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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俗世逐尘 ...

  •   按风俗,无妻无子的人丧礼要从简,顾家只在静园中搭了一个灵棚,又请了几个人来洗尸装殓。

      几个时辰后红妩清醒过来,人却还是昏沉。顾老爷和顾夫人不敢让她守灵,只是在盖棺的时候,才差人叫她过去看最后一眼。

      谁知道就这一眼也出了事情,红妩刚被领到棺木前,低头看到静华遗体上穿着的寿衣,一把就揪住了一旁的小厮:“谁让你给他穿这么难看的衣服!快给我换回来,换回来!”

      她叫得声嘶力竭,丢开了那小厮之后竟然俯身想要自己动手把静华抱出来。她模样已近癫狂。顾老爷连忙命人拦住她,又找人来把遗体上的寿衣脱掉,换上静华惯常穿的白衣,红妩这才善罢甘休。

      这么一闹,余下几天家里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顾老爷深怕出殡那天她再闹起来,几乎想要把她关在家中。结果那日一大早红妩就自己梳洗整齐到了灵堂前,顾老爷看她老实,也就没再说什么。

      红妩被江云怀拉着,一路把灵柩送到墓地,看着乌黑的棺木被一铲铲土淹没,从头至尾都没再生事。

      静华的墓碑是匆忙找来的,石料并不好,雕工也不精细。红妩站在墓前轻轻摸着,石头的凉意透过来传到她手心,她低头笑了笑,眼泪却无声落下:“静华哥哥……”

      身后温热的气息移过来,江云怀抱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柔和:“妩儿,不要太伤心。”

      红妩回身抱住他,感觉手臂下的身体也略显消瘦。其实这段日子一来,江云怀也不无劳累,除了武林盟的公事之外,还要日日耗费真气保住静华的心脉,又派人四处为静华寻药,无论怎么讲,都不能说他没有为静华尽心。

      红妩把脸深埋入他的怀中,哽咽许久,道:“云怀……幸好有你。”

      江云怀轻轻把她揽在怀里。

      葬了静华之后,很快就是新年。顾老爷有意冲淡一下家中悲伤的气氛,让下人做了几桌酒席,除夕夜顾府上下的仆役都聚到大堂里一起吃酒守岁。人多倒也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段子,气氛很快就活络起来。

      红妩没什么精神地靠在江云怀身上,听到一个甚是有趣的笑话,也跟着笑了几声。只有阿福趁众人说得兴起,悄悄离席走到厅外,把一杯水酒洒在廊下,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夜空遥拜了拜,擦去眼角的泪花。

      仿佛是一夜之间有了大人的样子,新年后红妩一改脾性,也不再出去胡闹。为了待嫁,每天练习完了琴棋书画,就是跟着府里的绣娘做嫁衣。

      朱红的衣衫上绣着鸳鸯戏水,花团锦簇、分外富丽。

      过了元宵节之后,日子就走得特别快,不知不觉,杨柳抽出了新枝,桃花也开了又谢,又到了生气勃勃的阳春三月。

      三月三,苏州城内的青年男女结伴游春,顾夫人怕红妩在家里闷出病来,就催促江云怀带着红妩出去。

      穿了件淡绿的纱衫,发髻插上朱钗布摇,红妩被江云怀带着纵马去虎丘踏青。两个人到了之后下马在路上走了许久,竟然没人认出这个文静的小姐居然就是顾府的那个混世魔王。

      两人走走停停,也把春色好好看了个够。

      等游完尽兴,江云怀去取寄在驿站中的马,红妩就在山脚等着,突然路边的一株垂柳下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你是顾红妩?”

      这个声音里除了惊之外,还夹着莫名的恨,红妩仔细一看,竟然是连着两年被她在虎丘上调戏了的学政公子,现在正像看到怪物一样看过来。

      这位公子长得眉目俊秀不说,兼之还有些清傲风骨。今年也风采不减,站在柳树下就有了玉树临风之感。

      纵然有收山之心,但这种美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好事红妩也不能放过,当下就痞痞一笑:“哟,谢公子,一个人来的啊,咱们结伴同回如何?”

      学政公子大名就叫做谢玉树,听到这话脸色就冷了下来,淡淡瞥来一眼:“我还以为慕先生过世后,你能长进一些,却原来还是这般不通事理。”

      他提起静华,红妩顿时就收了笑容:“我玩就玩,你提静华哥哥做什么?”

      冷冷一笑,谢玉树毫不客气:“你还真以为你横行苏州这么多年,是全靠你那个小小的通判爹爹护着的么?”

      红妩虽然胡闹,但也只是玩心太重,自问从来没做出过天怒人怨的事,也没往什么仗势横行上想过,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不清不楚说什么?我又怎么了?”

      谢玉树冷笑道:“你以为苏州城里的人个个都是那么好说话不是?就你轻薄侮辱我那两次,若不是瞧在慕先生的面子上,我就能治怕了你!”

      红妩满脸阴沉,看着他默然不语。谢玉树也不屑于同她多说,甩了袖子就要走,临走前抛下一句话:“我看你以后还是收敛一些吧。慕先生不在了,再也没人次次跟在你屁股后面,用自己的灵药珍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正巧江云怀也牵了马回来了,看见她像是跟人吵了几句,就走过去问:“妩儿,怎么了?”

      红妩转身冲他摇摇头,却垂着头并不抬起来:“没什么……”

      江云怀笑了笑,俯下身拦腰抱着她,纵身跃上马背。这一手功夫是江云怀有意露的,马上他青衣当风,十分俊俏潇洒,四周立刻响起一片惊艳之声,连走远的谢玉树也被吸引过来,回头瞩目。

      红妩把身子缩入他的怀中,眼中一串泪水悄然落了下来。

      江云怀驱马走上官道,路旁零星闪过几座孤坟。散落在稻田树荫间的坟茔融在一片春色中,更显得孤独凄清。

      红妩的目光一直落在上面,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拽着江云怀的衣袖,一路都没有松开。

      觉察到她的失落,到了家之后,江云怀把红妩抱下马,对她一笑道:“妩儿,是不是想起慕先生了?”

