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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 ...

  •   大太阳下,富军去买米。
      他走过拥挤而肮脏的街道,看到负责烧尸的贱民正用树枝做成的担架把一具骨瘦如柴的躯体从下水沟里抬出来,扔在骡车上。为了预防瘟疫,城外架起了一个大的火葬堆,每天都有几十具饿死的饥民的尸体在那里集中焚烧,而木材和丧葬费用则完全由慷慨的王室捐助。
      集市的入口处坐满了乞丐,他们整齐地排列成行,伸着枯柴一样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沉默地注视着过往的路人。富军用拿来买米的口袋掩住口鼻,快速走过他们,他很肯定那些僵坐不动的人里有人肯定已经死了。
      集市并不显得萧条,它甚至比平日热闹。只是出售珠宝、手镯和香料的摊贩都不见了,所有人都在排着长队购买粮食。
      富军把布袋子顶在头上遮挡烈日;在他身旁,一个老人正慢慢用泥做的杯子从大陶罐里喝水。“只有水不要钱,”他低声说,“但也许不久也不再如此了。”
      买粮食的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妇女们攥着一小把米和几个又青又小的芒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富军听见她们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有人说,其实现在那个米娜克湿就在城里,”其中一个人特别神秘、低声地说,“她已经被国王的人抓回来了。”
      富军急忙抓住布袋子,以免它从他头上掉下来。
      “是这样吗?我听说是国王把那个文底耶山下的女魔头杜尔迦抓回来了啊。那个不可接触的女人。”
      “嘘!我听说其实米娜克湿就是杜尔迦。她们其实是一个人。”
      “怎么会呢?”
      “是这样的,没错。我的小舅子在王宫卫队里执矛,他这样告诉我的。公主和杜尔迦其实是一个人,她可以把自己分成好几个,这样一半身子在马杜赖作威作福,一半身子在文底耶山下吃来往的行人车马。她其实早就和注辇串通在一起了!”
      这句话激起了更大的愤怒。
      “呸!你还叫她公主,这个出卖马杜赖的叛徒,下贱的女人……”
      妇女们走远了,那个喝水的老人慢慢走回排队的行列里。“如果国王还想要宝座,那他最好尽快审判米娜克湿,还给国民一个公道。”他说,“他的心被那罗刹女迷惑了吗?”
      周围的人同声附和起来,纷纷表达起自己的不满。富军低下了头。
      他很害怕。
      米娜克湿被带进王宫,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王室毫无表示,态度暧昧。但与此同时,民间的流言却在盛传,人人都说米娜克湿早已经被带回来,但国王和权贵们却在有意庇护她,让她躲在王宫里,继续过她锦衣玉食的日子。人们的情绪都变得越来越激动,大家都逐渐开始深信米娜克湿确实是饥荒的根源,如果不是这样,王室为何要藏着她、庇护她,不敢让她接受审判,出来与人民和军队对质?有一天有几个刹帝利青年还冲到王宫塔门前,大声疾呼让国王把米娜克湿交出来。虽然他们后来被卫兵驱散了,但周围的人显然都觉得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马杜赖的人民都在自嘲,国王哑了,全国人都聋了。
