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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静夜雪落 ...

  •   两日后就算红妩怎么耍赖央求,静华还是动身回了苏州。

      他走的那天下了雨,金陵的青石街巷中氤氲一片。

      江云怀和红妩一同到驿站为他送别,静华安慰好满脸不情愿的红妩,向江云怀拱了拱手:“江公子,一切有劳。”

      江云怀还礼,静华笼在细雨中的白衣胜雪,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站在驿站外,看着乌篷的车子在官道上越来越远,红妩猛地把手中的纸伞塞到江云怀手中,追过去大喊:“静华哥哥,我会很快回家的!”

      她喊声颇大,远远传到车里,静华自车帘内伸出一只手来,轻挥了挥。

      再依依不舍,修长的手终是落了下去,回到车帘内。红妩却还是神思不属,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

      江云怀用伞遮住她的头顶,笑着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怎么?看到慕先生走,难过了?”

      红妩转过头来,脸上茫然的神色稍纵即逝,又转成色眉色眼,一把搂住他的腰:“美人给我抱一抱,我就不难过了。”

      江云怀岂会老老实实当她的“美人”?手腕一翻,把她不老实乱摸的双手缚在怀中,笑得温文:“顾小姐,既然慕先生不在……那在下就僭越一下,替他来管教你如何?”

      红妩忙不迭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有你管教顾小姐就死定了!”

      话是这样说,江云怀也不会真来“管教”她,送走了静华之后,红妩在武林盟中的日子还是过得风生水起。

      江云怀处置了钱为岐,又出其不意斩杀了风无情,正是乘胜追击、大挫辉教锋芒的时候,事务自然繁忙,看着红妩在眼前,免不了对她指派些事情。

      而红妩本来就对江湖向往得不得了,对江云怀派给她的小事十分上心,诸如跑腿送信、督阵汇报之类的事情都拿足了劲头去做。她生性热情,又擅于结交各色人等,不过一段时间下来,武林盟上上下下就给她混得熟了。有时候江云怀带着她在武林盟里走一圈,碰到跟她打招呼的人竟然比跟江云怀打招呼的还要多。

      日子这么过着,红妩间或也会给静华传去一封书信通报平安。不知不觉季节由初夏转入了盛夏,又从盛夏转成了初秋,眨眼已经是秋高气爽的八月天气。

      这天,一向对红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青雨走了过来,脸上居然带了些局促:“顾小姐,说实话,我不喜欢你。你人又轻浮,又不懂关心少爷……”他放低了声音,“这话我一个下人原不该说的,可是……少爷他过得很苦。在外人看来,少爷是江家的长公子,又年少得志,做了武林盟主。只有我知道,少爷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抬头看着红妩,他咬了咬唇:“顾小姐,你有父母和表兄疼着,或许想不到……少爷还年少时,老爷是从来不管少爷学了什么武功的,只每隔一个月就用木棒考核一次少爷的进益。哪一次下来,少爷都是满身青紫,旧伤还没养好,新伤就又添上了。有次老爷下手重了,敲断了少爷的肋骨,少爷下了练武场就吐了血,人也站都站不起来,老爷看到就只是说了句下月别误了练功,就扔下竹棒走了。那年少爷还不满十五岁,烧了好几天,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还是老管家看不过去,向老爷告了假,才免去了那两个月的考核。我家老爷痴迷武学,夫人又冷情冷性,唯一对少爷关爱的,就是常到山庄来拜访的卫老爷了。少爷一向爱戴卫老爷,待卫小姐也呵护有加,就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卫家出事,最难过的就是少爷,可他还不能垮,他要垮了,就没人替卫老爷和卫小姐报仇了……”

      红妩静静听着。上次江云怀呕血病倒,没听到洛阳江家那边传来任何消息,甚至连一封慰问的书信都没有。她当时就觉得江云怀和父母并不亲厚,却没想到竟然淡薄至此。

      青雨哽咽着说不下去,红妩笑了笑:“小青雨,我做你家少夫人怎么样?”