      有些伤痕之所以没有被揭开,只不过是刻意被遗忘了而已。江云怀淡淡一句话,就让红妩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天天哭的,静华哥哥一定不愿看到我天天哭着,多不好看。”

      江云怀用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搂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妩儿,你已经很好了。”

      红妩紧紧抱住他的身子,深吸了口气,清爽甘洌,却是完全不同于静华怀抱的气息。一样温和的笑容,一样宽厚宠溺的话语,只是现在这样陪在她身边的人,不再是静华,而是江云怀。

      静华早已逝去,从一天一天地病重衰弱,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大雪后的月夜安静地在她眼前呕尽鲜血,长眠不醒。如今只剩下苏州城郊的那一座孤坟,也许已经长出青青碧草。

      这一天,虎丘上谢玉树的一番话,揭开的不仅是红妩心中的悲痛,更有些别的东西从心底缓缓破出。她开始漫无边际地发呆。

      她常常坐在窗边拿起针线,半天过去,才发觉面前的刺绣丝毫没动,而她持着针的手臂已经半边酸麻。

      她也会在深夜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明月一点点西斜,最后曙色染上天空,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就又是新的一天。

      三月还没有过去,闪电就在一天夜半照亮了天空,惊雷滚滚,携着大风横扫过苏州城。

      正在床上睡着,红妩猛然坐起掀开被褥跳下来,顾不上披上外衣,就往那个熟悉的方向跑。

      刺骨的寒风带着湿意吹在她的脸上,她却完全不管不顾,只是一心一意地向那个地方奔去。

      在这条路上走了无数次,没有一次是怀着相同的心情。或是功课为难之后的挫败,或是受了训斥之后的委屈,或是受了先生夸赞之后的雀跃,又或是得到父母奖励之后的欣喜……甚至还有那一夜,初来葵水之后惊慌失措,她逃过来钻入那个怀抱里,寒冷的夜里他有着淡漠温度的身体围住她,轻声安慰……

      再长大一些,就是结识了新的美人之后的自满,为哪个美人大闹完一场的得意,又惹了什么麻烦之后的些许懊恼……

      没有一次是如此单纯的,心无旁骛的,只是要见到路的尽头的那个人。

      不为向他撒娇或者求取安慰,不为找他倾诉或者要他陪伴,只是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到那温润的嗓音。

      上锁的院门在她的撞击下应声打开,门口的院落却空寂一片,再也不会有深夜里仍旧亮着的一盏昏黄烛火,再也不会有从窗后传来的低低咳声。梅林间积着枯黄的落叶,大风吹起腐败的叶子,打上空无一人的房屋。

      只不过两个多月而已,这里已经荒凉若斯。

      呆呆地站了许久,红妩转身,闪电和雷鸣一刻不停,趁着电光,她跑向后院。

      在顾府后院看门的是一个瘸腿的老仆,这时候他正就着炭火的余温眯着眼睛哼小曲。雷声让他错过了从门前匆匆跑过的那一串脚步声,也遮住了柴房中的异常响动。

      一刻钟之后,苏州城南门的军将让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惊醒,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顾通判家的大小姐。

      顾红妩头发披散,肩上背着一条被白布裹起的长长物件,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拍出两只金锭:“这一锭是打开城门让我出去,还有一锭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开一次。”

      灿黄的金子耀住了将士的眼,领头的小将轻挥了手,紧闭的大门打开一道窄逢。

      跑出城门,城外的狂风更大。田埂边的小路,转角处的松树,循着记忆中的道路,红妩在荒岭下的一株新柳前停住脚步。刚抽出枝芽的细弱柳树在风中折了腰身,摇摇欲坠。

      空中的闪电照亮了垂柳旁的那座墓碑,白石砌就,墨色的字迹写着:慕静华。

      解开捆在肩上的包裹,红妩把白布打开,拿出铁铲。

      狠狠一铲插向坟头,接下来就是一铲连着一铲,没有做惯苦力的手上很快被磨出血泡来,鲜血浸湿了掌心。红妩仿佛不知痛楚,奋力拨开坟上的泥土。

      坟墓建得极深,红妩一铲铲挖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铲闷响着抵上棺木,传来一阵颤动。

      红妩忙缓下速度,挖去四周的墓土,将棺材的形状一点点铲出。铲得越多,她就挖得越急,渐渐的,连手都开始剧烈抖动,几乎拿不稳铁铲。

      黑棺的一角终于露出来,红妩心急地就要去撬,却又想到静华最爱洁净,忙扔了铁铲,手忙脚乱地用袖头抚开棺上的土。一连擦了好多遍,直到确定棺盖上被擦得干净,才又拉过铁铲来。

      铁钉被铁铲一颗颗撬开,她抓住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

      蜿蜒的电龙划开夜色,红妩跪下来,俯下身去:“静华哥哥……”

      一身白衣,他合目静静躺着,容色安详,一如旧日。

      “静华哥哥……”红妩又低低叫了一声,伸臂抱起他的肩膀,她浑身冰冷,竟然也不觉得他的温度太凉。

      坐下让他躺在怀中,摩挲着拉住他的手,红妩把脸贴在他的脸颊上:“静华哥哥……”

      低下头去吻他紧闭的薄唇,红妩突然笑了起来,和着滴落在他衣襟上的泪水。

      她怎么就这么毫无察觉?

