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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三界至尊 ...

  •   邺朝正和十一年的冬天,天子失德,江山飘摇,一场大雪过后,北疆的雁门关中却来了一个歌姬。

      那是一个蒙了面纱的红衣女子,被校尉从乌篷的马车中搀了出来。女子肩上围着的火狐裘就蓦然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玉白的粉颈和半边酥肩。

      四周暗暗的抽气声中,她回眸施然拉起狐裘,微微一笑,跟着校尉走进了大将的营房。

      直到雪地中那抹艳丽的色彩消失后很久,看呆了的兵士才纷纷交头接耳。这个绝色的女子究竟是将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这个时节来到边疆?

      进到城塞中最宽敞的营房中,迎面就是被炭火熏出的暖风。雷青放下手中的宗卷,几步迎了上来,略显洪亮的嗓音中是浓浓关怀:“妩儿,旅途是否辛苦,这场大雪可不要冻坏了你。”

      身为名震西北的悍将,常年在外征战,雷青自然不是什么心细如丝的男子,但这次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地在营房里铺了厚厚的绒毯,取暖用的火也吩咐人烧得比平时足了许多,足见有多么上心。

      进了门就脱了长靴,褪掉身上的狐裘随手扔在一旁,在宽阔的房间里转了个圈,红妩才歪了头冲雷青笑:“雷将军这里还挺不错嘛,我还以为来了要住帐篷呢,那可要冻死我了。”

      裘皮下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纱褥裙,脚上更是连罗袜都未着,俏生生站在绒毯之上,就这么歪着头巧笑倩兮的样子,分外娇媚可人。

      雷青的声音柔了又柔:“关内自然修有结实房屋,不然如何守得雄关?”边说边看着她笑了笑,“妩儿你怎么到了这里就叫我雷将军,难道是多日不见,生分起来了么?”

      红妩含嗔带怨地横过来一眼,走到他面前却也不去看他,只是拉住他一角衣袖放在手心轻轻揉着:“这里是军营,我当然要叫雷将军,不然怎么衬得起你大将军的威仪……”

      雷青轻轻扳起她垂下的头,看到那双一向盛着盈盈笑意的桃花眼中此刻蒙着一层水气,忍不住微叹了一声:“妩儿,将你丢在京师那么久,是我不对……不过此刻边境着实不太平……”

      侧了头避开他的手,红妩的口中还带着怨气,一双不住瞟向他脸上的眼睛却泄露了心事:“谁想你了?你不在,我过得快活着呢,我才不想你!”

      知道她的性情就是如此,雷青也不跟她争,抱住她的肩膀:“妩儿……”

      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仿佛是终究抵不过多日的思念,红妩把手撑在他宽阔的胸前,终于呢喃出一声:“十三郎……”

      软语催开了两个人心中的火焰,下一刻雷青克制了许久的吻就覆上了眼前诱人的粉唇。被兵刃磨出老茧的大手扣上她的后背。灼人的热度透过纱衣传来,承受不住他的热情一样,低低呻吟从她喉间溢出。

      拦腰抱起她的身子,雷青大步走向床榻。

      这一夜军塞中的篝火催亮了天空,将军的营房中红烛消残,抵死缠绵。

      雷青不知自己是何时爱上了这个声名并不好的舞女。虽然他出身世家,但却并不是纨绔子弟,家中数代名将,教养不可谓不严苛,他没有多少机会和身边的好友一样,常常出入烟花柳巷。

      初见她,是那次新立了大功还朝,被好友强拉去青楼庆祝。毕竟是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没有怎么推辞,于是那一夜醉眼迷离的时刻,他见到了今生注定的那个人。

      她红衣如霞,将一曲胡舞跳得如乱花穿云,引来阵阵喝彩。兴许是身段太过迷人,她舞罢退场的时候给一个富商拉住了衣袖。肠肥脑满的中年富商嘴上说着轻薄的话,一只手就要去摸她半露的□□。接下来发生的事震惊了全场。响亮的一记耳光抽上了富商的脸,这个身份卑微的舞女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得狡狯:“哎呀这位大人,您脸上好大一只苍蝇。”

