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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剑之一道 ...

  •   正逢七月十五,月圆如镜。
      索性这时客栈往来住客多已早早安睡,否则乍见后院中出现两个白衣人影,怕是只觉见了鬼了。
      “我死后,白云城如何了?”
      叶孤城没有看向任何人。他遥望天际朗月,万里无云。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道:“白云城被纳入朝廷版图。念在百姓无知无辜,皇帝下令约束州官不得侵扰。城主府诸人本应发配边疆,然皇帝恩典,特准他们将功折罪,襄助朝廷收服南海诸岛。”
      叶孤城一声冷笑:“倒不惜以藩王之礼待我,怕是清算南王也不过如此了。”
      西门吹雪道:“这才是我所不解的。”
      叶孤城看向他。
      西门吹雪道:“白云城民风淳朴,自得其乐,可称桃源仙境。然朝廷遣人来时,白云城不说百姓,城主府中不乏有武功高强者,竟无人反抗,这是为何?”
      叶孤城笑了笑:“我既年过而立却未娶妻,他们便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西门吹雪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叶孤城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道:“你曾说我心中有垢,学剑不诚。如今你还是这样看法吗?”
      他又淡道:“我自事无不可对人言,只是,你想听吗?”
      他在问西门吹雪,是否会耻于与这样心中有垢的人为对手,是否敢于接受,叶孤城的真面目根本不是他心中所想象的模样。
      真正的白云城主叶孤城,本就不是世人所以为的那样,剑在天外,人如飞仙,不问红尘。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
      叶孤城注意到他的目光,道:“你在看什么?”
      西门吹雪道:“朋友,知己,唯一的对手。”
      叶孤城又一笑,笑中却包含了太多的意味:“西门吹雪,你要知道,我与你是不同的。我开始习剑,便不是因为我爱剑;我与你比剑,也不是因为作为一个剑客我可以为剑生、为剑死。”
      西门吹雪道:“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我知道。”
      叶孤城的瞳孔忽然收缩。
      西门吹雪,确可称是叶孤城的知己,即便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剑。
      在意识到回到了十年前之时,叶孤城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剑,而非是白云城,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将城视作自己性命的好城主。
      但他是城主。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白云城主。
      江湖上每每提到城主,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他叶城主,就好比提起庄主便会想到西门庄主,提起三少爷就会是谢家三少爷一样。
      叶孤城道:“我想,只有当白云城主不存在了,白云城才能重新回归到一个整体。”
      西门吹雪道:“这不能成为你一意孤行的原因。”
      叶孤城道:“我知道本朝对藩王谋反有多在意。但我终究只能是个江湖人,南王父子想要谋反,找上我来。我回绝无用,更兼之南王世子早是我弟子,不如就顺水推舟,随他们往皇城走上一遭了。”
      他笑了笑,道:“既然选择要归属朝廷,我自然得替我白云城看看,当今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西门吹雪道:“你没有下手,是否是满意了这皇帝?”
      叶孤城道:“至少好过了南王父子。否则若我决心行刺,陆小凤又怎拦得住我的剑。”
      西门吹雪淡淡笑了。
      叶孤城阖了阖眼,道:“我固然不后悔我过去的决定,但我非顽固之人,如今重来一次,目的虽不改变,路却不止有那么一条。”
      他凝视着西门吹雪,郑重地道:“既然庄主已经都知道了,我便想请庄主帮我一件事。相应的,我必还庄主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
      叶孤城是什么人?
      叶孤城是白云城的城主,白云城的百姓是他的子民。这是双方的出生所作出的既定的安排。
      昔年战乱之时,流民逃入南海,受叶氏先祖庇佑至今,逾有百年。如今天下安定,叶孤城便觉得他们早该如中原的人一样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本朝子民的身份了。
      更何况,白云城的城民,也不需要他这样一个只知剑道的城主。
      叶孤城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也并不在乎。因而他也从没有听白云城的总管说过,他们的城主是白云一柱、白云城中唯独不能没有了城主。
      叶孤城之意本无不好,然而他却未曾想,若不是因为南海剑仙剑术高超,白云城之名又怎会流入中原,为人所知?