      青雨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不轻:“顾小姐……”

      红妩笑道:“我喜欢云怀……”她摇摇头,语调中还带些迷茫,“不对……我爱云怀,当然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让他好好的,每天都开心快活,不会让他再伤心难过,独自一个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她眯眼笑起来,“小青雨,我要跟你家少爷成亲,做你家少夫人!”

      就算见识惯了她的性子,这种婚姻大事都能随口说出来,还是吓了青雨一跳,连哭也忘记了,呆呆看着红妩:“顾小姐……”

      红妩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吧,你以后别叫我顾小姐了,就叫‘少夫人’吧。先喊喊,以后也喊得熟。”

      说完背着手,自顾自就走了,还仰天笑了一声:“云怀美人!我们来私订终身吧!”

      呆立在院中的青雨一阵无力,好在她还记得这叫“私订终身”。

      再过了几日,虽然静华没有书信来催,但红妩也确实离家太久,终于选了个日子启程返回苏州。

      此时秋霜已降,出了金陵,当晚红妩和江云怀宿在客栈里。寒风一夜摧折,天气骤然凉了下去。第二天红妩推开窗子,正对着庭院中一棵柳树,风起枝动,那一树刀刃一般的柳叶竟不黄自落,洋洋洒洒漫天翻飞。

      第一次见柳叶落得如此肃杀凄艳,红妩跑到门外,看得都有些呆了。

      对面客房廊下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负手站立,曼声吟哦: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首《浪淘沙》原是六一居士春日故地重游,有感所作。现在是深秋,这中年书生吟这首词其实并不应景,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听到这几句却又觉得分外合适。

      江云怀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静静站在红妩身边,等中年书生念完,笑着朝对面拱手,微微颔首。

      中年书生也朝他拱了拱手,提起客房门边的行囊,潇洒走出客栈。

      红妩这才醒悟过来,挥手冲他的背影喊道:“吟得很好啊!”

      那中年书生早走远了,也没理会她。红妩叫了后,转头看看江云怀,迟疑了一下才道:“云怀……我爹整天喜欢臭着一张脸,不过他说罚我一般也就说说而已,没几次真下去了手。我娘别看温温柔柔的,还就她能治住我爹了。有次我闯祸,我爹拿了竹板要打我,我娘急了,一把揪掉了他一撮胡子,把我爹疼的。还有静华哥哥,你是见过的,在家里总是护着我,我在外面惹了事也总给我收拾残局。我家还有一个不成器的阿福,带他出去,撞见对头跑得比我还快!还有管家顾恒,很能干,就是不爱说话……”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停下来揉揉耳朵,“云怀……我是说,我家也可以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

      江云怀安静听着,笑了笑:“嗯,我们一起私订终身,对么?”

      红妩知道他兴许是在房里听到了那天她跟青雨的谈话,她脸皮再厚,这次也红到了耳朵根,偷看他的脸色:“你……都听到了?”

      眼中带着笑意,江云怀看着她道:“顾小姐,你叫那么大声了,我能没听见么?”

      红妩恼羞成怒要跳起来,她的手却蓦然被反握住了。牢牢地拉着她的手,江云怀笑着,黑瞳中有明亮的光芒:“妩儿……”

      那双含笑的星眸越来越近,红妩等着他温热的鼻息喷到自己额前,很轻的,他的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低而清越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妩儿,我是江家长子,私订终身是不行的。”笑看着她,他顿了一顿,“我们可以……先立个婚约。”

      一动不动地被他清爽的气息包围,红妩的四肢都要僵了,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云怀,你是说……你要跟我成亲?”

      “或许要等到一年之后……”江云怀笑了笑,“今年我想替卫伯伯和紫堇守丧。”

      摇了摇头,红妩的身体蓦然活起来,跳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云怀!云怀!云怀和我有婚约了!云怀美人是我的了!”