      他举着酒杯忍不住笑出了声,只因他也觉得那个富商鼓囊囊的眼睛和双颊,实在很像一只大苍蝇。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顺理成章,好友见他难得对一个青楼女子加以青眼,自作主张包下了她送到他房里。她屈膝坐在铺满锦缎的床上等着他,看他进来就笑眯了眼:“今天运气真不错,遇到这么好看一个主顾。”

      他第二次被她逗笑了出来。他相貌是算英俊,但每个见到他的女子都先被他满身的肃杀吓得退避三舍。走到床前故意露出胸前的狰狞伤疤,他想要恐吓她:“这样你也觉得好看?”

      没想到她的眼睛反倒更加亮了起来,主动凑过来摸上他的胸口:“这些是给刀砍伤的么?会疼不会啊?”

      这就是他的红妩,从未自怨自艾过身世的凄凉,也不见一丝颓唐哀伤,反倒是一双时刻藏着好奇的眼睛始终通透如山间的清泉,让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初相识的时刻,她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越来越频繁地光顾那家青楼,有时候会包下她一夜。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叫上一壶酒,在台下静静看她旋舞一曲就无声离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眉目俊秀的官宦子弟在她下台后揽住她的腰,手指为她擦去脸上淋漓的香汗。

      蚀人的妒火将他烧得神智全失,他冲上去拉开他们,一拳打得那个男子直飞出去,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事情传扬出去,堂堂少将军为了一个舞女打架闹事,那次他被父亲打了二十军棍,在家中的祠堂里跪了三天,大病了一场。他躺在房中高烧不退,有次清醒过来,看到她坐在他的床前,指尖慢慢画着他俊挺的眉目,从不染半点愁绪的眼中含着泪光,第一次叫了他:“十三郎。”

      他攒下俸禄,不顾父亲的反对要替她赎身,她却不许,只是抱着他靠在他胸前说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她的性情是火焰一样的爽直真诚,在和他剖白心迹后就再也没有接过其他的客人。经过那一次,全京师的人也都知道了她的主顾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将雷青,渐渐没有人再招惹上门。

      他在边疆奋战,她就在京师中等他,每一次的相聚都那样短暂,却又足够燃尽彼此的相思。直到这一次,因为边境告急,他几月不归,她含着淡淡嗔怨的书信送到雁门关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不顾一切让心腹去京师接她前来。

      汗水浸透了的纱衫被扔在宽大的床榻一角,春情暂歇,雷青轻揉着她铺洒在枕上的秀发,英挺的脸上柔情似水:“妩儿……军情实在紧急,我真怕让你涉险……”

      温热的手指抚过他峭直的薄唇,红妩笑道:“十三郎……我愿跟你……生死与共。”

      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言语,雷青俯身紧紧拥住她的身躯,这一刻,此生无憾。

      第二日清晨,雷青在隐约的喊杀声中醒来,身边锦衾冷透,红妩已经不见了踪影。门外的骚动实在太过异样,瞬间讶异后,多年练就的本能让他翻身取过床头的长剑,来不及穿戴整齐铠甲,他裹上棉袍就冲出门外。

      仓皇的士兵和他一样衣衫不整,提着兵刃四散逃窜。他仿佛置身在噩梦之中,只有额角不住突突的抽痛,提醒他眼前景象确是真实。

      副将满身是血,提着长矛拨开人群冲来,看到他就大喊:“将军!敌军进城了,快逃!”

      他尚能保持一丝冷静,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出口了才知道咬牙切齿:“逃?往哪里逃?”