      那么多懵懂的日日夜夜,她一直觉得她把什么丢了。时光荏苒,冬尽春来,每一天都像被利刃划开,她不知道她到底少了什么。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是她的静华哥哥不见了。

      轻吻落上他的长眉,还有闭着的眼睫,最后重新落在他的唇上。她托起他的脸,探入他的齿间,她的舌尖辗转,尝到一丝清凉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去吻他的唇,却像是早已做了千百次一样,没有丝毫陌生。

      良久才退开,红妩放下手,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一枚玉环从唇间滑落。知道这是装殓的时候被塞进的,红妩厌弃地把玉环扔开。他身上还有些陪葬的器物,她统统扯掉,横抱起他的身子,将他抱离棺材。

      脚下早已酸软,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牢牢抱着他,走出被挖得七零八落的坟墓,在四周寻了一块干净的草地,把他放下来。

      闪电和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停了,夜色里他的侧颜有些模糊。红妩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看了他一阵,躺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空中就落下细密的冷雨,风卷起雨丝,打在他们身上。

      红妩想到静华不能淋雨,就爬起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雨,俯下头又吻了吻他的唇,翻出先前她用来包铁铲的那块白布,仔细地将他的身子盖好。揽腰将他横抱起来,她也不再管其他的东西,就向城门走去。

      雨越下越大,她却走得安然,等走到城门时,一身衣裳已经湿了个透。

      幸好守门的小将还算守信,远远地在城头上看到她回来了,就又把城门打开一点,招呼她:“快点!被巡夜的瞧见,我们都要砍头!”

      红妩走进去,向他们笑笑:“谢啦,你们有伞没有,借我一把。”说着看向怀中,神色温柔,“我倒没什么,就是静华哥哥身子不好,淋坏了就不好了。”

      顾家的表少爷在年前病重过世,苏州城内早就传遍。本来那小将看她抱着个人,以为是病人,就没怎么在意,现在突然倒退一步:“顾小姐……你去挖了坟?这是……”

      红妩一点都不避讳,把怀里的人放在一旁的木凳上靠着,拉开他身上的白布,替他擦沾湿了的头发,又朝他们笑:“静华哥哥身上已经够凉了,我怕他受不住。”

      他们讶异于红妩的疯言疯语,四周一时寂静如死,唯有火把的咝响充斥在阔大的楼洞中。

      死去已久,埋入地下已近三个月,这一具尸体也不知已经溃烂成怎样的形貌。然而在明亮的火光之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靠在红妩怀中的那具身体眉目清俊、神色平和,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生气,唯独没有的,是哪怕一丝一毫的腐烂的迹象。

      远处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似乎是有什么地方起了大火,巡街的皂吏敲着铜锣往那里云集而去。

      按说雨下得正大,不应该会起火,但就这一闪神的功夫,火光竟然越来越亮了。

      转头看看起火的方向,又回头看看红妩抱在怀中的人,那小将的脸色竟像是见到了什么极端骇人的东西,扶着腰上的长刀,飞速退了两步。围在红妩身边的士兵也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尸……变……”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那小将早已面无人色、惨白一片。

      对这些异动全然不管,红妩向他们说了话之后,就又专注地看着身前的人,将他挽发的白玉簪随手扯下来扔掉,把发髻打开,细细把铺展的墨色长发擦干净,又扯下手腕上的绸带,把长发束好,放在他胸前。

      早就失去生命的身体紧闭着双眼,无声靠在她怀里。红妩用手指抚过那冰冷的脸,又俯下身,吻了吻那双薄唇,笑:“静华哥哥,我们回家吧。”

      明明是一句十分寻常的话,红妩的神色也柔情似水,四周的人却觉得这场景仿佛诡异到极点,周身都罩上阵阵寒意,直刺到肌肤里去。

      城门外跑过的不知哪个皂吏喊了一声:“起火的是顾府!”

      被这句话震醒了神志,红妩抬起头,眼中蒙着的薄雾褪去,喃喃地叫道:“爹爹,娘,云怀……”边说着边把怀里的人重新横抱起,向顾府的方向跑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没有走近就看到越来越清晰的火光。来到家门前,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仆人们惊叫着从大门逃出,有几个看到红妩,忙喊:“小姐,里面火太大,别进去!”

      对这些阻扰充耳不闻,红妩抱着人继续往里冲。大院内烟雾弥漫,大火撩起的热浪一阵阵掀来,红妩只是不管,直跑到中厅才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红妩忙叫:“云怀!”

      江云怀转头看了看她,把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人身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妩儿。”

      红妩正要跟他再说,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那位新欢?江盟主,你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啊?”

      说话的是站在江云怀对面的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白色麻衣如披重孝,莹白的素手中抓了一柄长剑,雪色的剑刃放在她身侧的一个绿衣少女颈间。

      目光扫过她,红妩的瞳孔却在看到她身后的那几个黑衣人时猛然紧缩。那几个人正手持长剑押着两个人,正是顾老爷和顾夫人。

      被按着肩膀,顾老爷还是抬头看了看红妩,待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人,声音提高了去,怒气勃发:“祸害!你怎能去亵渎亡者!我造孽生了你这么一个祸害!”

      红妩给骂了,就忙把怀中抱着的静华放在石阶上,扶起肩膀给顾老爷看:“爹,这是静华哥哥啊,静华哥哥没死,他的身子都是软的,真的!”

      辩解的神色十分认真,她小心呵护着靠在自己怀中的身体,紧紧圈住那冰冷的肩膀。

      顾老爷默然看她半晌,末了叹息一声:“罢了,今日你若疯了,倒也好……”顾夫人嘤嘤低泣,靠在他身上不住哽咽。

      似乎是等得不耐烦,那年轻女子开口道:“好了,你的新相好也来了,你倒来选选,是要你的紫堇妹妹,还是要你相好的亲生爹娘。”

      江云怀看向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情绪,声音还是淡淡的:“月护法,我早说过了,妩儿不是轻浮的女子,是我文定的妻子。”

      用长剑挑了挑绿衣少女的下巴,那年轻女子笑起来:“听到了没有?你们卫家的人才死了多久?这位情深意重的江盟主就口口声声文定的妻子起来了。”

      那绿衣少女,就是先前被断定早已丧生的卫家二小姐卫紫堇。这时候,她咬了咬唇不发一声。

      那年轻女子对目前的状况甚是满意,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江盟主,比起前未婚妻的命,还是现下未来岳父母的命更值钱不是?”