      知道她正常不上一时半刻就会恢复老样子,被她吊着脖子粘在身上,江云怀只有无奈地轻笑。

      红妩私自出门也有三四个月了,她性格大大咧咧并不怎么想家,但毕竟是年少第一次离家,开始还不怎么样,越临近苏州地界,就越心急起来,几乎想插翅飞回家里去。

      好不容易奔波数日,他们前一天在驿站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晌午刚过,就远远看到了苏州城的城墙。

      进了城,红妩倒也不急着回家,先拉着江云怀在南市上转悠了一圈,又到玄武大街上指给江云怀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留醉楼,这才晃到自家门口。

      一走几个月,红妩早把自己是偷跑出去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怕被顾老爷逮到骂了,大摇大摆地带着江云怀和青雨就进了大门。

      她走得招摇,刚进门就撞见正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的阿福。不知为何,阿福肩膀也塌下来了,眼睛也肿着,低头只管往外冲,竟然连迎面走来三个人都没有看见。

      红妩挡过去,笑嘻嘻地叫住他:“小阿福,不认得小姐我了么?”

      愣愣抬起头看过来,阿福呆了一阵,叫:“小姐……”

      看他神色太反常,红妩这才觉出不对来,忙问:“家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福对红妩的问话充耳不闻,眼前一片茫然,道:“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表少爷吧……”

      一时没听清楚,红妩又问了一句:“静华哥哥怎么了?”

      阿福一呆,神志终于清醒起来,先红了眼圈:“小姐……表少爷他……大夫说过不了今冬了!”

      红妩直直看着他,阿福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她说话,正要再唤一声,身边掠过一阵风,红妩已经丢下身后的江云怀和青雨,头也不回地向后院冲去。

      静园里的梅树叶子早落了大半,红妩在门口的台子上连绊了两下,手蹭在石板上破了皮,鲜血直流。她浑然不觉,爬起来就往小轩里跑。

      半年前还时时敞开着的那扇窗子如今紧紧关了起来,红妩跳上台阶撞开门板扑进房内,眼前一片影绰。

      “妩儿?”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讶异,静华的语气里随即有了笑意,“你回来了?”

      红妩循着声音望向窗边的软榻,静华正半躺在榻上。他把手里持着的书放下,顿了片刻,向她伸出手:“妩儿,过来让我看看手上的伤。”

      慢慢走过去,红妩每走一步都轻轻吸气,等走到榻前的时候,眼中的泪水还是无声地滑了下来。蹲在他身前,她张了张嘴,声音早就嘶哑:“静华哥哥……”

      轻托住她的脸,替她拭去了泪水,静华笑笑:“是不是见阿福了?这小子又拿什么话吓人了?”

      快要溺毙在绝望中的神思清醒过来,红妩忙仰着头看他,眼中充满希冀:“静华哥哥……阿福是胡说的对么?”

      先拉起她的手,按住穴位止血,又从怀里拿出手帕来将伤口上的浮尘擦掉,静华才笑了笑:“这苏州城里……还有比我更好的大夫么?”

      吸了吸鼻涕,红妩有些放心了,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身子,却突然停下来。她这才想到,从她进来起,静华就只是半躺着,既没有坐起,也没有下榻。

      他刚才看到她手上的伤,却只是让她走近来给他看,更没有起身去拿药箱……

      “静华哥哥……”轻声地叫他,红妩俯身搂住他的身体,将头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错乱而微弱的心跳,她仰起头,逼回眼眶中的泪水,看着他笑:“静华哥哥,我回来了。”

      搂着她的肩膀轻拍着,静华微笑,慢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长发:“妩儿又长大了。”

      跟在红妩身后赶到的江云怀和青雨站在房门口,青雨泪窝浅,又喜爱静华,偷偷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江云怀沉默地把脸侧向一旁,深秋日落得早,梅林的尽头正巧是一轮灰白的夕阳,冰冷地挂在苍青的飞檐之上。

      因为静华病重,顾老爷顾不上再教训红妩私自离家几个月的事情。红妩到了家,连人带行囊就直接住进了静园小轩旁的房中。

      她到家了才陆陆续续知道,静华现在不但不能久站,连平躺得久了也不行,必须每日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半卧着休息,日常饮食就只能喝些淡粥,有时还会再吐出来。

      心疾严重到如此地步,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红妩不敢跟静华问,就去逼问阿福,阿福倒是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