      他就是雁门关守将,关隘被敌军攻破,他却犹自酣睡,这已不是一死所能谢罪。劈手夺过身旁一个小兵手中所牵的战马,他翻身上马之前,仍不忘交代副将:“昨晚在我房中的女子,你找到她,带她逃出去!”

      副将震惊地看着他,似是怕他听后伤痛,却还是说道:“将军不知么……今晨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带人去打开城门,引敌军进来……”

      那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混入关内的敌军士兵正聚在城门前转动绞盘一点点打开沉重的铁门,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飞身跃上几丈高的城墙,身形是从未见过的翩然。那一刻,她自城头上回眸,红衣随着寒风招展,恍若仙子。紧接着,潮水一样的敌军从洞开的城门涌入,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带来血雨腥风般的屠杀。

      像是忘记了耳边越来越凄厉的喊杀声,也忘记去奔赴战场,雷青死死盯住眼前的副将,犹自不信一般:“你说是那个女子引来了敌军?”

      那目光太过森然,副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才道:“将军,城已破了,您还是逃走吧!留得性命,或许还有报仇雪恨之机……”

      没有听他把话说完,那一骑战马骤然拨转,向着厮杀最激烈的营地奔去。寒风迎面刮来,刺透他的身体,这是他最熟悉的北地的风。十八岁起驻守边寨,陪伴他的就是这样的风,干燥刚烈,刮在身上有最痛快的味道。但是他却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觉得这风太冷。

      是太冷了,冷得遮去了敌人狰狞的面孔,冷得寒彻了在他刀下炸开的鲜血,直穿透到他的心里去。

      那是妩儿,那样纯真秀美,有孩子一样说来就来的小性子,在他身边时却那样依赖,挤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

      他可以为她违逆对他深寄希望的殷殷老父,他可以为她放下身为官宦子弟的虚荣。他一身血腥,半生戎装,不是适合寄托终身的良人,但如果她能为他洗尽铅华,那他也可以和她终身相伴,只守一人。

      然而直至此刻才知道,她的娇憨、她的柔情,只是欺骗,骗他这个不懂风月的鲁莽武夫,骗他这个以为拿一片真心就能换来毕生挚爱的傻子。

      满身的绝望暴烈支撑他杀入敌军腹地,数不清刀下砍杀过多少亡魂,他鲜血泼面,状如鬼魅,赫赫的威名震慑了扑上来的士兵。

      近处的一个高台之上,红衣的女子无声站立,隔着林立的兵刃和他遥遥对望。

      他大吼,响亮不再的声音宛若泣血:“妩儿!妩儿!”

      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冷然看过来,满目的春水宛若冰冻,她淡淡开口:“雷青,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无趣的人么?”

      “妩儿!”长刀挥出,又是一腔热血从无头的尸体上喷涌而出,他深陷重围,却仍执拗地看向她的方向,嘶吼,“妩儿!妩儿……”

      和着血泪的悲鸣被尖锐的箭鸣打断,随着虢国大将手中的羽箭射出,黑羽强箭阵雨般落下,长箭穿透雷青的咽喉。插入石缝中的长刀支撑住他的身体,一滴鲜血从他怒睁的眼眶中流下,邺朝威名第一的将军,至死不曾弯下膝头。

      放下手中的黑色长弓,虢国大将叹息一声:“雷青一世威名,竟也逃不过儿女私情。”慨叹过后他抬头寻找那位主动找到他出卖雁门关情报的红衣女子,看那女子也像是邺朝子民,却不知为何要背叛投敌。

      然而他极目四顾,那一袭红衣竟像是随着雷青的死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不见踪影。

      呆愣了片刻,他有所感一般,突然抬头看向空中。雪后阴沉的天幕下,一只苍鹰尖啼着穿过血腥的战场。

      站在天空之中,目送着雷青和其他战死的士兵的魂魄被冥府的勾魂使者拘走。虽然此刻已经没有了她的事,不过红妩还是没有立刻返回天庭。

      虢国大将那样的凡人当然没有办法看到她的身形,这个莫名其妙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将军只怕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神秘的女子要助他攻下雁门关。

