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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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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的寒风依旧在呼呼吹着。
穿着沾着檀香粉的凉鞋的脚无声无息地穿过倒下的黑色岩石、冻僵的尸首和冰川的残骸。仙人那罗陀怀抱着维纳琴,朝被风暴肆虐过的冰封山谷深处走去。他几乎足不沾地,那些裂缝、深谷和奇形怪状的岩石不能阻碍他。他越过天然的冰林迦,像一片落叶一样轻巧地跃下了裂缝。
他朝前走了两步,然后他看到了湿婆和佩尔瓦蒂。
湿婆现在就像是一尊断了手臂的黑石雕像,只是这黑色表面还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幻,就像一层浮在海面上的油脂,就像色彩和光芒拥抱万物一样,影子以一种毫无理由的激情和温柔拥抱着湿婆。
湿婆被影子覆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他并不显得痛苦,只是有些茫然,仿佛还在等待着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真正是被凝固了,只是好像正在做一个长达一亿年的梦,而凡俗的眼睛只能看到这个梦的亿万分之一。
那罗陀只是看了毁灭神一眼就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他对湿婆做不了什么。
他走过去,注视着倒在湿婆前面的佩尔瓦蒂;她倒在地上,下身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显然在体力不支倒地前她还在试图集中自己的精神力量。
那罗陀俯身,轻轻翻开山的女儿毫无知觉的身躯。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头发披散,衣衫褴褛,有一只脚的脚背被洞穿而鲜血淋漓,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看清楚她模样时,那罗陀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但随即又变成了愧疚和忧虑。
“……很抱歉,”他低声说,“我没想到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这个仙人伸出了手。空气急剧地抽动起来,周围万物中的五大元素依照命令相互结合,从无中生有,一匹柔软的布匹落到了他手中,因为来自云彩而柔软,因为来自雪山而色彩洁白。他俯身将几乎衣不遮体的佩尔瓦蒂包裹起来,像抱起一片羽毛一样毫不费力地抱起了她,然后转过身朝裂谷外走去。
风呼啸着;黑色的湿婆依旧一动不动,影子还在想尽办法,让他停留在那个亿万年长久的梦中。
毗陀云摩利筋疲力尽地穿过街巷,朝黑兽一样伏在山丘上的王宫走去。整整数日,他都在忙着指挥军队和民众清理街市中的混乱,救助伤者。在城门边架起了一个巨大的火葬堆,在雷神引发的灾祸中丧失性命的人被放在上面焚烧。烟尘滚滚,笔直冲向宝石星辰闪烁的天空,而铁城依旧巍然不动。当瓦砾和废墟被清理干净之后,铁城与波陀罗的结合依旧会继续进行。
他走过房屋倒塌的街巷。这是他在大变发生前曾经留宿过的妓院;它已经全然崩塌了,毗陀云摩利不晓得那个舌头迷人的龙蛇混血儿是否被埋在了瓦砾之下。说实在的,他也没有余力去关心。
他走进王宫,一边走一边扔下和汗水与尘土黏在一起的盔甲和衣物,他垂头走进了议事厅,“南边的街道已经清理出来了。”他说,“但是西部的神庙和水池还…………”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叫人接手你的工作。”
毗陀云摩利猛然抬起头来。高居在宝座上处理政务的不是多罗夏,而是莲目。这个身材修长的阿修罗二王子斜倚在案边,几个阿修罗大臣围着他,递给他贝叶和羊皮的文书。他特地把歌人式的长发束起来了,这让他的脸显得果决了许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贝叶,听着大臣们的报告,看起来颇为自在。
毗陀云摩利瞪着他。
“你?”他说,“为什么是你?我大哥呢?”
莲目抬起头来,冷静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完全不似从前那个文弱的王子;毫无疑问,他也是塔罗迦的子嗣。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他说,“他扔下那么多事情,总不能没人处理,对吗?”