      她说着,看了看一旁的红妩和红妩肩上靠着的人,道:“顾小姐啊顾小姐,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表哥不爱,偏偏去爱一个满肚子诗书礼仪,满脑子寡廉鲜耻的伪君子。你那表哥对你可真是一腔真心啊,当初我潜入他房里对他说只要交出你,我就给他天香丹。你猜他怎么说的?”笑着,她挑了挑眉,“他说:‘静园围墙不高,阁下请回’。”

      红妩这时才明白当日在静华房外见到的黑衣人影就是她,目光中锐气一凝:“是你派人夺走了天香丹?”

      那年轻女子也不推脱,供认不讳:“自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时时刻刻记着风教主的仇?”她秀美的脸上神色转为狰狞,“风教主死在这两个人联手之下,你以为我会放过他们么?慕静华死有余辜!至于江云怀,我要他生不如死!”

      说着手腕一沉,眼看一剑就要送入卫紫堇的咽喉。

      “月护法!”沉声断喝及时响起,江云怀挑唇笑了笑,“我觉得月护法说得甚有道理,总归紫堇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句话说得薄凉寡情之极,就算是一向心狠手辣的月如眉也稍愣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之间,江云坏的身形突然飘摇而至,手中数指点出,兔起鹘落,已经逼得月如眉倒退数步。江云怀一手抢过卫紫堇,另一手中长剑流转,点点寒光朝那几个牵制住顾老爷和顾夫人的黑衣人而去。

      但他毕竟因为先救了卫紫堇而失了先机,剑光未到之时,月如眉就拧身一掌挥来,之后两人快如流星地几招过手。

      一切来得太快,红妩惊叫了一声,只来得及看到江云怀身形一进一退,抱着卫紫堇回到原地站住,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如雪。

      那边月如眉也不好过,呵呵笑了几声,口中直喷出一股鲜血来,溅在地上。她不在意地拭去唇边的血迹,一笑:“好啊……江盟主……既然你作此打算……”

      边说,她手腕挥下,押着顾老爷和顾夫人的那几个黑衣人再不容情,长剑刷刷刺出,穿透了两人的胸膛。

      宛如身处在噩梦之中,红妩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倒下。鲜血汩汩从他们身下流出,在青石地板上蜿蜒成一片。

      火光越来越盛,中厅里寂静如死,只有从大火中传来的炸裂声,轰然作响,不绝于耳。

      前院中突然滚爬进一个人影,扑到厅内放声大哭:“老爷!老爷!夫人……”是方才跟着众仆从逃出去,又折了回来的阿福。被眼前的凄厉景象吓得浑身发抖,阿福不敢扑到顾老爷和顾夫人的尸身面前去,却也强撑着不跑,伏在地上不住悲泣:“老爷……夫人……”

      看着痛哭的阿福,月如眉冷笑:“顾小姐,我若是你,得了这么一个冷面冷心的未来夫婿,今晚就自刎在父母的尸身前谢罪!”

      她呵呵一笑:“不过也真是有趣,你既然钟爱江云怀,却半夜又跑去将慕静华的尸身挖了出来,莫非这一具不能动不会说的尸首,比一个大活人还要好么?”

      不管是阿福的大哭还是月如眉的话,红妩仿佛都没有听到耳里,只是抱着怀中冰冷的身体呆坐在地上。

      月如眉冷然一笑,又转头看向江云怀,道:“我好心提点一句,慕静华现在的模样,是被我种上了尸虫。尸身三月不腐,百日必将成蛊。原本我还想用他这身皮囊做具活尸,到时候让你在这小丫头面前再杀他一次,现在看来,似乎不用多此一举了。” 口中说出的话语冷酷无比,她仰头一笑,得意的笑容中夹着狰狞,“江盟主,这怪不得我,自己种下的恶果,现在就来自己尝吧!”说完也不再多做纠缠,转身带着那几个黑衣人越墙而去。

      被阵阵吹来的炙人热风掀起了袍脚,江云怀放开揽着卫紫堇腰身的手,转头看向红妩。

      仿佛是感觉到江云怀的目光,红妩的身子突然抖了抖,抬头看着他,开口轻唤,声音怯怯的:“云怀……”

      表情是不变的沉静,江云怀一步步走近,通红的火光照在他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犹如魔神再世。

      红妩怕极了一样,紧紧死抱着怀里的人,摇着头往后退:“云怀……云怀你别……”

      那双倒映着火光的深黑眼眸沉静若水,江云怀默不作声,低头拉住她的手腕。

      “云怀!云怀!”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红妩骇极地拼命挣扎,捶出去的拳头全都落在他的身上,然而钳制着她的手却稳定得丝毫不能撼动。

      长剑提起,雪亮的剑光不带一点凝滞,插向那个静躺着的雪色身躯,正中心脏。

      “啊——”尖叫宛如被掐断在喉咙里,红妩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什么,下一刻,剑风却带着寒冷的温度,从她掌边擦过。

      第二剑横向刺下,不偏不倚,正和第一剑成十字交叉,再次穿过心脏。

      一缕鲜血终于顺着提起的剑锋中渗了出来,死去三月而不腐的躯体中,再次缓慢地流出了艳红的血液。那张不见一点变化的容颜上,凤目紧闭,无喜无悲,一片安详。

      手腕从江云怀同样冰冷的掌脱出,红妩扑过去,抱住那具身体慢慢托起来,把脸贴上他的胸膛。

      江云怀就站在她身边,大火吞没了中厅里的木兰树,火舌近在咫尺,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抱着怀中的人。他胸口的血沾上了她的面颊,又融进了她的泪水,她低低地叫道:“静华哥哥……”

      江云怀身子轻晃了晃,不动声色地用长剑撑住了身体,向跪在一边的阿福说道:“去把老爷和夫人扛出去。”