      虽然可笑,但这就是她身为司战仙君的使命。邺朝气数已尽,雷青死后,雁门关失守,此后虢国长驱直入,逐鹿天下,战火再难熄灭。任谁都想不到,乱世的序幕,就在这里,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子揭开了。

      “红妩仙君。”耳旁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飘荡而来的那个白色身影不但一袭长衫白得瘆人,连须发和脸庞都是雪白。

      不用说,三界中除了地府的白无常,还有谁能是这样形貌?红妩笑着冲他点头:“白府君。”

      民间传说中总爱把勾魂的鬼差说成黑白无常,其实黑白无常是鬼差首领,寻常的勾魂根本用不上这两位府君的大驾,唯有今天这种死者无数的情况,才会有无常前来督阵。

      红妩司掌战乱,平日履职的时候倒是经常遇到黑白无常,彼此早就算熟悉。不过白无常生性寡言,也只是向红妩微微晗首,就站在空中继续看着属下忙碌收魂。

      并排和白无常站在一起,红妩瞥了瞥一个鬼差的收魂法器中那个格外明亮的魂魄。雷青这一世是护国名将,死后灵识之光也要比普通鬼魂充沛一些。

      “白府君,不知这位雷将军下一世将会转生到何处啊?”红妩笑着把话头提了起来。

      “这要回地府之后,请我主冥王殿下查过生死簿方知。”回答得一板一眼,白无常顿了顿,却接着道,“但仙君既然关照过,我自当禀明我主,尽力为这个雷将军寻个好去处。”

      红妩一笑,向白无常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府君了。”笑着又道,“府君告辞。”说完手腕一转,身形已经风扶摇而上,一袭红衣只在天际留下一道虹影,就此隐入云间。

      她这次到下界去了三年,在天庭也不过是三天时间,因此当她直接驭云飞到清淩府时,正在捧着棋谱自弈的南冥仙君抬头十分寻常地冲她打招呼:“红妩啊,这就回来了?”

      红妩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夺下他身边那壶玉露茶,倒出一杯咕嘟咕嘟喝完才长出一口气:“南冥,还是你这里的茶水好喝。”

      几百年来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巧取豪夺,南冥俊逸的脸上有了丝笑意:“怎么?还是没到紫微殿复命,就先来我这里了?这次可还顺利?”

      “这祸乱人间的魔星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怎么会不顺利?”喝完了茶,就懒洋洋地靠在南冥放茶的那块白玉上。

      微凉的仙界玉石带着沁凉的温度,贴在身上有说不出的熨帖,红妩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躺倒,拿手去挑逗南冥脚下卧着的青兽。

      一身青色绒毛的仙兽性情温良,这时被红妩抓着头顶的一撮毛发将脑袋拽来拽去,也只挪动硕大的身躯,发出不情不愿的低哼。

      南冥看她欺负青兽欺负得兴起,摇着头笑起来:“有功夫戏耍我的坐骑,我看你还是先去见见重华吧,他这几日已经到我这里来了两次了……”

      他不提那个名字还好,一提起,红妩的眉头就锁了上来,青兽也不逗了,淡淡道:“我一介小小的司战仙,用不着天帝陛下如此挂心吧?”