毗陀云摩利牙齿咬得格格响。“你,”他说。
莲目站起来,挥了挥手,大臣们都退出去了。他走到毗陀云摩利身边。“你想说什么?觉得我乘虚而入,抢走了多罗夏的权力?”他说,“他从前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优柔寡断,记得吗?可事实证明,他才是最看不透的那个,最脆弱那个。依照他那套强者为王的理论,他从一开始就不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一开始?”毗陀云摩利的表情扭曲了。
莲目脸上露出一个细小的微笑。“没错,”他说,“他被那个摩醯什骗了,俘虏了,自己却毫无察觉。可父王一直都知道。”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你以为为什么,父王总是要摩醯什前去娱乐室陪伴他?你以为为什么,多罗夏不在波陀罗的时候,我总是会待在摩醯什身边?难道就是为了弹琴唱歌,满足她那浅薄的、多愁善感的小女人心思?我们都很希望多罗夏能够看透他未婚妻的真实面目,很可惜,他让父王大大地失望了。”
毗陀云摩利看着近在咫尺的、莲目那得意洋洋的脸。他突然明白过来,既然莲目看摩醯什看得那么紧,他应当知道摩醯什向她大哥摩西沙通风报信的事情,也知道她与天帝密谋暴乱的事情,可他坐视不管,因为米娜克湿与多罗夏联盟的毁灭、铁城仪式的中止,加上摩醯什本身的背叛,可以对多罗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拳头捏得像铁一样,只要一拳挥出,莲目脸上的骨头就会粉碎,皮肉会变成一滩烂泥。可他没有,莲目笑得那么得意,是因为他也明白毗陀云摩利也不会那么做。
阿修罗的二王子优雅地后退了一步。“行了,这几天你确实辛苦。”他说,“你可以去睡一觉。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去劝劝多罗夏,不过这可能没用,因为他紧锁宫殿大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谁也不回应。”
毗陀云摩利一步步走下阶梯井阔大的台阶。方形的天空在他头顶越来越狭窄。他走到了井底,那里躺着一具破破烂烂的人体,一半浸没在水中,一动也不动。
“喂。”毗陀云摩利隔了很久才说,“我带了酒来。”
那具身体微微动了动。毗陀云摩利朝他走了过去。因陀罗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但除此之外,他的模样比那天被塔罗迦击败时好不了多少,被折断的肢体依旧扭曲着,胸口也依旧凹陷。天帝呻吟着,将自己重伤的身躯翻了过来,半睁着眼睛看着毗陀云摩利。
“酒,”他像头垂死的野兽一样喘息着。
毗陀云摩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
“为什么?”天帝声音微弱地说,“这需要理由吗?”
“你明知自己是逃不出去的。”毗陀云摩利说。
因陀罗低喘了一声,像是一次失败的狂笑。“老子没想过要逃出去。”他说,“没错,我心知肚明我不可能逃走。即便我逃到地界边缘,照样有可能被塔罗迦给捉回来,那有什么意义?我被关在这鬼地方几百年了,他妈的,我就是只想把你们给吓个半死,看着你们脸上的表情。你们慌张害怕,恐惧发抖,蝼蚁一样叫喊奔逃,那对我来说可比像条垂头丧气的鹿一样被塔罗迦追捕快活得多。”
毗陀云摩利心头的怒火再度燃烧起来了。“你既然明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天界,摩醯什也逃不出去,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天帝静默了片刻。
“听你这口气,她死了?”他嘶哑着声音问。
“死了。”毗陀云摩利咬牙切齿地回答,“你应该明知她那点伎俩不可能起效,而且她其实一直在受我父亲和莲目的监视,她这么做完全是在送死。”
“是啊,我知道,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因陀罗冷漠地、无动于衷地回答,“她想要报复她的未婚夫,我想要砸烂波陀罗,我们一拍即合,仅此而已。如果我提醒她她那个所谓的计划漏洞百出,完全不可能成功,我怎么可能还获得她的信任,依靠她拿回雷杵逃出去?现在她死了,是她自不量力;她从多罗夏那里自由了,是她得偿所愿,我需要为她的死负责吗?为她的死感到遗憾吗?”
毗陀云摩利瞪着奄奄一息的天帝。当年在俱卢之野上天帝虽然战败,但他并不是没有逃走的机会。塔罗迦俘虏了诸多天神,而那时本来已经撤走的天帝却突然出现在阿修罗王面前再次向他挑战,还拼尽全力举起了莲顶山向塔罗迦砸去。他的蛮勇之举让他成了塔罗迦的阶下囚,可被包围的群神却得以脱身。在如何处置因陀罗的问题上,乌沙纳斯和塔罗迦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太白金星之主力劝塔罗迦杀了因陀罗,而塔罗迦却拒绝这么做。师生两人就在黑宝石大殿中争吵,而身上捆着铁索被扔在台阶下的因陀罗就在他们的争执声中发出狂笑。
毗陀云摩利当年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很是佩服因陀罗的英勇气概,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突然心生寒意。
因陀罗不是蛮勇,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这个言语粗野的男人身后和他父亲一样矗立着残酷无情的帝王之影。他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可他还是配合摩醯什那天真可笑的图谋,因为他很清楚,对于阿修罗来说,他大闹一场、甚至毁掉铁城造成的破坏,远胜过他偷偷逃离产生的影响。他也只不过利用了摩醯什,去报复给他长久屈辱和监禁的阿修罗。他的目光只注视自己的高空,不可能同情任何具体的个人。
天帝显然是累了,他不再和毗陀云摩利对瞪,哼了一声,别过了头。“有酒你就放下。”他口齿不清地说,“没酒你就滚。我现在没兴致陪你。”
毗陀云摩利没说话。他从来不曾喜欢过他哥哥那容貌平庸的、胆怯的未婚妻一份半点。然而此时此刻,在整个波陀罗里,仅有他一人为那只从铁城上掉下来的好音鸟,感到了一丝细微的悲伤。