      阿福这才如梦初醒,擦了眼泪爬过去挪动顾老爷和顾夫人的尸身。

      就这么站在火光之前静静看着喃喃自语的红妩,江云怀直到火舌卷来的前一刻,才俯身拉起红妩,向她笑了笑:“妩儿……火要烧过来了,我们带慕先生走吧。”

      这一次总算肯乖乖被拉着走到府外的街上,红妩怀里还是紧紧抱着那具冷透的身体,坐在地上,神色一片空茫。

      大难临头方才现出人心可贵,顾府的仆从趁乱跑了大半,也有几个忠心的跑出来之后又提了水桶回来灭火。阿福把扛出的尸身并排放在地上,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个不停。

      目光转到父母的遗体上停了停,红妩抬起头看向顾府的方向。滚滚黑烟下,大火吞噬掉了大半的房屋,只剩下倾塌的瓦砾。越下越大的雨水淋在她的脸上,冲散了她脸颊上的血迹,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宛如血泪。

      江云怀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安顿下来,除了照顾红妩和卫紫堇之外,就是张罗顾老爷和顾夫人的丧事。

      顾府中的仆人拿了江云怀给的银两后都散了个精光,只有阿福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伺候。

      红妩自那晚之后就不再说话,目光中毫无神采,每日只是顺从地听从安排,让她吃饭就吃饭,让她睡觉就睡觉。好在她不再执著于被她挖出的静华的遗体,阿福好说歹说劝她松开手后,就把那具遗体和顾老爷顾夫人的一起放在灵堂中。

      三日后的深夜,江云怀正独自在灵堂中坐着守灵,就看到她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自那日之后内伤一直没有好转,江云怀侧头轻咳了咳,冲她笑笑:“妩儿。”

      凑到他身前的垫子上坐下,红妩环抱住他的腰,像只小猫一样依偎在他胸前,轻声叫他:“云怀……”

      温热的眼泪慢慢浸透他胸前的单衣,过了许久,江云怀听到她又轻轻说道:“你别走……”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呜咽着,“云怀……我只有你了,你别走……”

      江云怀紧紧搂住她,轻拍着她的肩膀吻她的发:“妩儿,别怕。”

      整整一夜,她就在他怀中无声地哭泣,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直到天亮的时候,她哭干了泪水,沉沉睡去。

      江云怀抱起她把她放在厢房的床上,低头轻轻抚开她脸颊上的乱发,静静看了她片刻,俯下身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又顿了顿,终于把薄唇向下移去,吻住她失色的双唇。

      无知无觉地睡着,直至他直起身子离开,红妩都没有清醒。

      像静华下葬时一样,七日期满,红妩一身重孝,将顾老爷和顾夫人送至选好的墓地。

      两座新坟很快就在荒野中堆好,江云怀同样穿了重孝,掀衣在坟前跪下,却直到磕完头站起也不发一言。

      安葬好顾老爷和顾夫人的第二日,江云怀带着红妩将静华的遗体送到附近寺庙,虽然所种的尸虫已经被十字剑痕压制,但这一具遗体却只能超度火化。

      那件被刺烂了的白衣早就被换下,现在静华仍旧是一身点尘不染的白衣。红妩抚了抚他冰凉的脸颊,低语:“静华哥哥……对不起……”

      她退下后,梵音中和尚将浇了松油的干柴点燃,那熟悉的容颜终于在火焰中消逝不见。

      静华的骨灰被装在一只白瓷的坛子中,红妩捧着来到寺院后的梅林中,将它埋在一株梅树之下。树下没有立碑,只有枝干峥嵘的老梅,在僻静的禅院之中撑出一方葱郁。

      几天后的清晨,红妩把阿福叫到跟前,将身上剩余的银两分出一半给他:“你的卖身契已经在火里烧了,以后也不用做奴仆了,自己好好过吧。”

      阿福的泪水流了下来:“小姐,你要去哪里,阿福就跟着你去哪里。”

      轻轻笑了,红妩弹他的额头:“傻阿福,我已经不是小姐啦,跟着我能干什么?”

      不管阿福怎么痛哭挽留,红妩还是背上简单的行囊走了出去。

      静静等在门外的长街上,江云怀等她出来,向她笑了笑:“妩儿。”

      径直走到他面前,她再开口,略带嘶哑的声音里,以往的种种怯懦、慌乱以及无措都已消失不见:“江云怀,从今日起,你与我顾红妩无论生死,再无瓜葛。”

      她转身离去,素色的身影走过长街,消失在尽头的红花绿柳中。

      等她的身影不见了,江云怀才低头掩住唇咳了咳,半晌,他移开手来,苍白的掌心早已是一片鲜红。

      晨曦中他铺展的青衣,却依旧飒爽如风。

      时光匆匆过去,香雪海的梅花落了开了又三次,驿站的垂柳也枯了又绿了三回,苏州城中的时光已经慢悠悠过去了三载。

      三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的顾府修成了新的府邸,住着新来的提督老爷,三年前少年轻狂的学政公子如今也成亲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只有留醉楼里的桂花酿,还像三年前一样醇香甘美。

      这天不知为何,早已被称作谢老爷的谢玉树坐在留醉楼中持着酒杯,突然就觉得杯中的桂花酿有些难以下咽——是往事堵住了咽喉,还是流年吹走了思绪?他分辨不出。

      似乎是应和着他突如其来的感怀,邻座上的人也轻轻地喟叹了一下,声音像深秋里吹落枫叶的微风。

      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子,肩膀瘦削,瀑水一般的长发挽着白玉的发簪,直垂到椅上,遮住了匀称的腰身。

      即使是眼光挑剔的谢玉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背影,仅靠这一袭红衣和一头长发,这个女子的身影就已让人移不开眼睛。

      像是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那女子微微回过头来,竟是向他笑了一笑:“谢公子,别来无恙?”