      人间律例森严,主子奴仆地位尊卑有别,不得逾越。天庭中的神仙就要潇洒得多,平日里只要不是在大殿之上,众仙相互间的往来就颇为随意,礼数也多不拘谨。比如南冥这样上古之后就在天庭中的上仙,因为私交跟天帝不错,就能直呼名讳。

      南冥笑了笑,见她神色不愉,也不再接着说下去,转而道:“这次你又□□那个邺朝大将了么?虽然做那种……的时候用的不是真身,但若要邺朝灭国,用不着非用此种方法。比如你可以化身谋士,先博得那大将信任,再伺机出卖他……”

      见他一边摆着棋局一边喋喋不休,红妩哀叫一声捂住耳朵:“南冥,没人跟你说过么?你哪里都好,就是不能开口……”

      与南冥仙君相识,还是在红妩刚到天界的时候。

      在紫微殿上受封仙君,她仍神智昏沉,有仙使引她前去封赏的府第,她抬步时脚下踉跄,快要跌倒出丑的时候,手臂被身旁的仙人扶住。

      一袭淡青衣衫垂地,那人袖间绣着波涛舒卷,笑容温雅:“仙君初回仙界,想必是还未习惯吧?”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司掌天下海域的南冥仙君,身为自上古众神开天辟地之后就诞生的上仙之一,身份要比一般的仙君尊崇许多,为人却谦和温文。

      南冥的清泠府距离她的摇光殿并不遥远,安顿好后,她就瞅了个好天气提了两壶琼浆去往清泠府上,说是要拜谢当日那一相扶之恩。

      南冥客客气气地收下酒,此后一来二往,两人熟络起来,逐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红妩嫌自己的住处冷清,在天庭中的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清泠府上腻着,久而久之不但南冥常年被她拉着聊些有的没的,连南冥的坐骑青兽都成了她作弄欺负的对象。

      当然在清淩府上厮混也有个坏处,就是此刻的情形。她刚恋恋不舍地放开青兽柔软的皮毛,又喝了一口玉露茶,南冥就止住了漫无止境的唠叨,抬头奇道:“今天挺巧啊,重华也来了。”

      红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弹起身就要找地方躲:“又给截到了!你说他一个天帝,怎么总来得无声无息?”

      南冥笑眯眯的,道:“他只是来串门,又不是出巡,难道你还要他找群天兵天将开道?”

      都说南冥仙君雅致,其实就是懒,偌大个清淩府除了一间用来睡觉的竹舍,就是几块万年暖玉和零星几株矮梅,连大点的树都没有一棵。

      红妩慌了一阵,眼看到苍翠碧树后已经闪出一角白衣,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转过身整整衣衫。白色身影缓步走近,红妩也不抬眼,垂首躬身道:“司战仙君红妩,参见陛下。”

      私下遇到,她本不需要行如此郑重的礼节,如果南冥也跟她一起行礼倒还好些,偏偏南冥只抱膝仰头,颇有兴致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

      气氛甚是尴尬。

      身前的人轻缓开口:“仙君无须多礼。”

      褪去了殿上的威仪,那淡雅温和的声音和记忆中其实并无二致。红妩低着头,暗暗吸了口气,开口还是刻意恭敬的语气:“司战仙君红妩此次下凡,邺朝虢国之争已有定论,未及向陛下禀告,还请原宥。”

      站在她身前并不动,那个声音隔了片刻才回答:“我已知道了,有劳仙君。”

      “这本就是红妩司职,陛下言重。”冠冕堂皇的话对答如流,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她偏偏连头也不抬,接着拱手道,“红妩告退。”

      言毕就从他身边错过,径直向外走去。

      那边南冥颇不识趣地“嗳”了一声:“走这么快干吗……这一壶茶都还没喝完……”红妩竟然连他也不再理,红色的影子留也不留,出府腾云而去。

      南冥只好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朝身边的重华摇摇头:“这小丫头怎么还是见了你跑得比谁都快,东海那个最讨厌你的敖广都没她跑得快……”

      没有回答他,静静站着的人垂下眼睛,脸上还留着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消退的淡淡笑意,那样遮在眼帘后的眸光,温和似水,只是方才红妩却根本没有看到。

      走至南冥对面的小凳上坐下,重华把目光投到先前红妩躺过的石上,南冥摆放在其上的白玉茶壶和几只杯子早给挤了个七零八落,散乱堆在一起。

      捻着一粒棋子,南冥笑笑:“还是毛毛糙糙的性子……你知道的。”接着晃晃手,相邀,“来下一局?”