      静华从金陵回来后的半个月里,每日还都管着布庄和府内的事务,谁知半个月后有一日却突然在布庄中晕倒。

      顾恒慌忙把静华抱回府,顾夫人忙请了大夫来看,谁知那大夫把了脉后只有一句话:过不了冬了,料理后事吧。顾府上下都慌成了一团,顾夫人听到讯息,眼泪都快哭干了。幸亏第二日静华总算清醒了过来,醒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开了一个药方命人去抓药,宽慰顾夫人不要担心。

      他医术高明,神色又镇定,大家就都以为那大夫是误判,略微放下了心。谁知道静华这一晕,身子就再没好过,虽然顾老爷和顾夫人心疼他,每日不停地把珍贵的人参鹿茸流水一样往静园里送,静华的病却仍旧缠缠绵绵,两个多月下来,身子不但不见好转,还一日比一日更差了。

      直到十来天前,那日阿福送了茶水进来,静华正倚在榻上看账目,咳了两声,就拿帕子堵住了嘴,等再移开来,阿福就瞄到中间一团暗红血迹。这时家里人才知道,静华咳血的症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瞒着众人没让发现。

      阿福说着就又掩住脸呜呜哭了起来,红妩听到最后,反而越来越沉默。阿福说完,看她还是低着头不言语的样子,忍不住撇撇嘴:“小姐啊,不是我说你,亏表少爷待你这么好,表少爷都病这么重了,你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红妩却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顿了一下,才开口:“你放心,我会救静华哥哥的!”

      阿福捂着额头,颇不相信地看她,问道:“小姐,你能治表少爷的病?”

      “我不能。”红妩抬起头来,她神色里带着茫然,口气却斩钉截铁,“不过不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都要去找来!”

      阿福还是撇嘴道:“又要找什么由头出去疯了吧,你就不能让表少爷省点心!”

      红妩还要反驳,一直低头沉思的江云怀这时候说道:“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的话,我倒知道一个。”

      红妩忙拉住他的袖子,问道:“什么?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弄来吧!”

      江云怀笑笑:“天山派的天香丹素称有回春之用,我几年前凑巧帮了天山派的掌门玉清真人一个忙,要一粒药应该还是不难。”说着向红妩点了点头,“慕先生病重,妩儿你就不要离开苏州了,我让青雨去取回来。”

      红妩见到了光明,一把过去抱住了他:“云怀!太好了,我替静华哥哥谢谢你!”

      江云怀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妩儿别怕,还有我在。”

      她被江云怀抱着安慰,青雨却暗暗皱了眉头。天山派的玉清真人一毛不拔,这种人的人情岂是好卖的?几年前江云怀救了那老道人的命,还只换来这么一个求药的机会。江湖人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这种救命的丹药本应是留着保命的,没想到江云怀却在这时候拿了出来。

      觉察出他的不满,江云怀拍着怀中的红妩,向他递过来一个微笑。青雨身子一动,低头抱拳:“少爷,我这就走了。”

      埋首在江云怀衣襟间的红妩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紧紧搂着江云怀,身子微微发抖。

      青雨马不停蹄地往天山派赶去,顾府把江云怀安排在了客房中,红妩却死活都不到别的地方去,住在静园里陪着静华。

      深秋之后,冬日仿佛就来得很快。

      红妩回来后第三天,又是一夜狂风,把梅枝上的另一半叶子也都吹掉了。

      小轩中,炭火把房内烧得暖风如熏,红妩窝在里面陪着静华看书。

      她难得有这么乖巧的时候,安静地坐在静华躺着的小榻旁,拿了一个绣箍,努力在白色的手帕上绣着什么。她本来就没学过多少女红,现在绣得也歪歪扭扭,依稀看出一片浅浅的蓝色。

      静华看了不到两页书就看她刺了好几下手指,笑笑唤她:“妩儿,绣什么呢?”

      红妩抬头笑,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绣箍拿到静华面前去献宝:“绣静华哥哥的名字!看我绣得怎么样?”

      静华看了看,果然是一个未成形的“静”字,就笑了:“很不错,能看出是个字。”

      红妩冲他吐舌头:“当然是个字!”

