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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 换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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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翠端着饭碗嚼得满嘴流油地冲了进来,她兴奋喊道:“七郎七郎。”
李连生指着她手上的碗暗自皱眉,他发现自己遇上这姑娘后很多事情都没辙,比如说阿翠甚至有赤脚的习惯,这是李连生万万不敢相信的——这可是一个大姑娘啊!在荷花湖里赤脚采莲倒还罢了,可是后来他发现阿翠其实很不爱穿鞋。当初在岛上她还算规矩,一到了这宅子就马上原形毕露了。对着这位我行我素的姑娘李连生还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主要是骂了也不见成效。李连生发现自己又叹了一口气:“食不言寝不语。还有,端着碗不要到处走,有什么事情规规矩矩吃完饭再说。”
阿翠对他的皱眉批评已经完全习惯了,她笑嘻嘻把碗放到了桌上,筷子往碗内一插,一屁股坐到了李连生对面:“我说了这事情你一定会很高兴。”
李连生连眉都不用皱了,七郎帮他轻轻揉着眉心,李连生发现和阿翠说礼仪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说吧。”
阿翠一拍桌子,喜滋滋道:“眼睛……”然后她吊起了话头,眼睛骨碌碌在李连生和七郎之间打转。
放在平时,李连生和七郎绝对不会理她这种无聊的小诡计,可是这次她的话语的确勾起了两人的关注。不过李连生也不会跳她这个明显的陷阱,七郎很乐意代劳:“眼睛怎么了?”
阿翠有点丧气,每次李连生都不跳她的坑,不过没鱼虾也行,阿翠得意地对七郎道:“你的眼睛可以换了!”
李连生终于没能够忍住:“仔细说说。”
阿翠晃头晃脑:“刚才我去给柳根儿把脉时又仔细看了看眼睛和血液之类的东西,哎呀反正你们不懂的。总之是事不宜迟,可以换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写信叫夫人来。”她冲了出去。
李连生决定彻底无视阿翠把碗筷还留在这里的事实,喜道:“七郎,你听见了吗?”
七郎抿唇:“听见了,公子。”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白衣的到来,这也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白衣医术和青衣不分伯仲,但是换眼这种事情很是让青衣不痛快,所以他们商定等一切就绪时白衣自己过来。李连生一度很疑惑为什么白衣会对自己这么好,按理来说应该是自己对她求三求四才对,毕竟现在自己已经没什么身份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把这归结为野王的面子关系,也就不再想了。
白衣来得很快。
她仔细看了看柳根儿后感慨道:“你们其实很幸运。”她指着柳根儿继续道,“我初时和你们说起换眼等事宜其实还有很多规矩的,这些我没和你们说,但是阿翠知道。这种人其实是极其难找的,有的人用尽一生也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七郎时间本来甚是紧迫,竟然叫你们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李连生这才恍然白衣对此事根本就没抱希望,派阿翠过来不过是表个态度以免断绝他们的希望罢了。幸好阿翠傻乎乎地努力寻找,这才碰上了倒霉的柳根儿。
白衣记忆力显然也很好,她对柳根儿说:“你……很倒霉。”
这样的人柳根儿自然不会忘记的,白衣当日就如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样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救了他的性命。此刻柳根儿恨不能抱住她的大腿,他喊道:“观音娘娘,救命啊……”
李连生七郎哑然失笑。
白衣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柳根儿绝望了。
只是白衣再说他们幸运,李连生和七郎还是很清楚的——只有五成把握而已,现在说什么幸运还为时过早。
李连生在屋外来回踱步,屋内是正在换眼的七郎。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个产房外面焦急等待着妻子生产的丈夫。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把七郎看得那么重要了吗?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拙荆,病人是拙荆’。李连生这才明白:原来潜意识里他已经把七郎看成了妻子,或者说亦属下亦妻子一样的身份。
他有多久没有训斥过七郎了?有多久没有勉强过他了?甚至连脸色也没再给他一个,只是因为他知道七郎会惧怕。甚至在床上温存的时候,他都会细致地照看七郎,虽然他知道对于死忠楼出来的人来说,再怎样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可是,他就是舍不得啊……
成王败寇,惟死而已。他知道自己在和大哥的争夺中输了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没有人想死,他还年轻,还没有活够,于是他开始了大逃亡。一个人的逃亡是多么寂寞多么无助,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信任谁,哪些人是忠于他的,哪些人是忠于‘少主’这个名词的。他想起了死忠楼,那里的人都是为以后的主人准本的,少主也可以从那里带走一个人。最主要的是那个‘忠’字!他们会认定唯一的主人,无论那人的高矮胖瘦高低贵贱,主死仆殉,至死不离不弃。
他耍了个巧,用那一枚已经无用的扳指把七骗到了手中,并且给他取名叫‘七郎’,本来只是随口的一个名字,现在听来却怎么听怎么顺耳。
李连生想,当初那么多个人,他怎么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从后面开始选起,他杀了八九十三个人,其实本意是想把所有人都杀掉然后带着武功最好的一走的,只是在看到七软软倒下去那一刻莫名奇妙认定,就这个人吧。
然后从死忠楼到清水塘,从清水塘到南天峰,从南天峰到金陵城,从金陵城到荷花湖,再从荷花湖到这柳姓庄。原来一路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这个人,永远是不离不弃呢!