      那并不是极美的容貌,但这却是一个极美的笑容。谢玉树不知是什么给这样明丽的眼眸上添了秋色般的光彩,华美如斯,却染着某种凄绝。

      他看到她向他笑了笑,从桌前站起,步履悠闲,缓缓走出留醉楼,修长的身影款行如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谢玉树才蓦然醒悟,这个美得如此惊艳的女子,就是三年前从苏州城中销声匿迹的顾家大小姐。

      窗外飘来几句吟唱:“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那声音渐渐远了,只剩下缈遥的低吟,散在薄暮里:“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如梦初醒,谢玉树起身追到窗前,长街沐浴在斜照的光辉里,早就不见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沿着家乡熟悉的街巷走下去,红妩在街道尽头的面摊前站住。用旧了的简陋桌椅前坐着个一身黑衣的食客,正捧了大面碗,津津有味地喝着面汤。

      红妩也不坐下,就站在黑衣食客身边淡淡开口:“这点你倒跟风无情很像,真不知道这种小面摊下出的面有什么好吃的。”

      黑衣男子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面碗,心满意足地打出一个饱嗝来才道:“真不知道那酒楼里的酒菜有什么好吃的,没有滋味不说,还费银子!”

      红妩被他的故意学舌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脸看他:“哦?堂堂辉教的左护法还怕去酒楼费银子么?”

      那边黑衣的夜逐忙摇了摇头:“别提辉教了,辉教都快叫你那老相好逼散了,还谈什么左护法右护法……”

      “辉教散了不是正合你心么?”笑着接口,红妩一扬眉,“这样你就又可以回家去养你的花了。”

      夜逐闭目以手轻拍膝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卫家灭门惨案有我一份,只怕你那个老相好不肯就此放过我……月如眉的下场足以让我引以为戒了。”

      红妩一笑,不再接话。

      三年的时光带来了苏州城内的波澜不惊,三年间江湖中却是风起云涌。三年前武林盟盟主江云怀在收服武林盟长老,斩杀辉教前任教主风无情后,更是对辉教步步紧逼。

      两年前江云怀亲率高手攻入辉教江浙总坛,当夜辉教千余弟子尽数被诛,血流成河。右护法月如眉更是被逼入绝境引火自焚,尸骨无存。

      正道发扬光大本应是好事,但自本朝建国之初就相互制衡的正邪两派此消彼长,江湖平静不再,兼之正道盟主江云怀手腕一味铁血,时日一久,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都对其颇多积怨。发展到现在,辉教势力苟延残喘,江云怀大兵压境、即将全歼辉教余党的时刻,各方对盟主不满的势力也蠢蠢欲动。

      红妩不说话,夜逐也就没再接着说,只是突然问:“花红榜上刺杀江云怀的单子,真是你接的?”

      红妩笑了笑却没回答他,抬步继续悠悠走去。

      三年的时光,抹去了那个单纯娇俏的顾家大小姐,换上的是如今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杀手。被唤作血剑魔女的红衣女子惯用长短双剑,剑剑夺命,从不失手。

      世人都在猜测血剑魔女的师承,只有她知道,这一身武功都是得自夜逐教导。当年家破人亡,她孑然一身从苏州城中出来,城郊的密林中,等着曾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辉教左护法。

      将珍藏的一对名剑送到她手中,夜逐笑得潇洒:“小丫头,你是百年难得的奇才,可愿从此后仗剑天下,快意江湖?”

      连犹豫也不曾,她接过利剑,从此也揭开了新的人生。

      三年来杀过多少人,手上的剑饮过多少血,她从未细数,只是当她站在堆积的尸骨前,才真知道往事已如水流走,再不能覆回。

      三日后,十月初七夜,本应被聚歼在洞庭湖畔的辉教弟子突如其来地现身金陵城中,和武林盟总堂留守弟子短兵相接。辉教仅剩的几百人,却愈战愈勇,最后竟凭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一鼓作气攻入武林盟总堂之中。

      武林盟大半弟子在外参与围剿,猝不及防间应付不及,将火云令牌拿出请求金陵守军支援,却被守军以夜深不便出兵为由拒绝。

      直至此时,绝望的武林盟弟子才隐约猜出此番劫难,只怕是朝廷怕武林盟坐大后不易驾驭而布下的杀局。

      昔日庄严肃穆的大堂前,武林盟弟子死伤无数。辉教头目看准时机,正要指挥手下冲向后院,深幽的大堂内却亮起烛火,一个青色的身影缓步走出。略显消瘦的背影映在朱红门柱上,只是一个人站在哪里,空荡荡的大堂竟然就有辉煌之感。

      手中的长剑垂在腰侧,江云怀的脸上并没有神情,只是那样的脸色,在火光之下也显得苍白:“有谁想要试一试出云剑么?”

      曾将武林第一高手风无情斩杀的名剑,还未出鞘就带着森冷的寒意,在这样杀红了眼的修罗场中也足以让四周一时寂静,无人应答。

      沉静中一袭红色的身影自人群中走来,点尘不染的纱衣显示她并未参与方才的苦斗,一张在火光下艳丽夺目的容颜上也没有表情,在江云怀面前站定,她开口:“这一千两黄金,今日我收下了。”

      接花红榜的杀手,不管恩怨是非,杀人只为金银。却从没一个杀手,肯在这么多人面前显露真容,也不会有杀手,会站出来如此明了地向对手挑战。

      满厅诧异。

      混乱中终于有一个人认出了她是谁,江云怀的书童青雨拨开人群闯过来喊道:“顾小姐!你是顾小姐!”

      江云怀静静看着她的脸,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恭候。”

      “顾小姐!你不要……”青雨的呼喊中,红妩已经动身,随着江云怀的脚步走进大堂。

      厚沉的木门合上,遮去了众人的目光,烛火飘摇的大堂中,红妩抽出腰间的两柄剑,做了起手:“请!”

