼叫着,“她还没有认罪!”
      “别傻了。”金环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罪?她永远也不会那么做。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放弃吗?还是哪个婆罗门把他那些陈规铁箍一样塞到了你脑袋上?你听听看刚才的那些声响,我亲爱的孩子。你听听看。如果我说一个不字,如果我抬起手来要求他们冷静,他们就会冲进王宫里,在撕碎米娜克湿之前把我们先撕成碎片。”
      “可是和注辇的契约怎么办?和罗阇罗阇一世的承诺怎么办?当他们向我们要人的时候,我们拿什么给他?我们用什么去换停战协议和注辇从海上运来的粮食?”俊主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金环笑了起来。“说到这个,”她轻柔地说,“善贤已经托人把罗阇罗阇一世的答复带回来了。就在你回来的前两天。对于米娜克湿的处理,注辇人提出了新的要求。罗阇罗阇不再要活的米娜克湿了。他要她的脑袋。要把融化的铅灌进她嘴巴里。要她被切断成一节一节的四肢。他说三天后他会派来使节,要亲眼看着我们那么做。”
      俊主瞪着金环,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为什么?”他说,“他不是一直想要米娜克湿吗?”
      “为什么?”金环又笑了起来,“你最好自己去问问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去文底耶山的半路上遇上了罗阇罗阇一世的老朋友勇臂,而她就像一脚踢开路边石子一样,单纯为了好玩、为了让她有点乐子就把那个老婆罗门杀了。这你知道的,对吧?可问题还没有那么简单。那只被米娜克湿屠杀个干干净净的军队里,你知道有谁吗?罗阇罗阇一世的幼子优多罗。他的哥哥白净一个月之前病死了;米娜克湿杀掉了罗阇罗阇一世唯一剩下来的一个子嗣。”
      俊主呆然地看着金环,他仿佛被五雷轰顶。
      金环依旧死死地注视他,毫不留情地往下说下去。“如果我们不马上处死米娜克湿,那么之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白费了。注辇不会再接受我们的求和。丧子的罗阇罗阇一世是头悲痛发狂的老公狮,他会不惜毁灭注辇来毁灭我们的。而且……”
      她稍微顿了一下,“我想这对于米娜克湿来说也是好的。想必她也会很乐意。”
      俊主本来已经在挫败中低下了头;他咬着牙,他已经认输了。但此刻,他又抬起了头。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金环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守地牢的士兵做出了些不应当做的事情。”她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你和人狮子的管束,他们难免会出格。队长向我来报告说,看守总是会在夜里下到米娜克湿牢房里面去。”
      俊主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向后退了一步;他那矮小的舅舅婆罗如吉赶紧搀住了他,怕他跌倒在地。
      隔了很久俊主才发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不约束他们?”他说,变得更哑,就好像声音里的血也已经流得干干净净,“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金环摇着头。她看着儿子,眼底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悲悯。
      “我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说,“已经是在那些事情重复发生了很多夜之后了。她还活着。但并不十分好。谁见过她都会觉得……”
      她顿了片刻,叹了口气。“三天后处死她,是为了她好。”她斩钉截铁地说。
      俊主瞪着她。他心底有一个细小如蚊蚋的声音在嘶叫着,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都是谁干的?”他问,“都有谁参与?”
      金环看着他,又笑了起来。
      “别傻了!”她柔声说,她又用上了她的母亲腔调。“你想要做什么呢?为谁寻求正义呢?如果轮班的卫队都参与了,你要怎么办?惩戒他们全部吗?你要当着马杜赖所有百姓的面鞭打他们的脊背,告诉民众,你惩罚这些吃不饱饭的士兵,只是因为他们在一个甚至不算是人的罪犯身上发泄了怒气?你要告诉民众,你夺走他们所剩无几的粮饷、让他们的妻小挨饿,只是因为他们提前为马杜赖所有饥饿的人出了气?别傻了,孩子,别傻了。人们会骂你,把唾沫吐在你脸上,说你还在迷恋那个食尸鬼,他们会挽起手臂来维护那群犯过错的卫兵,把他们的罪行说成是正义。如果他们打了她,人们会说好哇,打得好,她该被成千上万的脚践踏成肉泥;如果他们饿了她,人们会说好哇,饿得好,她该被投进青莲地狱里,饱受一万年的饥苦。如果他们侮辱了她,人们会说不够,她应当被马杜赖所有的男人羞辱——”
      “别说了!”俊主叫喊出声。
      婆罗如吉害怕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妹妹。而金环呢,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棵高傲的木棉树,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你并不好受。”她静静地说,“我们都造业。业带来苦难,我们必须承受业。圣书上是这样说的。如果业叫她死,谁也救不了她。你总还想要为她留条活路,但这是不可能的。杀不死的女人就是冬眠的蛇,迟早有一天会咬住你的脚踝。好好想想吧,我的孩子。你太善良了。这世上没人会同情善良的人犯下的错的。”
      俊主抬起头来,他眼角都发红了,但却是干涸的。
      他僵硬地举起手来,朝金环合十敬礼,然后弯下腰去碰触她的脚。他一碰她的足面就猛然抖了一下,就好像摸到了炭火。金环察觉到了,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微笑着摸了摸俊主的头发,慈爱一如既往。
      俊主转过身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像盲人丢了拐杖。金环瞅着他的背影。
      “可怜的孩子!”她心里想着,“可怜的孩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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