      可富军却很怀疑是王室故意不公布米娜克湿被带回来的消息,同时却又在谣言后推波助澜;而且这种事多半是那个奴婢子俊主想出来的主意。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顾虑米娜克湿在人民间声望尚存,匆忙审判和处决她,说不定还会激起民众的怀疑和不满。而如今看这势头,要不了多久,昔日曾经拥戴过武神公主的人就会全数涌到塔门前,要求处死食尸鬼、灾祸之种米娜克湿;那个时候王室只需要顺水推舟,顺应民意,就能在群情激愤中轻轻松松将米娜克湿和她的支持者连根拔起,还能获得民众的认可和赞誉。
      富军想出了神;他越想越觉得这恐怕是真的。
      “你还买不买?不买的话让给下一个人。”米店的商贩突然冲他吼道。富军吓了一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终于排到了队伍的第一位。地上堆放着几个装米的口袋,富军抓起一把米来,随即就皱起了眉。米里混着未脱尽的谷壳、沙子和碎石头。
      “就这样的米你还卖这么贵?”他问商贩。
      商贩扬扬眉,二话不说使劲一掌把富军推开。“下一个!”他提高了声音喊。
      富军站在那里,尴尬又愤怒。在他身后排队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水的老人张开了口袋,任那黑心商贩将大半都是沙粒和谷壳的粮食装进口袋里。
      富军吞了一口口水,转头去寻找另外一家卖粮食的商贩。这个时候,身后有人推了一把他。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瘦高的中年汉子,手里提着一大块还在滴答着鲜血的生肉朝集市中间大榕树下的小神庙走去。
      小神庙前坐着一个婆罗门祭司。这个神庙是最近刚刚专门为食肉者设立的。按理来说,所有的荤食都是污秽不洁的;只有用于祭祀、在祭坛上已经供奉过给天神和祖先的肉食可以入口。如果不是为了祭祀的目的宰杀牲畜或者吃肉,就是有悖正法,还会被冠以不洁的罪名而被人鄙视。可是最近粮食匮乏,被迫食肉的人越来越多,又没有如此多的祭祀时时举办满足需要,城里的婆罗门就在集市里设立了神庙,所有购买和宰杀了荤食的人都要来这里将肉摆放到祭坛上,然后由祭司举办一个短暂快速的仪式,证明此肉业已成为祭品、可以食用。最近这个神庙的香火相当旺盛,仅次于城外献给死神和瘟疫女神的水祭。
      瘦高的汉子将那生肉摆放到祭司面前。那婆罗门,昔日里连鸡蛋都不碰,浑身只有花香和祭火的气味,如今衣服上沾着一道油渍,旁边还摆放着切肉的刀,看起来和屠夫毫无二致。他用十分专业的目光看了看那块肉。
      “多重?”他问。
      “十四个‘双把’。”男人回答说。
      “那你得要给我一罐牛奶,还有八分之一的肉作为祭祀费用。”婆罗门说,手在藏红花袍上擦了一下,蘸了点身旁铜水罐里浮着一层油脂的水算作洁净。
      “这么贵?”男人不满地说,他脸上带着凶狠的神气。
      “这怎么算贵,城南的摩诃摩耶神庙要的更多……”婆罗门说着,凑近那块肉,突然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肉?”
      男人的眉头略为抽动了一下。“是驴肉。”他回答,“古鲁,你快点行不行?我家里人还等着这块肉下锅。”
      “驴肉?我怎么看着不像……”婆罗门捻起那块肉的一角仔细打量,“我见过驴肉。不是这个样子的……”
      突然间,他手一抖,脸色发白地跳了起来。
      “你骗我!”这婆罗门大喊,“这不是驴,是牛!你杀了耕牛!!上面还有国王的烙印在!”
      周围的人瞬间哗然了。男人脸色大变,他几步冲上前去,一拳打翻了叫嚷不休的婆罗门,抓起那块肉就朝市场外跑。人们朝他追去,他猛地冲进了买粮食的行列,把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有人绊了男人一脚,他倒在地上。一个老头一把抓住那块可怕的牛肉。“造孽啊!造孽啊!”他用变了调的嘶哑嗓子喊,“连牛都杀!黑暗时代到来啦!”