      静华笑着轻咳了几声,侧头用手掩住了唇。他现在的咳嗽总止不住,虽然没见红,但也总是不祥。

      红妩坐到榻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给他轻抚胸口顺气。往年静华发病卧床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做,因此十分熟练。

      等气息平定一些,静华笑着向她点头:“妩儿……我还好……”

      尽管他这么说,红妩还是没有放开她,突然低声道:“静华哥哥……我想让你一直陪着我。”

      静华看向她,目光是一贯的安然沉静,现在也不例外。红妩看他时,总会觉得岁月悠长,但只要被这双眼睛看着,那么此后几十年的时光,就都会美满平和,再无所求。

      静华笑一笑:“妩儿,一直陪着你的,应该是你至爱之人,而不是我。”

      破天荒的,这次红妩安静了下来,只是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道:“静华哥哥,也是我至爱之人。”

      既然是“至爱之人”,又怎么能“也”,静华但笑不语,任她就这么抱着自己,轻拍她的肩膀。

      初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静华的病势虽然没见大好,却也没有转恶的迹象。红妩总算绣好了那方针脚歪歪扭扭的手帕,塞到了静华袖子里。

      江云怀住在顾府中仍旧忙着武林盟中的事务,但也会尽量来陪他们。三个人在房中行诗令、斗快棋,过得也算悠闲。

      直到一日午后,红妩到前面顾夫人的房中讨了几方新的白帕准备再接着绣了送给静华,刚从梅林中的小道上走进小轩,竟然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静华房里出来。那道影子快若闪电,身形也诡谲异常,在转角处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这道黑影的身法委实怪异,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从静华的房中跑出来?

      红妩呆呆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突然听到房内传来两声极低的轻咳。

      红妩这才回过神来,慌着跑过去冲到房内:“静华哥哥!”

      静华站在窗边,一手撑着桌案,脸色苍白如雪,掩了唇咳了几声,手掌紧紧扣住胸口。

      红妩知道他要发病,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轻抚他的胸口给他平复心悸:“静华哥哥,怎么了?”

      静华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腕一笑:“妩儿……”

      他看向她的目光依旧温柔,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红妩却觉得他的眼中多了些什么,缥缈无际、无从捉摸。

      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黑影,红妩还是不能安心:“静华哥哥,刚才那人是谁?”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华只把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挑起唇角:“妩儿,今冬还没有下雪……”

      话音落下,他咳了一声,苍白的薄唇间涌出血丝,艳红的血落上他胸前的白衣,像是雪地中开出的红梅一样,一点点晕染。

      红妩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用袖子去堵他的唇。

      静华却只是看她,把她的手轻轻拉开,微笑着摇头:“别怕……不碍事……”慢慢松开她的手,还是冲她笑,“不要紧……”唇角涌出的血却越来越多。他身子轻颤了颤,一口鲜血呕出,吐在榻前的地上。

      托住他倒下的身子,红妩吓坏了,只知道抱着他唤:“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怀中的人早已合上了那双墨黑的眼眸,再不回答。

      勉强维持着神志叫阿福去通知大夫,红妩身体发抖,在房中一直紧紧抱着静华,然而怀里的身体却还是越来越冰冷。静华的脸苍白之极,呼吸微弱,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再醒来。

      匆匆被阿福拽来的是苏州城德高望重的名医莫老先生,上次就是他下了静华过不了冬天的诊断。这次进门看到静华的脸色就连连摇头道:“天寿已尽,其他都是徒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赶快圆了吧。”

      紧握着静华垂在身侧的手,红妩脸上却连泪也没有,只是紧盯着莫老先生,恶狠狠地仿佛跟他有天大的仇怨:“你胡说!静华哥哥还年轻着!静华哥哥还没看着我成亲呢!”

