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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0 复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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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七郎没有想到,李连生左眼的那一滴泪,最后会变成他左眼的那一滴泪。
拆开纱布的那一瞬间,七郎并没有看到李连生失望的目光,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到,眼前仍旧是一片压抑而窒息的黑暗,让所有的期待与侥幸变得如此可笑。可是七郎感觉到了李连生心中的失望以及怜惜。
李连生那一刻的失望是十分明显的,即使有阿翠的避而不答,有七郎的道歉,他仍旧心中怀着那么一丝侥幸,或许只是可能性小一点呢?或许只是一只眼睛不行呢?或许出现奇迹了呢?李连生没发现从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自己居然在盼望奇迹的出现。李连生没有敢去进一步追问白衣和阿翠,也没有问七郎。他只是守在七郎身边安慰他,心中隐隐在盼望着那一丝奇迹的出现。
可是奇迹毕竟是奇迹。哪里来得那么多奇迹出现啊?李连生看着七郎仍旧失神的双眼,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自己的眼睛。
母蛊早就换回来了,李连生不能容忍它在柳根儿体内多呆片刻,其实要不是白衣阻止,他当场就想把柳根儿给杀了,反正他也不需要蛊虫来控制七郎。不过白衣的一句话就打消了他这个念头:“留着母蛊说不定还有用呢?”
可是时间不是快到了吗?根本就来不及了。李连生脑海里隐隐闪现了一个念头,那念头倏忽就消逝了。他猛力摇头,想要抓住那一丝灵光,他莫名觉得那对自己很重要,甚至……甚至能治七郎的眼睛。可是,那是什么呢?
李连生急躁万分,可是越是努力想越想不出头绪来,最后只能肯定先要留着母蛊。母蛊很快就移植回来了,李连生眼尖地看到了七郎舒了一口气。母蛊在别人体内的时候他是怕的吧?李连生想起七郎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更加柔和起来。
七郎抱住李连生,笑道:“可惜不能和公子习字了。”
李连生知道他在安慰自己:“那有何难?你想学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七郎道:“公子,我学这个干什么?费时费力的。”
李连生把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一下顺摸着他长发:“你别哄我了,我知道其实你是想学的。当初你还给我写过那么多你前世的文字,你从一个书生变成如今这般身份,恐怕心中也是不平吧?”
七郎认真道:“没有不平,公子。当初我初到的时候,心中只有恐惧和惊慌,哪里顾得上什么不平啊?后来……后来就慢慢地把‘忠’之一字刻到了脑海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再后来就遇上公子了,公子对我很好,七郎终生不忘。如今这般,哪里还有什么不平的?我现在这样子读书习字的话也不能帮上公子什么忙,还不如算了。”七郎忽然想起了手心的那一滴泪。
李连生慢慢道:“好,等你复明了我再教你,到时候不仅洗衣做饭,连笔墨纸砚也要你伺候。”
七郎点头道:“好。”
李连生笑得有点苦涩:“我可不是在哄你,你的眼睛我总会想到办法的。”他顿了顿,又道,“还记得金陵城我送你的那个赏赐吗?”
“记得,公子。”
李连生垂下眼帘:“我后悔了,那个赏赐,我要收回来。”
七郎心中疑惑至极,习惯性地点头:“是,公子。”原本就没想过用那个赏赐要点什么的,只是公子这句话语有点古怪。
李连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七郎头发:“也不算收回来,是我决定自己赏你,不过你可不许自己点名要,也不许拒绝。这段日子里,我干什么事情都不用你管。”
七郎觉得今天的李连生十分古怪,不过他没有提问的习惯,因而点头道:“公子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安全问题我自然是不敢管的。”
七郎自觉回答无碍,李连生却薄怒了:“怎么?还要加前提条件?”
七郎不知道哪里错了,忙回答道:“七郎不敢。”
李连生冷冷道:“你记住今天这话,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这话委实太重了,七郎心中惊慌万分:刚才还柔情蜜意的,这一片刻又怎么了?他仔细一遍遍回忆刚才的对话,终于提炼出几点:公子要给自己赏赐,赏什么呢?还有,公子不希望自己这半年内干扰他的事情。七郎又惊慌起来:这事情不定与公子的安全有关!到底会是什么事情?难道追兵到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消息,为什么又有一个半年之期?