      男人用力撕扯了几下,把肉夺回自己怀抱,从围观的人群里夺路逃出,他浑身都沾着牛血的猩红。没有人再来阻拦他,杀牛、吃牛就等于自动把自己降格为贱民,碰一下都是罪过。可是人们相互推攮、叫嚷,有人向后退去,踩到了一个粮商的摊上。
      米口袋打翻了。黄澄澄的小米全都翻倒在地上。
      集市入口的乞丐们最先行动起来,他们朝打翻了的米跑过去,抓起来就朝嘴巴里塞,有人跪得太久爬不起来,就那么匍匐着朝米爬去。集市瞬间陷入了进一步的混乱,有人大声呵斥,女人尖叫,还有人开始和乞丐一样趴在地上去抢那宝贵的粮食,人们喊叫着,挥舞着四肢,相互推着。这样另外一个米口袋被无意或者有意地拉翻了;可这次滚落出来的是稻米。和卖给百姓的杂米不一样,这袋稻米洁白、饱满、没有杂质,在饥饿的眼睛里看过去,简直就像珍珠一样。更多人扑过去抢米,还有人在怒吼。
      “这奸商!这奸商把好米都囤积起来了,给我们垃圾和沙子!”
      牛血的味道还在空气中蒸腾,所有人大概都为此而变得更加容易激动,有人揪着粮商将他推到一边,然后把他所有的粮食口袋全都打开来。
      米和面袒露在阳光和空气下;人们的眼睛都瞪圆了。不知是谁最先发了一声喊,随即人人都涌上去大把大把地抓和抢;女人揉乱了头发,男人朝身旁的人挥拳相向,粮商在地上打滚,他的哭叫混杂在里面,“罗摩啊!”他叫喊,“梵天啊!”
      混乱越来越大,另外几个卖粮食的商人也未能幸免,被愤怒和饥饿烧昏了头的人们一拥而上,直接开抢;而那些商人无论是否囤积粮食的奸商,此刻都被打倒在地饱以老拳。有人朝市场里冲,有人想要冲出来,有人趴在地上被人践踏,有人踩着其他人的肩膀朝粮食冲过去。市场成了一个迷你的、可怕的战场。所有人的脸都变得狰狞可怕;这已经不再是在等待布施。这是伸出手去争夺的时刻。布施活不了人了。人不再愿意等了。这是人践踏人、人抢夺人、人伤害人的时刻。
      叫喊声越来越大,还有孩子和妇女的哭喊夹在其中,除了粮食,其他出售香油和果蔬的商人和店铺同样被哄抢,不知是谁踢翻了油灯,房屋烧起来了。
      富军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从市场里爬出来,他被推攮了好几下,幸好没有跌倒。他心惊胆战地一边回头一边朝外跑,远处响起了呼喊声,王宫卫兵被惊动了,正朝这边赶过来。但混乱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火势也如此。
      富军跑过了几个街口才停下来。他筋疲力尽地朝一口水井跑过去。他衣服被撕破了,布袋子也丢了;他口干舌燥,心惊胆战,现在只想要喝一口水。
      一根木棍挡住了他。
      富军抬起头来,一个干瘦的老太婆站在井旁,手持木棍死死盯着他。“什么种姓?”她嘶哑地问。
      “吠舍。”富军回答说。
      “一个钱!”老太婆说。周围有几个男人擦过他们身旁,朝市场的方向跑过去。
      “水也要钱?”富军愕然地问。
      “河里和田里的水都躺满了死人不能喝啦!”老太婆说,“要喝井水就得出钱。”
      富军摸出钱给了老太婆;她给了他一勺子水。富军喝了一大口,把剩下的井水都浇在头顶。他使劲搓着脸。
      搓着搓着,他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他想到市场里发生的那一切。
      那些愤怒、恐惧和饥饿是需要一个出口的。
      他很清楚,那个出口的名字会是米娜克湿。

      此时此刻,米娜克湿正躺在地牢阴湿的稻草上。她的头抵着湿冷的墙壁,一声不吭地抱紧双臂,蜷起双腿。
      她刚刚接受完每日例行的审判,被送回了地牢。
      审判每天都要进行,每一天都变得日益难以忍受。每一天,都会有一些昔日她曾经信任过的人走到她面前来撕碎她的心和自尊。她曾经并肩作战的将领、忠厚老实的臣子、表示欣赏过她的王公、从她手里获得过土地馈赠铜版的婆罗门,他们全都走到她面前来,唾骂她,然后向着国王、天神和婆罗门起誓,他们昔日全都是受了她蒙骗,被她迷惑,没能看出她的真实面目,并且折断弓箭、洒下水滴、把手放到祭火里起誓,他们从此与她势不两立。