      见她这样情景,莫老先生只好摇摇头:“这么一个年轻人,真是可惜……”

      红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低头拿脸摩挲着静华的脸颊,喃喃叫道:“静华哥哥……”

      阿福在一旁捂住脸,悲泣出声。

      这一次静华昏迷了两日,红妩片刻不离地守着。

      静华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清晨。红妩俯在床边,早哭肿了一双眼睛,看他张开眼睛,忙握住他的手,又怕惊动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唤:“静华哥哥……”

      冲她笑笑,静华轻轻开口:“妩儿。”

      红妩不敢让他多说话,忙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静华哥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红妩说着,身子却忍不住抖起来。

      静华只觉得颈中蓦然有些温湿,原来红妩早已经埋下头,在他肩窝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安慰她,静华笑了笑:“妩儿……”

      听到他说话,红妩连忙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忍住抽噎咬着唇笑了,比哭还要勉强:“静华哥哥,我不害怕……你一定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静华笑着,黑色的深瞳静静注视着她,点头道:“妩儿,我不会走的……”

      仿佛为了兑现给红妩的承诺,静华醒来后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虽然不能说恢复到红妩刚回府时的样子,但也总是比昏迷不醒时好得多。

      莫老先生喜爱这个天资过人的年轻后辈,对顾府的人也说得明白,静华的心疾已然到了不治的地步,要想大好那是绝无可能。除非有药效神奇的灵药,或许还能再吊上几年性命。众人心里都清楚,虽然静华不说,但是现在青雨将要带回的药丸,恐怕就是唯一的希望。

      江云怀虽然事务繁忙,但在顾府中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从没提过要回金陵的事情。这次静华呕血昏迷之后,他就开始每日以纯阳的内力输入静华的经脉之中,护住他微弱的心脉。只是静华并非习武之人,每次都不能送去太多,不过就这每天一点,静华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天山再远,也总有到达的时候,又过了十来天,眼看着青雨将要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红妩脸上都不自觉地带了些喜气。

      静华看在眼里,向她宽慰地笑笑:“妩儿,让你为我担心了……”

      红妩腆着脸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为静华哥哥担心,苦也是甜的!”愁云去了,她就又恢复了那副惫懒的样子,惹得静华和江云怀都忍俊不禁起来。

      几日之后,苏州城中一骑绝尘而来。青雨在顾府门口下马,冲到江云怀面前双膝跪下,语声哽咽:“青雨该死,请少爷责罚!”

      红妩听到消息连忙跑了过来,劈头听到这句话,愣了许久才知道问:“青雨,你说的是什么?”

      青雨衣衫上都是尘土,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沾来的血迹。他抬起了头,满脸倦容:“顾小姐,我该死……天香丹,被人夺走了。”

      红妩僵硬了身体,半晌才抬头去看江云怀,神色一片空茫,竟像绝望到了极致。

      江云怀看到她的眼神,忙叫了她一声:“妩儿!”

      红妩这才回过一点神来,泪水就滑了来:“云怀……静华哥哥怎么办?”

      江云怀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心中已经想出无数种可能。青雨这次前往天山求药,行动本是十分隐秘,与江湖中的事也没多大关联。但青雨常年跟在他身边,难保路上不会恰巧被他的对头认出,只要问出青雨是何人抢了药,事情也并不是毫无转机。

      再去盘问青雨的时候,青雨却说抢走药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辉教的一干教众。两天前这帮人埋伏在官道上,不由分说涌上来围攻青雨,青雨拼尽力气才逃脱出来,随身放天香丹的锦盒却被他们抢走了。

      江云怀不由苦笑,如果是某个人也还罢了,他调动一下武林盟的弟子还能寻找一下。现在是辉教的教众抢走了药,想要回来,不仅要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上与辉教横生枝节,还不一定能讨回药,真是比去天山再要一粒药还难。

      因为丢了天香丹,红妩哭肿了眼,自然瞒不住静华。江云怀第二日用内力给静华固心的时候就说了情况,又道:“慕先生,请你放心,天香丹丢了,我洛阳家中还有一味药,在医治心脉损伤上有奇效。我前几天已经差人去取了,这几天估计也就到了。”

      静华听到药丢了倒没什么意外,只是笑了笑:“烦劳江公子费心。”

      正逢天气不错,今天小轩中就打开了一扇窗子。江云怀看着窗外的梅树,默然了片刻:“慕先生医术高明,不知对医好自己的病症,有没有什么办法?”

      静华笑,隔了一会儿道:“江公子,我家祖上传下来一个方子,可以药死人、肉白骨,如今这副方子,就在我的书架上。”

      江云怀沉默听着,笑起来:“慕先生,你这是在宽我的怀吧?让我觉得就算天香丹送来,也未必管用了?”