      神的岁月是那样漫长,千万年来不曾变化,唯有相伴在身边的棋局,黑白之间诉尽沧桑变幻、世事无常。

      坐在他对面的人还是不说话,拿过一只棋盒摆在自己身前。

      慢慢收着棋盘上零落的棋子,南冥又闲闲地道:“也真奇怪,这小丫头在下界的时候能抱着你那具没用的凡身□□哭成那样,怎么回来后倒成连看你也不想看一眼的样子了……”

      似乎是被他念叨得支撑不住,对面的人轻叹口气:“南冥,我记得敖广最讨厌的不是我,好像是你。”

      这次轮到南冥大吃一惊:“是么?我一直以为他最讨厌的是你呢!他为什么讨厌我?下次我一定要去问问那小子!”

      无奈一般摇头,说话间重华将一枚棋子轻放入棋盘中,抬头向他温文一笑:“南冥,该你了。”

      愣了愣,南冥这才发觉:“你又先行了!”

      即使故意把驭云术用到了极致,她还是看到了那个身影,在腾空的一刹那,终究是没有忍住,于是回头看了。

      白衣宽袖,黑发轻挽,静立在清泠府的一片碧青中,还未动,就如同画卷。

      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白无常身上是肃杀阴冷,在他那里却竟然飘逸怡然、雍容万分。

      就像当年苏州城中,顾家表少爷只是偶尔在布庄中惊鸿一现,就收下多少惊艳的目光。

      那一世出现在凡间的是天帝的本来面目,那胜过所有容颜的殊色,即使被刻意黯淡了光华,也无法不令凡人颠倒迷乱。

      这样看来她还真是有眼无珠,每天叫嚷着美人,但那时贪恋最多的,却还是他指间片刻温暖,眉头无垢温柔。

      可惜,贪恋得再多,也不过都变成了天界上冷彻胸怀的过往。

      那一天紫微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没有用一个眼神,也没有用一句话语,就把她拼尽力气支撑的一生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怪佛祖如此煞费苦心,不怪那一生诸多巧合劫难,三界之内,还有什么能比辅佐天帝渡劫的功绩更加宏伟?她能初登天庭就获封仙君,也是托了此事福分。

      飞得远了,清泠府早就变作繁星中的一点。她衣袖一展,索性也不回摇光殿,向天际最远处的银河飞去。

      繁耀星光流水般汇集,远看如银带悬空,飞瀑倒挂,近了才发觉无边无际,浩瀚波澜填满整个天幕。

      站在银河之岸,星辰拥成的激流在脚下奔腾不休,空中却寂静到极致,连呼吸的声音都细致可闻。

      她在河岸停了片刻,向河中招手,催动法力,一叠随波而来的浪花正中腾起一股清澈河水。银光流泻,翻出莲花般的一朵,自水中托上一团七彩琉璃光芒。

      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唇角终于泛出一丝笑意,红妩紧盯着那彩色光芒的正中。闪耀着的七彩内,那一盏浮在空中的法灯宝光璀璨,映亮了她笑着的脸。

      “云怀。”她挑起唇角,轻轻冲里面唤。

      那就是云怀,当年承载了法力下界化为人身的上古法器,那一世终了,重新化成无知无识的琉璃灯,自此沉寂。

      回到仙界后,她对天帝唯一一次的请求,就是这盏琉璃灯。

      那日她跪在紫薇殿外,头颅低垂,静默无语。重华并未露面,没过多久,仙吏就遵从他的旨意,捧着琉璃灯走到她的面前。

      而她仅是重重叩头,将琉璃灯小心翼翼地装入怀中,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向殿内看一眼。

      “云怀,我会再见到你的,不管用去多少年。”不知是多少次喃喃自语着保证,捧着怀里色彩华美的法器,红妩低下头微微地笑。

      良久才将琉璃灯重新放归到银河中,她驾云回到摇光殿。

      踏上殿前的黑石台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红妩仙君!”一个仙吏驾着云匆匆迎上,未到跟前就忙道,“仙君,冥王殿下差人到上界说,有个魂魄大闹地府,直呼仙君的名讳。冥王殿下安抚不下,还请仙君即刻前去!”