      一字落地,白刃迸发,如梨蕊繁絮,逐影捕风,卷起千重雪浪。

      青影微动,江云怀手中的出云剑在同一刻飞出剑鞘,迎上进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手,却如同之前已经演练过太多次,每一次击刺劈挪,流过彼此的剑刃,而后又分开。

      青色的衣衫和红衣交缠,在影子中耳鬓厮磨。

      最后分出胜负的一击,出云剑从红妩的耳边擦过,短剑和长剑一前一后,贯入江云怀的胸膛,剑刃从背后破出。

      再也站立不住,他后退了两步,坐入身后的木椅中,鲜血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青衣,形成一片沉晦的颜色。

      抬头看着红妩,他轻笑了笑,吐出一口血。那血是发黑的,混入他衣襟上的大片血迹中。

      他咳了咳,看向红妩的目光仍旧带着笑意:“妩儿,把我的尸身挂在城头上示众……可免争斗……”

      顾红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笑了一下:“挂出去示众?是给人鞭尸吧?别人不说,你武林盟的那几个长老就会跑得很快。”

      唇角带着淡淡微笑,他轻摇了摇头:“他们会懂的……虽然现在很多人恨我……”

      红妩冷笑:“懂有什么用?反正你也死了。”

      “正义昌明、江湖安定……”轻笑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是我所愿。”

      “少爷!”满身是血的青雨从门外扑到木椅前,想要去抽江云怀胸口的剑却又不敢,只能不停哭喊着,“少爷!少爷!”

      “妩儿……”江云怀抬头看她,笑容中的温煦依旧,“抱歉……此生负你。”

      “少爷!”青雨急着唤,他的眼眸还是缓慢合上,靠着椅背,停下呼吸。

      红妩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要去抽剑,青雨哭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顾小姐,我求你,别把少爷拖到城墙上……”绝望中他忙把所知的都说了出来,“顾小姐,那日少爷不是不救顾老爷和顾夫人,辉教突袭顾府,你又不见了,月如眉趁少爷心神不宁给少爷下了毒,少爷那时已经没有余力了啊……少爷救了紫堇小姐后毒就给逼进了肺腑……这几年少爷都是强撑过来的……”他呜咽着,“顾小姐,都怪我,怪我那天不在,是我害了顾老爷顾夫人,害少爷这些年过得这么苦……顾小姐……你杀了我,把我扮成少爷好不好……不要再用少爷的身体……”

      红妩根本不作理会,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径直去拔自己的剑。她拔剑的手势那样干脆凛冽,脸上的表情却近乎温柔:“我当然不会把他送过去。”青雨呆了。

      仔细地用袖头擦去剑上的鲜血,把佩剑归鞘,她又俯下身,轻轻抱起江云怀的身体,扬眉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我顾红妩爱过的人,身体怎么能送给那些人折辱。”

      “云怀……”她的指尖抚过他苍白的面颊,就这么把染满鲜血的身躯抱在怀里,走出了空荡的大堂。

      这一役,辉教彻底覆灭,辉教最后一位首领夜逐失去踪迹。武林盟虽然因朝廷的扶持存活下来,却也元气大伤,想要再统御江湖,已几无可能。

      这一役中,血剑魔女将成为众矢之的的前盟主江云怀击杀在武林盟的大堂之中,不败的神话破灭之后,就是新的传奇诞生。

      只是,自从带着江云怀的尸首消失在金陵城中后,血剑魔女也在江湖中消失了。

      几日后苏州城郊的无名寺庙中,独自前来的白衣女子带来一坛盛在白瓷罐中的骨灰。将这一坛骨灰也埋在寺庙后的那株老梅树下,她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念诵。

      当她起身抬头,暮秋天空一碧如洗,鲜亮得夺目。

      生命中的有些东西失去后,日子就开始过得粘稠,每一天似乎都再无差别。

      她就在寺庙外的梅林里住了下来,简单的木屋草棚,只有窗外的那株老梅四季枯荣,一开一谢,就又是一年。

      有时候她会在夜里做梦,梦到繁花开落,有人在花香深处冲她微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有淡漠而熟悉的温暖。只是当她从梦中醒来,却记不起那张脸,到底是属于静华还是云怀。

      仿佛是过了很多年,又仿佛不过是一两年之后,梅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木屋外来了一个年轻气盛的挑战者。

      自从在武林盟中露了脸,她已经打发过了太多的挑战者,因此只是坐在梅树的老枝上淡淡俯视着来人。

      对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拔剑出来,挽出一朵剑花:“血剑魔女,今日我定要击败你!”

      红妩笑笑,问:“击败我做什么?”

      少年毫不犹豫,字字清脆:“自然是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红妩再笑笑,还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这次,少年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之后稚气的脸上充满坚定:“为了让我所爱的人安乐康宁!”

      这个理由比红妩之前所听过的很多慷慨正义的说辞都要简单,红妩却笑了,跳下梅树,抽出腰后的短剑:“很好!来吧!”

      没想到眼高于顶的血剑魔女会拔剑应对自己的挑战,少年先是一愣,继而精神振奋,握剑断喝一声,合身扑了上来。

      剑风卷起梅林中的的细雪,少年青色的身影在林间翻腾。他剑术并不十分高明,却有了远超他年龄的火候,假以时日,必将是一代名剑客。

      这个少年凭着一腔热血孤身前来挑战血剑魔女,抱的就是舍身成仁的念头,因此一剑比一剑凛冽,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剑气交错间他咬牙尽力刺出一剑,同时脸颊上感到了罡风蜇人的冰冷。

      迎面而来的一剑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击来,他看着自己的剑锋刺上魔女的胸口,而后毫无阻碍地深深没入。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是如此细微,甚至大不过旁边梅枝上积雪抖落的窸窣声,鲜血慢慢地渗透红衣,顺着穿透胸膛的剑尖,滴落在雪地中。

      对面的魔女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这时才发现,这个江湖上人人闻之变色的魔女,竟然有着如此明媚灿烂的笑脸,一如江南三月,莺啼绿柳、繁花如锦。

      侧过头,少年抽回长剑。她的身体倒了下去,躺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中,她挣扎着伸出手,仿佛是想去抓身旁落着的一朵白梅花。

      月光下,雪地正中,绛红的衣衫和血色连成一片,正是一个花朵的形状。

      被长剑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到太多,一生犹如一梦,梦醒之时除去怅惘,剩下可供凭吊的东西竟然不多。

      是谁在梅林尽头对她和暖一笑,淡去流年?是谁在喧闹街头眉目清俊、语落如珠?是谁握住她的手,在案头写下红尘十丈、浮生一望?是谁牵起她的手,说着不离不弃、永世相守?