      对于米娜来说,这比婆罗如吉日复一日的单调追问要难以忍受得多。她期盼这些人不过是由于受俊主骗或被胁迫而撒谎;一开始确实如此。有人言语含糊,不敢注视她,似乎还无法那么肯定她的邪恶。
      可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有了。他们要么就在审判的法庭上消失了,要么态度就彻底转变,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仇恨她。
      到了如今,这王宫里的人已然全数和米娜克湿为敌。不仅仅是她的部将、军队里的统领或是王公大臣;如今就连侍女和仆从们都开始义愤填膺地揭穿米娜克湿的罪行,他们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诉说她那些不为人知的邪恶行径,比如她喜欢用人血洗澡,比如她会在夜晚头上涂上红色吉祥痣,抓着芥末籽在空中飞行。他们各个说得口沫横飞,犹如亲眼目睹。
      为她编织花环的工匠,为她洗衣的女人,为她擦亮盾牌的男孩,曾唱歌给她听的歌人,教她写字的婆罗门;他们全都熟悉她,喜爱她,崇敬她,此刻全都指着她,发出怒喝,说她乃是国家和正法之敌,把唾沫唾在她头顶。
      米娜克湿被迫跪着承受这一切,他们不许她开口反驳。她忍耐着,俊主、婆罗如吉和其他大臣们罗织出各种罪名,千方百计地要她认罪,而不管他们再怎么威胁、恐吓、甜言蜜语加以诱骗,不管他们要她承认什么,她的回答只有一个:
      我没有。
      她的身躯里只剩下这么一个意志,一个想法,就像一根被弯曲的针,随时都会弹起来。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考,她只知道自己没有犯下那些他们要她承认的罪孽。
      可是有一天,米娜克湿突然认出站到了她面前的那个士兵;他曾是一个剃头匠,一个贱民;因为家中儿女众多而生活贫困,他是她最早招募的士兵之一。她曾经教他拉弓射箭,还曾经亲自把剑交到他那卑贱的右手里。她记得很清楚,在她带领军队第一次获得大胜的时候,这个剃头匠曾经扑倒到她面前,恭敬地、眼含热泪地吻她脚下的土地。
      而如今这个剃头匠站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就和其他人一样冰冷。
      她抬起头来,想知道他的妻女如今怎样了。可他只是瞪着她。他把身上的盔甲脱下来,摔在她面前,把他的弓箭扯下来,摔在他面前,他抓起头发割断它,于是从骄傲的马杜赖士兵又变回了一个剃头匠。不过他还带着剑。
      他拔出剑来,狠狠一刀砍断了自己曾经受她触碰、受她祝福过的右手。
      他把血淋淋的剑和右手都扔在米娜克湿面前;他这么做的时候,眼里除了疯狂的痛楚,还有不加掩饰的愤怒和轻蔑。
      “如果你想要这个,”他说,“你就吃吧!食尸鬼!”
      然后他朝着婆罗如吉跪下去,缩成卑微的一团。
      “牟尼!”他口齿不清地喊,“现在我干净了吗?我的罪净了吗?”
      婆罗如吉吓了一跳;“净、净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这情况显然不在他贝叶的备忘录里。
      士兵们把剃头匠带出千柱殿去了。而米娜克湿额头顶在染满剃头匠鲜血的地板上,痛哭着。
      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她崩溃了。善贤背叛了她,她没哭,人狮子遗弃了她,她没哭,父亲和俊主出卖了她,她也没哭,可她承受不了这个。泪水沿着她的前额倒流向地面,她哭得嗓音都嘶哑。她不知道世界上除了恐惧和悲伤,原来还有其他东西能叫人恸哭失声,绝望透顶。
      大臣们彼此看着,然后又看向婆罗如吉,以目光向他示意。时候到了。瘦小秃顶的宰相急忙咳嗽了一声。
      “哎……”他说。“米娜克湿,你承认,你是披上人皮的食尸鬼,借国王的权柄戕害人民吗?你抱着非法的目的鼓动吠舍与首陀罗拿起武器,行超越种姓职责之事,为的是破坏正法和祭典的神圣性吗?”