      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城主,谁又会记得南海上还有一座白云城?
      纵览江湖朝廷,还有谁会纯粹只为白云城谋利?
      君者,当轻私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也。
      西门吹雪不知道这些,只是因为他从不会耗费精力去想这些问题。但如今已有叶孤城剖白,又曾见证了紫禁一战后白云城的结局,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更何况,这世界上能有什么比得上数十年之远的遗憾得到消解更令人高兴的事?
      西门吹雪自是欣然答允。
      清晨。
      阿吉还未走出房门,便能感到后院里飞扬的剑气。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各执一截树枝,正是一招已尽后招未发之际,两人之间尚有距离,锋上变化却已不断,随心所欲。
      他们出招看似激烈,阿吉却并不担心有人会死。
      剑客的剑生饮人血,便有了生命,渴望再能尝到别人的血,渴望别人死在它的剑锋下。
      但是他们手中的枯枝是死的,绝不会有杀人的渴望,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了对方。
      阿吉也捡了一段枯枝,插入战场,打破了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之间微妙的平衡。
      叶孤城的剑,辉煌迅急,灿烂无垢;西门吹雪的剑,锋锐凌厉,森寒迫人。
      而阿吉的剑却像是一阵风。
      没有人知道风是如何吹来。当你感受到了风时,风已经吹过了你的脸旁。
      “好剑!”
      进退之间,叶孤城截住了阿吉的剑,一点、一折,一触而收,却奇妙地断去了阿吉此剑的未尽之势。
      他的剑就像是海水兜住了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
      叶孤城的剑法,得悟自碧海青天下无间断的苦练。
      若说天外飞仙是灿烂而辉煌的月下惊涛,那么他此时的剑便有如海水绵延,一波虽平,一波又起。
      而风,亦是汹涌波涛的助力。
      阿吉的眼睛亮了起来。
      ——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这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了!
      西门吹雪的神色仍然平静。
      阿吉的第一剑是对着他与叶孤城两人挥出的,他闪过了,但叶孤城接了剑。
      接下来的数剑,他一直在等。
      他在观察,观察阿吉的剑,观察阿吉的剑法。
      虽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但他一直是冷静的。
      因为他想要找出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但一点漏洞就已足够。
      不知何时,叶孤城已于剑风交织中抽身而出,正立在不远处按剑旁观。
      西门吹雪的剑法,是寻求破绽,一击必杀的杀人剑法。
      ——天底下的剑法大抵都会有那么一点半点的漏洞,人也一样。
      但阿吉似乎不同。
      现在的阿吉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却都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西门吹雪唯有以剑锋变化,来摧毁阿吉的平衡,让他的破绽显现出来。
      几十个变化一瞬而过,阿吉与西门吹雪双剑相交,两人掌中枯枝皆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枝木脆弱,若他们持的是剑,那么谁的剑会应声而断,谁的剑会脱手而出?
      顶尖的剑客比剑,比的是内力、剑招、心境。
      若非真正地来一场比试,无人敢为两人胜负下出定论。
      “承让了。还未请教阁下姓名。”?西门吹雪注视着他。
      阿吉笑道:“我叫阿吉。不过,如果你不找我比剑的话,也可以叫我谢晓峰。”
      西门吹雪道:“谢晓峰?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他的语气平静,就像是在确认一件小事一般。
      谢晓峰点点头:“是。”
      西门吹雪对此似乎并不惊讶。
      他是否早已对阿吉的身份有所预料?
      这样的一剑,除了他自己与白云城主,若说再有其他人能挥得出这样浑然天成、不可琢磨的一剑的,也就只有神剑山庄的三少爷了。
      有的人,看到他的剑,就像看到了他的人。
      “天下第一剑,名不虚传。为何不愿与我比剑?”