细细的呻吟声隔窗传来,李连生的心猛地一提。他知道七郎是个很能忍的人,可是再刚硬能忍的人也不能忍受那种剜眼的痛苦——眼睛是人体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七郎的眼睛在别人看来是凌厉肃杀阴狠毒辣的,可是在李连生面前永远都是温顺服从坚强的,现在还有的是……恋慕。七郎不知道他虽然不能用那双眼睛看别的东西,可是李连生却可以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很多东西,比如说情谊。
李连生实在不能想象那双温柔的眼睛要被剜去,换上柳根儿那么一双浑浊的眼珠子,虽然被他们养明亮了少许,可是李连生还是觉得很脏,很恶心。他听着屋内七郎强忍难耐的呻吟声,这么能忍的人也忍不住了吗?他知道七郎不想让自己担心会竭力忍住,他能够想象这个自从跟了他就从来没呻吟过的男人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那是用钝刀子慢慢折磨的痛苦,而且还不能妄动。李连生没有注意到平素被七郎修整得光滑齐整的指甲已经深深刺入了掌心。他抬头望天:五成把握,会成功吗?
李连生想起了七郎温柔的微笑,手攥得更紧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放弃。如果生,便一起生;如果死,他也要带着他一起死。
只是……李连生想起了未知的命运,没有人能躲过风雨楼的追杀,也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这一点。他们现在没被找到,一是绝对有人在放他们一码,毕竟他经营了风雨楼多年,始终是有人向着他的;二是大家太相信南天峰不出活人的言论,以为他们都死了,故而懈怠了搜寻;第三或者就是运气了吧。
可是运气这种东西往往是最不牢靠的,它能给人带来希望,同样能给人带来绝望。那一刻迟早会来临的,李连生没有任何把握他们能够一直躲上几十年,直到双双老死。到了那一刻,七郎的眼睛就是致命的!平素未曾体现出来的不便在杀戮中会被一点一滴地放大,而且很快会被对方利用得淋漓尽致。
按照七郎对自己的态度,他敢肯定,到时候最先死亡的那个一定是七郎!可是……他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茫茫人海中,若是没有了七郎,还有谁能够与他生死与共?
十丈软红中,若是没有了七郎,还有谁能够与他携手白头?
除了七郎,他还能信任谁?李连生不敢想象没有七郎的日子,一个人在这浊世中逃亡,该会有多寂寞?
真到了那时,还不如一死。
李连生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七郎治好眼睛。
五成的把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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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哐’地被推开,阿翠扶着疲惫憔悴的白衣走了出来。
李连生急切走了上去:“如何?”
阿翠没有理她,低着头扶着白衣绕道走开了。
李连生只觉心中‘咯噔’一下,他冲进屋内。七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跪下哑声道:“公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
李连生默然过去扶起了七郎,看着他咬得鲜血淋漓的唇,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印上一个吻。鲜血沾上了自己的唇瓣,李连生微微舔了一下,腥腥的。
他看着七郎蒙了纱布的双眼,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痛得慌。
李连生不知道,他的左眼不知不觉之中掉下了一滴泪水,泪水滴落在了七郎手中。
七郎捧着那一滴泪,且悲且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