      静华笑笑,也不否认:“所谓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生死如草木枯荣,万物轮回……不过是多上一年两年,少上一日两日而已。”顿了一顿,他微笑着,“江公子,多谢你。”

      江云怀笑了,从静华榻前站起,走至窗口突然开口:“慕先生,你该知道,妩儿对你之情,并非纯然的兄妹情谊,只是她自己还未察觉。”

      他语气平和,提起这几句话的时候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早就在心中明了一般。

      静华许久没有接话,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旧笑得淡然:“江公子,妩儿挚爱之人是你,也唯有你,能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转身看向他,江云怀低头笑笑:“好,慕先生,我就向你起誓,我有生之年,定当保妩儿康泰安乐。”

      静华笑,淡色的日光从窗外穿来,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光华竟然不能逼视。

      天香丹丢了之后就无人再提。进入了深冬寒气日重,静华也渐渐不能出门活动,每日只能在房中静养。

      红妩怕他闷了,今天是两个提线木偶,明天又做了几个皮影,天天变着法子搞些小玩意儿逗他开心。

      这天,红妩正给静华看刚差阿福买回来的几个布猴。她在这道上向来精通,把这些布质的小猴穿成猴子捞月的情景,又摆出猴山争霸的造型,玩儿得不亦乐乎。

      静华看着她微微地笑,掩唇咳了咳,向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立刻扔下手里的布猴子,跑到榻前笑嘻嘻地问:“静华哥哥,叫我做什么?”

      静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她的手站起,带她到了房内的红木衣柜之前。他指了指柜子中的一只箱子,向她笑了笑:“妩儿,把这个打开。”

      那是一只描金绘彩的精致木箱,乌金的色泽在房内也显得流丽夺目,红妩知道这是静华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静华在家道败落之后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当初他来顾府的时候身无长物,衣衫破旧,唯有这只箱子却完好无损。

      红妩依言蹲下,把木箱从柜子内抱出放在桌上,这才小心打开。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只有一个檀木小盒和几件旧式女衫静静躺在一角。

      红妩在静华的示意之下又拿出那个小盒打开,取出盒子内包着锦缎的一只羊脂玉钗。

      静华笑笑:“妩儿,这只钗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可好?”

      这只钗子是以整块玉料雕出了一朵含蕊的蔷薇,钗身就是藤蔓缠绕的花枝。羊脂玉本来就难得,这个玉钗雕工又是上品,静华幼时在流落中还能保存好这样一个物件,一定十分不易。

      红妩呆了呆,握住玉钗点点头:“好,只要静华哥哥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看着她无声浅笑,静华的眸中温和如旧。

      日子一天天流走,转眼年末将至,腊八那天顾府特地放了烟花,祈福纳瑞,除秽迎新。

      红妩给静华披上貂裘大衣,扶着他在小轩的回廊下,看火焰一般的花朵在天空中炸开。揽着他的腰,红妩把头轻靠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今年过年你要陪我守岁啊。”

      静华淡淡笑着,道:“好。”

      第二日静华在小轩中发病,惨白着脸色死死揪住胸口。江云怀就在一旁,忙上去扶住他,却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微微抽搐,没咳几声,唇角就涌出了一口鲜血。

      他脸色惊人地苍白,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还没流尽就又是一口涌上。红妩吓得拼命叫他,静华向她一笑,沾血的薄唇勾起,眼帘慢慢落下。

      此后数天,静华时昏时醒,心脉微弱到连江云怀每天那一点真气都承受不了,每次咳嗽都要带出零星的血花。莫老先生开了药让阿福熬好,红妩端去给静华喂下,却都被他连着血吐了出来。

      十几天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苏州城内罕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染白了静园中的小径。