      米娜克湿还在哭着,她哭了很久。她嘶哑的啜泣声长久地回荡在千柱厅里。最后她终于止住了哭声。
      “我没有。”她回答说。
      她被再度扔回了牢房。
      从那一天开始,这种把戏一再上演,而米娜克湿也不再哭了。人们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来回,训斥她,责骂她,她变得无动于衷。
      我没有。这是她唯一的回答。
      而如今那个士兵把她扔到地上时已经不会道歉了。
      “……公主,你还好吧?”牢房的隔壁响起了破敌低沉的声音。“你今天一直没说话。”
      米娜克湿闭着眼睛,她小腹疼得厉害。她嘴唇轻轻动了两下。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她筋疲力尽地说,“这样所有人都轻松。”
      “他们不能,公主。”破敌说。“如果他们草率地杀了你,那把你带回来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希望你当着所有民众的面认罪,承认是你谋害国王和造成饥荒。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众怒。”
      “为什么?他们尽可以到广场上去宣扬我的罪状……”
      “只有你自己承认才能让大多数人信服……”破敌犹豫了一下,“也才能激起大多数人的愤怒。”
      米娜克湿把脸埋进稻草里。
      “我不会承认的。”她说。“我永远不会承认我没干过的事。”
      “那么他们就还会继续折磨你。”破敌低声说,“直到你屈服。”
      米娜克湿没有作声。她知道破敌说的折磨是什么意思。
      明天在千柱厅里出现、愤怒地诅咒她的人会是谁?会是人狮子吗?在一切都彻底破灭前,她还能承受这个多长时间?
      远处的铁门沉闷地哗啦一响,米娜克湿猛然惊起。这不是平日审判她的时间。
      “公主,”破敌低声说,“少安毋躁。我想他们不是来带走你的,而是来带走我的。”
      “带走你……?”米娜克湿说。她听见上面的士兵脚步声正在响起。他们正朝地牢走来。
      “我想,他们现在很需要一个证人。一个没有涉及到你过去,因而说法更加能叫人信服的证人。”婆罗门声音里带着苦笑的味道,“他们一定是要我到法庭上去作证,揭露你的邪恶和罪行。”
      米娜克湿疲乏地闭上眼睛。“的确如此!”她低声说,“你就这样做吧。如果他们会放你自由,你就这样做吧。”
      破敌顿了顿。
      “公主,”这婆罗门低声说,“婆罗门唯一珍视的、也唯一应当珍视的东西,是正法,而不是自由。”
      米娜克湿睁开眼睛,注视着漆黑的墙壁。“你想要说什么?”她虚弱地问。
      “国王的职责是保护人民,使他们不至有衣食之忧,但当饥荒出现,波陀耶的王室却不努力去救护百姓,减轻灾难,反而费尽心思把罪孽推在一人头上以推卸责任、转移民众的愤怒,我认为违背正法。婆罗门们认为你是食尸鬼,是出于对你的恐惧,若以你一人承担果报,我认为这也违背正法。我不能为没有看到的东西撒谎。因此,我才拒绝俊主的要求。”破敌说,“今日我要前往法庭,以我的所见所闻作证。公主,我只希望从你嘴里得到一句真话。你……”
      他犹豫了片刻,士兵们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
      “……是否真的曾如同流言所说,吃过人?”
