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世芳华（上）》Food刘油0612

60、新年

　　民国26年，春，汉口。
　　今天是大年初一，新的一年新的气象，素芳很早便醒过来，这是她过的最为重要的新年之一，自她收养顺芝，郭家太太便托年小余带话说想看看孩子，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昨晚素芳向任家太太提出大年初一要去郭家登门拜年，任家太太不仅同意了，还主动提出让她在郭家住一晚。
　　素芳也不明白，从前尖酸刻薄、半点不肯吃亏的任家太太为何突然这样仁慈起来。然而她懒得问，到手的机会怎么能放过？是以，她便打算一大早就出门，这样可以陪大姨母多说说话。
　　素芳翻了个身，掀开被子坐起来，刚穿好棉袄，便听见顺芝闷闷的叫“妈妈”。她将小姑娘从被子里抱起来，给她穿好毛衣，见她拿手揉眼睛，便笑了，“今天早上要说什么呀？”
　　“新年好！妈妈。”顺芝奶声奶气的。
　　“嗯，真乖，一会儿见到太太，见到姨外婆也要这样说，知道吗？”素芳也很想念大姨母，只想快点见到她。
　　“知道~”顺芝接着拿另一只手擦了擦嘴。
　　前些天年小余竟然做了一件新的小棉袄送过来，说是给顺芝的新年礼物，素芳感动极了。今天必须给顺芝穿上，小姑娘摸着新棉袄的衣角，高兴的嘿嘿直笑。
　　素芳牵着顺芝到堂屋里，规规矩矩的给任家太太拜年，顺便说了句“太太，新年好！”任家太太眼里闪着泪光，答了个“好”字，虽然没有准备压岁钱，但脸色缓和了不少。
　　素芳抱着顺芝出门穿过巷子，走到后城马路上，顺芝平时的活动范围只到巷子口便打止了，她胆子小，不敢走远，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后城马路，眼里全是好奇，话也多了起来。
　　“妈妈，窗户好看。”她指着汇丰大楼说。
　　“妈妈，热闹。”她又看见新市场人来人往。
　　“妈妈，好高。”她听见江汉关的钟声，被吸引了。
　　素芳暗自好笑，这小姑娘的好奇心和观察力都挺好，就是不知道为何胆子特别小。到了郭家小院，梅香正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素芳抱着小姑娘，开心的心情溢于言表。
　　“素芳小姐，新年好！”梅香伸手想接过顺芝来，顺芝却仍是环着素芳的脖子。
　　“您也新年好!”素芳一边同梅香点头致谢，一边随着她走进客厅里。
　　郭家太太正坐在客厅沙发里边喝茶边等着素芳，虽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唯独脖子上那根珍珠项链隐隐流动着光泽，仍不失风华，郭家太太就这样的女子，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年轻时还是如今知天命的时候。
　　素芳将顺芝放在地上，牵着她走到沙发跟前。顺芝第一次见到姨外婆，眼睛里的胆怯和害怕很是明显，然而她只是瑟缩了一下便鼓起勇气，规规矩矩的跪下，给郭家太太磕了三个头。
　　过去的老规矩，孙辈大年初一拜年确实是要磕头的，然而现在是新时代，这规矩也早就不作数，郭家太太虽是打清未过来的人，也从未在意这些，她见到顺芝便很欢喜，在顺芝跪下来的时候就要起身将她抱起来，然而却被素芳按住了动弹不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待顺芝磕完头说完“姨外婆，新年好！”之后，素芳才松开手，郭家太太一边答应着“好，好。”一边将顺芝抱起来坐在沙发上，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下来。
　　“您怎么还哭了呢，这大过年的。”梅香心里高兴，也就没那么讲究身份，数落起主人来。
　　“我这是高兴的，高兴的。”郭家太太悄悄擦了眼泪，开始数落起素芳来，“都怪你，讲这些规矩做什么！”
　　素芳也顺势坐在沙发上，“给您磕头是应该的。”
　　郭家太太将顺芝搂进怀里，“你倒是舍得，顺芝这么听话，这么可爱，姨外婆要心疼啦。”