      雪下得最大的这天,静华的精神分外地好,不仅早早就醒过来,脸色也不像往常般苍白若雪,反倒有了淡淡神采。

      他已经连着几天咳血昏迷,如今这样光景分明就是回光返照,莫老先生忙差人去叫顾老爷和顾夫人来见最后一面。

      红妩几天不曾从他的病榻前离开过,早哭得浑浑噩噩,隐约知道这一次只怕就是离别,强忍着泪水凑到床前拉住他的手。

      红妩父母很快就到了,静华病了这两三个月,视他为己出的顾夫人也瘦了一圈,柔美的面容憔悴无比。

      静华倚在床头,向顾老爷顾夫人笑笑:“姑丈、姑姑,静华不孝,不能在二老膝下承欢。静华去后,还望二老莫再惦念,保重身体。”

      听了这样的话,顾夫人哪里还受得住,抢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言:“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养着,要什么药材姑父和姑姑都给你找……”

      静华抬了手轻轻给顾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微微笑道:“姑姑,今生能遇到二老,是静华的福分,静华不但不能报答二老的恩情,还惹得二老如此伤心。姑姑这样,是叫静华心里难安么?”

      顾夫人侧头用锦帕掩了口,泪水不住下落。

      静华握住了顾夫人的手,仍旧笑着温言:“二老安康喜乐、福寿延年,就是静华所愿,还请姑姑和姑父珍重。”

      顾夫人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泪水不住地流下。

      顿了一顿,静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江云怀。他一直站在床边并不说话,这时候看静华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忙走过来俯身蹲下。

      静华看着他笑了笑:“江公子,请好好待妩儿。”

      江云怀点头,郑重保证:“慕先生放心,妩儿既然是我妻子,我自然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静华笑了一笑,颔首:“希望江公子记得今日承诺。”他说了这几段话,早就累了,靠住身后的软垫,合上双眸。

      红妩一直握着他的手,泪水一遍一遍地湿了脸颊。

      静华又张开眼睛,笑了笑:“姑父、姑姑、江公子,我想单独同妩儿说几句话,可好?”顾夫人忙点头答应了,一屋子的人都走去外室等着,合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他们两个,静华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带着淡淡宠溺,微微一笑:“妩儿……”

      红妩忙坐到床上,扶起静华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依在她肩上,静华轻轻拉住她的手,还是微笑着:“妩儿……今后只怕不能陪着你了,抱歉……”

      红妩流着泪摇头:“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走了好不好……”

      静华还是笑着,静静看她:“妩儿,抱歉……”

      红妩泪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沉黑的眼眸温柔如旧,仿佛流年似水,繁华或是荒芜,都可以不管不顾,只剩一片平和安宁。

      红妩只想留住他此刻眼中的光亮,抱住他不住央求:“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待在你身边。我跟你,还有云怀,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静华只是把目光留在她的脸上,轻轻唤:“妩儿……”

      红妩不答,哭得满脸都是泪痕。静华费力地举起袖子,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轻叹了口气:“妩儿别哭……”

      红妩哭得更凶,他还想要替她拭,却极轻地咳了一声,唇角涌出一缕鲜血。

      红妩浑身一颤,忙唤:“静华哥哥!”

      轻轻对她摇了摇头,静华仍旧是笑,唇边涌出的血却越来越多,一时竟不能遏止。

      红妩忙着举起袖子替他擦去,却手忙脚乱怎么也擦不净,他唇角的血不断涌出来,渗入他的白衣里,晕成一片。

      压抑了许久的心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间,静华早已毫无气力,一直停留在红妩身上的平静黑眸深处,终于透出一丝挣扎,淡淡笑容浮上苍白的脸颊:“妩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红妩哭着叫:“静华哥哥!”

      守在门外的江云怀听到喊声不对,冲进来后看到房内情景眼中一凛,忙冲到床前接住红妩怀中的静华。红妩已经哭得哽噎,却还是抓着静华的手不放,不住地叫着:“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然而不论她怎么呼唤,那双温柔望着她的黑眸中,光华还是一点点隐去,他倒在江云怀的臂弯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许久,陪她一起坐在床边的江云怀轻轻叫了一声:“妩儿……”

      他温热的手盖上红妩的手,低声道:“他去了。”

      红妩充耳不闻,呆呆看向床上安静的人。那人玉色容颜安详如生,淡到无色的唇边还留着一线红痕。

      她抬起手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那道血迹,又叫了一声:“静华哥哥……”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猛然合上,倒在江云怀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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