      米娜克湿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那面墙壁。
      在墙的对面的那个人是她唯一的盟友,他一度敌视过她,但如今,在这宫廷里……在这国土上,唯有他还把她当成是个人。
      但她很清楚,一旦说出了实话,她就会立即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非人的、不能被相信的、邪恶的、将被同仇敌忾的异类。
      她微微张了张嘴。腥臭的空气涌进肺中。大雨中死者的腐臭血肉味道停在舌头上。
      不。
      那也是剃头匠那只扔在她面前的断手上的血。
      她撒谎了。
      “从来没有。”她说。

      富军睡不着。他躺在棕榈床上,望着半朽的天花板。老母羊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咩声,他母亲在房间另一头靠着灶头睡得很香。
      昨天半夜这个时候有人在敲门。孙陀利去开门了,站在门口的是他们隔壁的老太婆,在黑夜里,她瘦小的身躯弯的像虾米,在潮湿温暖的空气里一直不停地发着抖。富军以为她是来讨要食物的,但她们只是交谈了一会儿,接着孙陀利又关上了门。她跟富军说:“她只是来跟我说她很害怕。”
      富军不知如何回答。就在白天,他在街角看到这老太婆一声不吭地捉住一个不认识的流浪儿猛揍,她嘴角抿出一道刀刻一样又深又漠然的痕迹。她没有发抖。而那个流浪儿声嘶力竭的嚎啕着,脸上却没有眼泪,发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恨。
      富军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孩子挨了打之后就会去找比一个他更瘦小、更年幼的孩子,然后殴打他。
      或许这么做的时候,人就能忘记自己还在挨饿了。
      他翻了个身。他想要把米娜克湿从思想里赶出去,可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但她肯定不是和街头人们传说的那样依旧在王宫里过着奢华安稳的日子。他见过俊主怎么对待她;那个奴婢子不会给米娜克湿更好的待遇。
      富军闭紧了眼睛。如果有朝一日人们的愤怒到达了顶峰,冲进王宫里将米娜克湿抓出来,他们会怎么对待她?人人都说她做错了,可她的错是从哪里起源,哪里开始?
      他想不出来。他想米娜克湿大概也想不出来。
      他的手伸进棕榈床的床角,然后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在床角那里掏出一个东西来,然后拿到自己面前。
      灰色的石头。毫无光泽,灰尘凝结成的一块石头,没有温度,没有分量,不冷不热。
      那个白色男人给他的东西,他吩咐过富军喂给米娜克湿吃。当然富军没有做到,他一直怕得要死。可是这事性命交关,所以他一直竭尽全力、万分谨慎地藏着这块石头,他做得如此出色,甚至躲过了王宫地牢守卫的搜身和俊主的监视,从马杜赖到文底耶山再到回来,他一直都带着这石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食,快饿死了。
      ——你去喂她吃这个。
      在包裹着他的浓重黑暗中,富军默然无语地凝望着那块灰色的、像是粘在他手心里的石头。

      富军睡不着的时候,米娜克湿也在辗转反侧。
      和一个月前、两个月前一样,她又流血了。她腹痛如绞,在阴冷的稻草堆上挣扎,满头都是冷汗。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裙子上鲜红的一轮新月,然后又哭又喊,跑过木头回廊去寻找自己的姐姐。而她的姐姐呢,会用散发冷香的双手抚摸她的额头,安慰她,轻声细语告诉她她身体发生的变化是为了什么,然后会给她用俱舍草和姜煮上一碗汤,让她喝下去。
      热腾腾的姜茶的味道在米娜克湿嘴里勾引出唾液。不,这不是她的回忆。她没有姐姐,也从来没有喝过那奇异芳香的饮料。那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的话,那又是谁?
      哐啷一声,铁门打开了。米娜克湿猛然清醒过来。她躺在地上,听着脚步声接近;随后又是牢门打开的声音。一声粗重的喘息。牢门再度关上,士兵走远了;米娜克湿支起身体,慢慢挨近冰冷的墙壁。
      “破敌?”她低声问道,“破敌?”
      隔了很久很久,隔壁的婆罗门才开口回答。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疲惫和衰弱。
      “我什么都没有对他们说,”破敌说,“放心好了,公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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