      谢晓峰一笑,道:“我看得出来,你的剑法也是杀人的剑法,剑出必染血。要想应对你这样的剑客,我也只能回应以同样的剑。现在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虽剑心完满,但内力尚有欠缺。若必要一战,我可与你定一十年之约。”
      西门吹雪看着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谢先生,你认为剑的精义何在?”
      谢晓峰反问:“以你之见,如何?”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谢晓峰道:“何解?”
      西门吹雪道:“惟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便不足以论剑。”
      谢晓峰忽然一叹,道:“要能使学剑者惟诚于人,太难。剑之一道,愈探之,则愈觉无穷矣。我能感觉到,你在诚人之剑上,已走的比世人都要更远了。你今日便能有此境界,十年之后,我定不如你。此约,便作废了罢。”
      他透出一种审视的目光,仿佛要透过西门吹雪的皮囊,去探他的真心:“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虽习剑亦久,却知学无止境,不敢以高明自居,亦不敢擅断人剑道。我只能说,按我之见解,以己道侍剑,诚于道者亦不失为殊途同归之径。”
      己道者,亦为本心本愿,是习剑之伊始,也是习剑之尽头。
      人为何而习剑?人又为何而放下剑?
      不论是叶孤城还是西门吹雪都不知道,谢晓峰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
      数十年光阴已过,再回到久远的过去之时,阿吉与谢晓峰已经不再是他想要割裂开的两个身份。阿吉就是谢晓峰,谢晓峰就是阿吉。
      他的剑也败过,人也死过。但是他剑败之时人却活着,身死之时剑却未败。
      这样的矛盾横在他的生命中,令他的心早在为人称颂的天下第一剑、在不败的剑技之神中超脱出来,成了真正的剑神。
      一个时代能得一位剑神,是不知多少剑客陨身其剑下方能打磨出的剑之精粹。
      但这天下剑客何其多,纵是剑神也不敢说他的剑便定是天下第一剑——就好比西门吹雪破不了叶孤城的天外飞仙,谢晓峰也破不了燕十三的第十五剑。
      汇集无数剑客的武林盛会,不论是被誉为剑神的谢晓峰与西门吹雪,抑或是叶孤城,都未有下场。
      最后一日,与会人中只余了武当木道人与峨眉独孤一鹤。
      说也可笑,这两人不论是从年岁还是从辈分来看,都已可说是谢晓峰的前辈了,此回却为谢晓峰留下的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争了个天昏地暗,然而直至这武林一会终结也无人生出异样。
      至于那些隐约能猜知此世真相者,如谢晓峰、叶孤城、西门吹雪,也唯有感叹世界自我变化之完善了。
      木道人与独孤一鹤,虽皆内力深厚,剑术精妙,但若要比拟昔时谢晓峰于剑客中绝对的凌驾之势,称天下第一剑,便似乎怎么看都有些不足了。
      他们两人,本就不分伯仲。
      ——不分伯仲之人,又怎称得了第一?
      于是这天下第一剑之名,便又被按下了。
      不知多少时日后,江湖中偶有人发觉,昔日的天下第一剑谢晓峰竟还活着。于是便有好事者拜上神剑山庄请教三少爷,武当长老与峨眉掌门谁的剑更高明。
      谢晓峰笑了笑,说出的口却是两个令人十分陌生的名字:“叶孤城,西门吹雪。”
      有传言道那木道人听说了谢晓峰的话后,大笑三声,从此再不领虚名,霁月清风,自在逍遥。
      但更多的人却在心里发问:
      叶孤城、西门吹雪,那是谁?
      不论他们是谁,有心人早将这两个名字牢牢记下,即便叶孤城偏居南海,年岁尚浅,即便西门吹雪仍是江湖无闻。
      他们相信谢晓峰,更胜过相信他们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剑之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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