　　郭家大太看着威严，其实内心很柔软，顺芝想来也是很快感受到了这一点，在郭家太太的怀里不安分的扭来扭去，不一会儿就开始撒娇，话也变得多起来。“姨外婆，我想看那个。”说完小手指了指餐桌边的柜子。
　　柜子里摆放着许多照片，大多是郭家老爷和太太的合照，他们风风雨雨几十年，感情甚笃，因此照片也着实攒了不少，摆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显然是经常有人整理擦拭。
　　素芳远远看着那些照片，心里感慨，虽已物是人非，如今仍能有这样的团聚时刻，到底老天还是不忍苛待他们的。
　　郭家太太抓了几个糖果巧克力放到顺芝手里，耐心哄她，“咱们先吃糖好吗？一会儿再看。”其实心里是想同素芳说说话。
　　顺芝被巧克力的香味和花花绿绿的包装吸引，边吃边玩，安静下来。
　　“这段时间过得好吗？”郭家太太打发梅香去厨房做几个好菜后，便与素芳闲聊起来。
　　“还好，顺芝挺乖的。”素芳摸了摸顺芝的脑袋，惹得顺芝抬头看她，嘴角粘上巧克力的样子特别可爱。
　　“杜琪华没为难你吧？”郭家太太最防备的就是这个庶出的妹妹。
　　“没有，她嘴上不说，心里对顺芝也是接受的。”素芳感受到任家太太的变化，然而她始终提不起精神去原谅，更不可能像真正的婆媳那样过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互不打扰大概是唯一的相处之道了。
　　“如今有了顺芝，我就放心多了。”郭家太太心里高兴，素芳身体上的疾病、不能生孩子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如今有个女儿在身边，不论以后会不会再嫁人，都算是有个终身依靠，只要把顺芝培养成人，将来的福气还在后头。
　　“嗯，大姨母，您放心，我会好好过的。就是冲着顺芝，我也会好好过的。”素芳紧紧握住郭家大大的手。
　　母女两人正在执手相看，门口却传来动静，有人走了进来，那脚步声有些沉，一听便知是个男人。素芳回头看去，是郭梓和！
　　他穿着白色衬衣打底，一身棕色西装，为凸显成熟气质，头发梳得整齐光亮，脸上神情更加坚毅，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皮肤似乎白了一些，大约是没有从事户外工作的原因吧。他虽然穿着拖鞋，可是走过来的时候，像座山一样挺拔，有种压迎感让素芳心里砰砰地跳动，紧张而不安。
　　大半年没有见过面了，陡然相见，素芳很有些不自在，她低了低头不去看他，尽量把自己缩小一点，躲在郭家太太身边，希望不被注意到，然而在郭梓和的眼里，这一切都是徒劳。
　　自打进门，郭梓和就一直盯着素芳看，根本不在乎郭家太太就在旁边。素芳的头发挽得一丝不乱，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旧棉袄和一双灰色旧棉鞋，干净整洁的样子，面色还是苍白但没有病容，虽然瘦的厉害，但似乎比上次见到的样子要好了许多，眼睛里也不再是一潭死水，反而有些许的光芒绽放，是因为祖母怀里的那个小女孩吗？
　　郭梓和早就听年小余说过，素芳收养了顺芝，更加不可能答应与他重新开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于他而言，毫无希望的等待也好，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也罢，都不是很要紧的事，因为他总是在这里，而素芳，也会一直在这里，时间流转，白驹过隙，他和她终究会因为郭家与叶家而联系在一起，谁都不能改变。
　　所以他从不灰心丧气，也从不怨天尤人，只一心一意的付出，为素芳也是为自己。
　　郭梓和这样专注的眼神连郭家太太都察觉了，咳嗽一声，替素芳解围，“梓和一早出去拜年也累了吧？回房间休息休息，等饭做好了再叫你。”
　　郭梓和知道自己的眼神太过直接惹得祖母也注意到了，他也不辩解，只答应一声，懒洋洋的起身往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