当毗陀云摩利回到波陀罗时,迎接他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多罗夏失踪了。
他的房间敞开着,文件扔得到处都是,生平第一次这位工作狂王子这样对待那些贵重的贝叶和羊皮。床单被撕掉粉碎,堵塞在看得到铁城的窗户上。而多罗夏本人则不见了。
就在莲目忙着夺取权力、毗陀云摩利忙着四处救火的时候,被遗忘的阿修罗的长子孤身一人悄然离开了自己的宫城,不知去往了什么地方。
那罗陀抱着佩尔瓦蒂一路走着。他走过那些高耸的雪山,白色的山坡,青色的河谷。无论寒风如何呼啸,他都巍然不动;他也不在岩石、苔藓和白雪上留下足迹。佩尔瓦蒂无知无觉地躺在他怀里,就像一枚空了的果实。
最终,那罗陀来到了山王的城市之前。这白色城市建筑在一面坡度陡峭的山坡上,犹如一斗从山顶洒下的珍珠,在蓝天下烁烁生辉,人们称其为药石之城,因为草药和珍宝矿藏一样,乃是山怀抱的宝藏,它的美景也能如同药物一般治愈人心中的悲痛。山王和他的王后等在白银城门前,他们因为空气和风中早已传来的讯息而忧虑焦急不安。当抱着佩尔瓦蒂的那罗陀出现时,他们睁大了眼睛。佩尔瓦蒂被布包裹着,可父母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能从露出的一角额头或是手指认出自己的儿女。
山王几步抢上前去。
“佩尔瓦蒂!”他呼唤,声音颤抖了,群山都在自己主宰的呼喊中发出悲伤的低鸣作为回应。
那罗陀将雪山之女瘦削的身体交还到她父亲手里,弥那也赶了过来,她一手捂着嘴,一手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令媛还活着,”那罗陀放缓了口气说,“她只是耗尽力气,失去了知觉。”
“耗尽力气?为什么……”弥那带着哭腔说,一手伸出去,拉开了遮着佩尔瓦蒂身躯的织物。
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山王胳膊一抖,几乎将佩尔瓦蒂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他几乎窒息了,隔了一会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死死地瞪着佩尔瓦蒂的脸,“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子?”此时他身边发出一阵惊呼,因为弥那看到佩尔瓦蒂的瞬间就晕过去了,悉陀和持明们赶过来扶着她。
“令媛想要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那罗陀低声说,“一件本来她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将自己逼得越过了界限。”
弥那这时醒过来了,她发出一声短暂的抽泣,人们扶着她,她抢过去扑在女儿身体上。
“我知道为什么!”她哭喊着说,“是为了斯塔奴!为了解放他,她留下书信离开家庭。这就是给她的报答,给她的恩赐。为什么她为了他要这样自我折磨?”她把头靠在女儿身上大哭起来。
“因为是我教她这样做的。”那罗陀低声回答。
痛哭声曳然而止,弥那和山王都愕然抬起头注视着他。蓝天下,这个打扮滑稽的歌人朝他们深深合十鞠躬。
“非常抱歉,是我低估了束缚湿婆的那威力,也错估了它的源头。”他低声说,“是我教她相信,也许牺牲自我就能换来他的解放。”
“这是什么意思?”弥那盯着这个仙人说,她的手指陷进了女儿的肩头,“这是什么意思?”
那罗陀抬起头来。“因为我见到湿婆时才意识到,束缚他的并不是阿修罗垂死的诅咒。”他说,“这世界上没人能强迫魔醯首罗做任何事情,更何况只是一个不成器的阿修罗武士……囚禁了湿婆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教自己不能动弹。”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山王低声说,当他看向女儿的面孔时,这和天地同寿的群山之王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而弥那在捂着脸大声抽泣。“他摧毁了她的心,与此同时也摧毁了父母的心。为何他要这样做?”
那罗陀保持着合十的姿势。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木偶一样僵直。
“谁能够深入他人的内心,”他低声说,“即便是一个凡人,心也犹如海底和深谷般不可测,更毋庸说是湿婆。”
“我早知道!”弥那的声音支离破碎,“他是如此冷漠无情,我女儿愚蠢的热情丝毫不能打动他,为何她还是要这样做,将心和灵魂全都献给他?”
那罗陀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悲哀起来,尽管他依旧傀儡一样面无表情。“因为河流一定会奔向海洋,因为雨滴一定会落向大地。”他说,“她是别无选择的。”
这样的话叫山王和弥那都战抖了一下。他们抬起头来看这仙人。
“你是谁?”山王就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问。弥那张大了因为泪水而通红的眼睛。
“我是仙人那罗陀,天神的使者,”仙人说。
山王看着他。“我知道所有仙人的世系和家族,从来没听说过永寿城或是人间的道院里存在你这样的名字。”他说,越来越警觉,“那罗陀,这名字意即智慧赋予者,但你身上散发出死亡的味道。但不洁者和死物是不能接近我的药石城的。你究竟是谁?”
那罗陀那木偶一样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和她是同病相怜的人。”他说着,朝佩尔瓦蒂投去一瞥。
山王夫妇愕然地望着他。
那罗陀整理了一下圣线,把背在身后的维纳琴正到身前来,随即山王夫妇深深地一鞠身。“鄙人就此告别,请照拂好令媛吧。”他说。“尽管来犯的阿修罗已经被湿婆的光辉所粉碎,但是为了争夺您的城市,他们必然会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请做好准备吧!”
“你要去哪儿?”山王问,紧紧抱着女儿。
那罗陀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来。“去南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