七郎惊疑地用无神的眼睛盯着李连生,甚至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李连生看出他心中恐慌抚慰道:“你放心,我说过的,我如果死的话会带你一起去的,你忘了吗?”
七郎这才犹疑地松开了手。
李连生叹气走出去了,七郎想跟上却被李连生阻止了。七郎心中忐忑不安,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着。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劳而获,无舍有得的事情?李连生幽幽地想。活了这么久,又不是第一次明白了这个道理,怎么还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奇迹呢。就在刚才,他抓住了脑海中那一丝灵光,忽然明白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过多地进行考虑就下了决定,同时也发现了七郎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比自己所有时刻估量地更重。不过这又如何?这样很好很好……
就像在金陵的时候他对七郎说的话,七郎跟了他这么久,从来都是受苦受累受伤,他也从来没有赏赐过他任何东西,如果非要算起来,就那么仅有的两套衣衫,最后还变成了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也罢,就这次一同赏给他又如何?只是这次……这个赏赐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重啊。
李连生找到了白衣,开门见山就道:“夫人,我希望你能给七郎再换一次眼睛。”
“你不是知道了吗?时间来不及了,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再去找另外一个蛊人。”
李连生紧紧盯着她,道:“如果现在就有呢?”
白衣惊疑不定:“你……”
李连生点头道:“如何?”
白衣‘腾’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李连生面色疲倦,淡淡道:“有什么不可能?”
白衣长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复又重新坐了下去:“你们身份悬殊……”
李连生反问道:“夫人不是知道了吗?七郎他不仅是我的下属。”
“你真的愿意?那么他可愿意呢?”
“他愿不愿意还由得了他吗?他不敢不听话的。”李连生眼睛直直盯着远方,可是又好像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映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由外及内的,仿佛看向自己的心里,看向心中的七郎。
白衣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抚了抚额头轻声道:“那么你呢?你把眼睛给他了,你怎么办?”
“谁说我要把两只眼睛都给他了?夫人不愿意给我留一只吗?”
白衣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我还以为你打算都给他的。”
李连生道:“那我怎么办?”
白衣失笑:“罢了,我替你们瞎担心什么,不过我只负责换眼,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我可不想帮你哄孩子。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李连生道:“世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有不同相恋的法子,夫人羡慕我们,我们还羡慕先生夫人呢。”
白衣笑道:“也是。”
房内,七郎甚是疑惑:“公子?再换一次?”
李连生点头:“确实,就在明天。”
“可是……这么快就找到人了?”
李连生淡淡道:“这个你别管,乖乖休息去,听话。”
七郎听他这么说,虽然心中还是疑惑,发现公子明显不想让自己知道,也就不敢再问了。
事后七郎想:要是那会儿自己能多个心眼,仔细想想说不定情况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想了好久之后终于无奈的明白:结果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同。他的公子把他的赏赐也收回去了,然后命令他不许违命,甚至以抛弃他作为威胁,不就是预防着他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想着想着就捂着了左眼,泪水再也忍不住流出。他想起了他接住的李连生左眼的那一滴泪,而今却变成了他左眼的那一滴泪。
李连生道:“你用我的眼睛,以后可只许看我了。”
七郎点头,他泪眼朦胧抬头看着李连生,他的公子依旧如同记忆中一样俊朗尊贵,只是左眼微微带了些琥珀色——那曾经是他自己眼中的琥珀色。七郎想说不值得,可是轻飘飘一句不值得又有何用?他想起了李连生曾经说过的话:他和其他人不同,是因为他把他当作自己的一部分。
李连生道:“我有两只眼睛,赏赐一只给你又如何?”
李连生道:“我想让你看看我,我怕你都忘记我长什么样子了。”
李连生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也不许哭,我要一个整日哭哭啼啼的人有什么用?我喜欢看你笑……”
李连生道:“现在你还想不想读书习字?”
李连生道:“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抛弃你了,到了危急关头谁也不许单独逃,谁也不许走。”
李连生道:“我只是怕,今日你比我先失了眼睛,明日会比我先失了性命……”
李连生道:“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