      合上眼帘,就是把这一世都抛却,放下,再不追思辗转,恋恋不忘。

      脱出肉身的刹那寂静后,就是百鬼号哭,天地震动,如临深渊一般的烈烈寒风如同要刮散她的魂魄,吹尽她的神思。

      激流一样的狂风中,她紧紧守住灵台中一线微光,载浮载沉,随波逐浪。

      仿佛是看到忘川,岸边盛放的曼珠沙华火焰一样铺洒满地,指引亡魂通往彼岸。宽阔的沉黯河流上,浮沉的小舟摆渡着凡人的苦海。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是痛楚煎熬的幽冥地狱,还是欢喜安宁的极乐世界?

      如果是去往地狱,那么如何才能在夜行的百鬼里,找出那道被记忆锁在灵魂中的身影?如果是轮回不休,那么漫长的来生中,又去到那里找那一生都不愿放手的眷恋?

      神思昏沉,她却觉得终于有些什么要破体而出。

      霹雳一样,光亮自心底深处升起,尘世中的一切,种种的不甘苦痛,在一刹那间消散。

      苍茫中,天幕上有隐隐的梵音传来,金色光芒穿透沉沉雾霭,祥云乘风而来,迦楼罗垂翼遮天,五百罗汉梵唱清和,法器陈列,云鬓巍峨。

      仙娥鱼贯而出,拥着当先一人羽冠高耸,云衣飘逸,他拱手笑道:“恭喜仙君劫满功成,得回太仪!”

      前尘往事一一明晰,远在苏州城顾府里的肉体凡胎呱呱坠地之前,天界净池中,一株红莲日日受仙气滋养,吸食天地日月精气,亿万年后修得元灵,化出仙身。

      虽托仙气而生,红莲却野性未脱,心识懵懂,无法成就真身,位列仙班。天帝怜惜红莲修行不易,特准她一世为人,历重重劫数,修仙体圆满。

      这一世,就是苏州通判顾家小姐的一生,如今劫尽功成,诸天神佛前来接引,她已脱胎换骨,成为天庭仙君。

      过往一切,平淡和满的年少时光、刻骨铭心的真心爱恋、苦痛纠缠的离合悲欢,原来不过是诸神在云端一笑,拈花的指尖,沾不上片点凡尘。

      接引仙人脸上含笑:“仙君,陛下及诸位真君还在紫微殿中等候仙君前去封号,我们这就快去吧!”

      还未从万年前的记忆中拔出,她怔怔接口:“什么陛下?”

      接引仙人见惯了神仙骤然归位的模样,也不奇怪她失态,笑吟吟道:“自然是紫微天帝陛下,这三界九重三十三天之中,还有第二位陛下么?”

      茫然点头,下界历劫之前的记忆在她脑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彼时心性不全,所以记不得很多事情。依稀只记得当时有人告知她说,天界将有一位地位尊崇的上仙将会和她一同下凡经历天劫。

      她想着,就问出:“不知和我一同历劫的那位现在如何?”

      听到她问,接引仙人像是更加奇怪:“仙君怕是下去久了,这都忘了?当然早已回归天庭。”

      这也应该是,回想在下界的那一世经历,她近身的人中,最纠葛牵连的那个,只怕就是上仙化身。那么算一算他肉身死去的时间,也真是早该回到天界了。

      这一点疑惑消了,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同我一起历劫的应该还有一件上古法器化成的人形,这件法器如今哪里去了,仙人可曾知道?”

      那接引仙人被问得更加迷茫:“法宝的话,肉身灭了后就回归太虚了吧?”没空闲跟她多费唇舌,拉着她就驾云飞升,“仙君有什么话,可以受了封赏之后再慢慢打探,若要陛下久候,可就不好了!”

      脚下凡间的夜色迅速变成如豆的一点,不见了踪迹。

      她浑浑噩噩地被接引仙人抓着,神思却远了,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天庭上仙,一个是慈悲宽仁的上古法器,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两个人,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九天之上,她却忽然想要大笑,如果那人不会在烟云尽头等着她,那么成仙或者做鬼,又有什么分别?

      天界的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转眼间就看到云端绚烂辉煌的一角飞檐金碧,紫微殿已经到了。

      仙气缭绕中,二十四根通体晶莹的玉柱罗列,一路行去,殿上真君仙人冲她颔首微笑。

      再往最高处望,诸神拱卫的仙座正中,就是统御诸天的无上帝君。

      羽织重衫,眼帘微垂,那胜过世间所有色相的面容上,无喜亦无悲。

      一如当年静园的小轩中,她携着满身疲惫归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向她和暖一笑,光阴流转。

      眼前的众神之主将无波的目光投来,轻缓开口,熟悉到极致的声音里添上了清正的淡漠,听起来分外渺远:“赐净池红莲仙名红妩,司一切战乱灾厄。”

      站在紫微殿的中央,她这才想起,她的名字其实并不是父母取的。她出生的那一天,静华恰巧来到顾府,于是顾夫人和顾老爷就把表妹抱来要他取名。静华没有推诿,笑了一笑说,就叫红妩吧。

      天帝的圣谕纶音,就此注定了她名为红妩,背负世间所有罪恶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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