      红妩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那个魂魄再凶悍,怎么会有冥王都制服不了的小鬼?既然别人都找上门来了,红妩只好拱手:“有劳仙使通报。”

      即使用了驭云术,但要穿越三十三重天,也不是须臾就能办到的。

      等红妩到达冥府时,常年不见天日的森罗殿内,一身黑衣的冥王谛墨正坐在御座上饮茶,看样子已经等得颇不耐烦了,一见红妩现身,就挑了一双细黑长眉,道:“仙君这等天庭重臣驾临,我幽冥鬼域真是蓬荜生辉啊。”

      俊美无俦的一张脸上略带了三分笑意,却偏偏有十分嘲讽,八分睥睨。

      见了白无常那张绷成铁板的脸会发点毛也就罢了,见过冥王才知道原来单笑也能把人笑得浑身发毛。

      红妩无奈,躬身行礼:“小仙见过殿下,殿下近来可安好?小仙上回孝敬给殿下的一坛‘为春来’不知殿下还满意么?”

      提到美酒,斜挑着一双眉毛的冥王面色总算和缓一些,金色凤眼微眯:“还算差强人意,只是酒香太过冷峭,后味不够甘美。”

      纵观三界,白吃白拿还如此挑剔的,也只有掌管百万鬼众的冥王殿下了。

      暗暗翻了白眼,红妩接着说道:“小仙近日在下界寻得鹤精酿制的几坛美酒,匆匆赶来没来得及携带,改日一定专程给殿下送来。”

      这才略微收了脸上的笑,冥王大人满意地挥手:“好,把那个闹事魂魄给本座押来!”

      果然巧取豪夺是他的一贯手段,红妩就算恨得牙痒痒,但在森罗殿的阎罗鬼众面前,也只有忍气吞声站到一边。

      被鬼差押解而来的果然是雷青的魂魄,还穿着一身染血的战袍,那张脸上还带着生时的刚烈和沉稳。

      地府是众鬼汇集之所,死灵到达之后为恶鬼戾气沾染,通常都会逐渐忘却前身,陷入种种痴妄悲苦之中,非重新进入轮回六道之外,不得解脱。

      来到这里,雷青却仍能保持前世神识,也算是不易。

      跪在殿下,抬头看了看站在御座之旁的红妩,雷青并没有多少意外:“你果然是神仙。”

      他死之前,红妩曾故意在高台上现身,那一次用的就是真身。

      红妩没想要瞒,点了点头:“我乃天庭司战仙君,雁门关城破,邺朝灭亡,皆是定数。”

      盯着她蓦然一笑,雷青问:“那么就是说凡事皆有定数了?”顿了一顿,他又开口,“顾红妩,你我这段孽缘,又是什么定数?”

      几百年来不曾被人叫过的姓名从那张嘴中吐出,刹那间光影流转,只是片刻功夫,她已看清,雷青的魂魄中镌上的轮回刻印。

      当年苏州城中秀雅的谢家公子谢玉树,七百年后光阴流转,变为了刚猛名将。而七百年前茶楼上那一望,到今天居然成就一段情缘。

      居然是个旧人!谛墨这家伙居然也没提醒她!

      红妩猛地回头瞪住在御座上端着茶碗看好戏的冥王大人,可惜被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剜住,对方犹自闲闲品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上次下凡履职,就像南冥所说,并不是一定要去迷惑雷青。但红妩从来都是懒怠谋划,当日在云端一望,正巧瞥见雷青相貌英俊,索性就扮了个舞女去跟他纠缠。

      此后一切顺利,雷青被她迷了个七荤八素,一向严谨刻板的人,竟然不惜偷偷将她接到边关一夜风流。于是她跑去为虢国的人通风报信,雁门关大破,生灵涂炭,她也算完成使命。

      没想到如此阴差阳错,雷青的前世竟是七百年前苏州城内的谢玉树!

      红妩微眯了眼默不作声,雷青淡看着她:“顾红妩,你我两世的纠葛,都已成过往。此刻我要见你,只是想问你一句……所谓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有多少鬼魂死后万般不甘,嚎哭叩问,不肯罢休,却没有一个在森罗殿上这样问出: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众神主宰?还是仙佛所愿?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即使身为司战之神,她也只是听命于天庭而已,天庭命她助哪一方,她就相助哪一方,不用询问,也不必有疑问。

      因为这是天命。不可违逆,也不能改变。

      就像七百年后她无心选了将军雷青,也就圆了七百年前那一段朦胧怀恋。

      冥冥之中一切都为一只无形的手所安排。即使她是神仙,也一样不能预见,不可抗拒。

      雷青看向她:“我想让你替我去问,问一问天庭,为什么邺朝百年基业,定要毁于一旦!问一问这山河飘零,万民为刍狗,究竟是如何注定,何方主宰!” 他笑了一笑,“妩儿,请你替我去问,问一问神明和苍天。”

      雷青被鬼差押走,红妩站在殿上仍旧默然不语。

      谛墨总算放下了被他握在手里的那盏清茶,斜挑了灿金凤眼:“仙君是这就回天庭啊,还是在我地府中逛上一逛再走?”

      红妩抬头看了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是不是早知道了雷青就是谢玉树?”

      谛墨神色淡淡:“只怪仙君自己没有看清吧?”

      说得也的确是,是她自己大意了,没有认真看过雷青的魂魄,不然也不会连他前世是谢玉树都没看出来。不再停留,她抬步下殿,后面谛墨还有闲情逸致来问:“仙君这是要去往何方?”

      红妩也不回头:“方才冥王殿下没有听到么?当然是去问该问的人。”

      振袖腾云,她飞得极快,但万万丈的无穷之距还是花了许久时候才到。

      南天门仙气缭绕,门内就是辉煌的仙宫,彩云飞虹,如星辰密布。一切仙境的最高处,是紫微殿,凌驾在所有殿宇之上的天帝居所。

      脚下的云彩落在紫微殿外的白玉阶上,红妩才想到此刻是冲动了。看过多少的国破家亡,血流漂橹,早就习以为常,今天却为一个凡人的诘问跑到了天帝大殿之外。

      站着定了下神,既然来了,想必她降下云彩那一刻里面的人就已经察觉了,再回去实在奇怪。

      来回奔波,发髻早就散了,红妩索性用手整了整,走入殿中。

      众神集会之所的正殿还在更上一层,天帝平日居住之所反倒是这一层不大显眼的偏殿。因为天帝素喜清净,红妩一路走进去,连一个仙奴都没有看到。

      进了内殿就看到前方一方无际的池塘,宽阔的厅堂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对着浩淼的水波,静坐在满池白莲之旁。

      红妩本想等他宣她到近前,谁知道等了片刻,那道身影还是静静面对着水波,并没有开口。

      拿不准他是不是不想见她,她只好自己走过去,在莲池旁站住。谁知道她离得这么近了,那人仍旧安静坐着,毫无动作。

      渐渐觉出有些不对了,按理说,她闯入紫微殿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她来了,但直到现在,他却连身子都不曾动一下。

      大胆凑到那静默的身影之前俯身看去,他是闭着眼睛的,神色一片宁寂。四周的安静太过异常,她试着伸出手去,刚触到垂下的白衣一角,只是刹那功夫,眼前玉山倾塌。

      那个身体向旁斜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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