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见你》裁云刀

5、《致舒苒》

　　-11-

　　自从舒苒转到文化宫的芭蕾提高班后，班里跳得最好的人就变了。

　　“平时在家练舞的时间多吗？”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盘着腿坐在一起，吴老师问她，“你底子不错，最近进步也很快。”

　　被夸“平时在家练舞时间多”，这可是班里从来没见过的事，就算是舒苒来之前跳得最好的洛夏，吴老师也没表扬过这个。至于其他同学，那就更是被批评“回家没好好练”了。

　　舒苒练舞的时间是挺多的，家里客厅很大，天气这么热，爸爸妈妈又一直不在家，她除了看电视和跳舞，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看电视多有意思啊？”芭蕾班的同学一点也不能理解她，“爸妈不在家也太爽了吧？要换了我，我能看一整天电视，跳舞多累啊？”

　　一个人在客厅里放着伴奏，没有观众、没有老师、没有同伴，每一滴汗水都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次舒展都只有自己欣赏，一遍又一遍，多孤独，多累啊？

　　舒苒还没有说话，洛夏竟然先反驳，“可是跳舞很有意思啊，我很喜欢跳舞的感觉。”

　　大家都不说话。
　　喜欢跳舞吗？被编入这个提高班的每一个人当然都是喜欢的，至少不讨厌在翩跹起落里尽情舒展的感觉。可当喜欢的事变成了一件需要付出极大精力和枯燥训练的事后，这样的喜欢能支持多少只有自己知道的咬牙坚持？

　　台上翩跹起舞、闲暇自娱自乐，谁都喜欢；台下默默苦练、每一个动作都追求更好，又有谁会喜欢？

　　这只是一个孩童少年的兴趣班，长大后真正留下、把芭蕾当成职业的，太少太少。
　　绝大多数人在尝试过自己的兴趣后学会的第一个道理是，兴趣就该止步于兴趣，不是谁都能吃上这碗饭。

　　“其实我也还挺喜欢跳舞的，但一直练舞好累的。”有人说着，得到零零星星的附和，话题很快从舒苒身上绕开了，但还残留在她心里。

　　哎呀，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好像有哪里输了。

　　她喜欢跳舞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可她有那么喜欢跳舞吗？
　　又好像没有。

　　每一次关掉电视，打开音响，在伴奏里一个人默默地练习，不是因为她享受跳舞时的感觉，单纯只是因为她想要跳得更好，想要水平提升后老师的夸赞、同学的崇拜，还有以后一定会追逐的奖杯、墙上显眼的照片。

　　从前舒苒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每个愿意努力练习的人不都该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吗？

　　可洛夏给了她一种新的可能。
　　也许有的人一直跳舞，就是因为她们真的完全享受这件事。

　　舒苒感觉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这样。

　　下课后，舒苒照旧背着包去阅览室。
　　舒爸爸托人找的保姆还没音信，倒不是说没人能胜任那些家务，主要是大人经常不在家，保姆是否可信的问题。

　　不过现在舒苒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没有头绪地苦等了。
　　芭蕾课一下课，她就背着包跟着管理员老师去文化宫的食堂，自己花钱打菜，两荤一素一汤，吃的可好了。

　　而吃完饭，舒爸爸也不赶时间来接她，舒苒就留在阅览室里帮老师做事，没事做的时候就看看书，直到下午该下班的时候，舒爸爸正好来接她回家。

　　“过两天可能要检查，得把卫生搞一下。”管理员老师从柜子里找出一沓旧报纸，看了看舒苒的小身板，犹豫了一下，有点不确定，“舒苒，你能把窗户擦一下吗？”

　　要爬高上低，好像不太适合小朋友。
　　管理员一秒改变主意，“不行，太危险了，还是我自己来。”

　　舒苒眨眨眼。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干活，但她可是清楚得很，现在一直跟着管理员老师，当然要有点眼力见才能不讨人烦呀。

　　“那我帮老师把下面的玻璃擦掉吧？”
　　她说的是贴近地板的那一排窗户，非常低，需要蹲在地板上才能擦，非常累人的活。

　　这回管理员老师点头点得很爽快，“好，那就交给你了。”

　　舒苒认命地从那一沓报纸里抽出来几张。

　　阅览室里有很多窗户，最顶上一排小窗，中间一排宽大的窗户，还有贴近地板的那一排，采光非常好，就是夏天太阳照进来的时候有点热。

　　舒苒今天穿了裙子，蹲下来的时候怎么都觉得别扭，索性就拿着报纸跪在地板上，弯着腰，盯着灰蒙蒙的窗玻璃一顿猛擦。

　　……手酸了。

　　舒苒很不高兴地咬了一下下唇，皱着鼻子揉着手腕，换了另一只手，捏着报纸的一角，整个人凑近了窗户，很认真地一点点把污垢擦掉。

　　渐渐的，她像是进入了状态，心无旁骛，眼里只有窗玻璃和污垢。

　　忙忙碌碌里，报纸挪开玻璃的某一刻，她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祁锐背着画板，站在灌木和芳草之间，外面太阳很晒，金灿灿地铺洒，甚至有点刺眼，而他站在阴影里，微微仰着头，若有所思。
　　透过半边蒙尘的窗玻璃，在一道一道蒙蒙的灰印子布满的玻璃后，凝视她。

　　舒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明明已经是下午了，明明祁锐早就该下课了……他怎么会在这？

　　他怎么能在这儿呢？！

　　舒苒想也没想，“啪”地一下把报纸往窗户玻璃上一贴，她现在不想看到祁锐！

　　没人来接她回家的事终究还是被祁锐发现了，她觉得自己又输了。

　　腿一歪，舒苒直接坐在地板上，瘪瘪嘴，气哼哼。

　　一天输了两回，她要气死啦！

　　-12-

　　祁锐仰着头，看着一张旧报纸把窗户糊得一点缝都不剩，不知怎么的，有点好笑。

　　画画班的老师临时有事，调了下星期某节课的时间，祁锐干脆跟着另一个班，把那节课的内容上完，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文化宫。

　　时间还早，他就在边上转转，没想到竟然会看见舒苒蹲在阅览室里擦玻璃。

　　舒苒，擦玻璃。
　　这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平白像是提供了一场荒诞喜剧。

　　祁锐想到这里，又忽然微怔，像是没想明白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怎么会在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看见舒苒的那一刹，第一时间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

　　他为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划定为一种无益而多余的探索欲。

　　难怪舒苒每次去上芭蕾课，回来得都特别晚，她从来不提，也表现得像是从来没有这回事——她对此很在意吗？

　　祁锐其实很少探究别人细枝末节的隐私，倘若某些信息对他而言无用，他就绝不会去浪费精力留意。舒苒下课后回不回家，对他来说就是完全没用的消息。

　　他也不太明白舒苒为什么会介意这件事。

　　明明她是和他一起来文化宫的，只要把这件事如实说出来，卖个可怜，以他妈妈对她的喜欢程度，绝对会主动等她下课一起回家的——这不是什么难事，以她的机灵和装乖讨大人喜欢的熟练度，很简单吧？

　　为什么不？
　　祁锐真是搞不懂她，换成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当然，这样确实会麻烦到他们，祁锐也很肯定如果舒苒真的这么做了，他一定会不爽，但这和舒苒有什么关系？好人缘如果不能在需要的时候发挥作用，还有什么维护的必要？

　　祁锐皱着眉看了那扇窗户一会儿，确定按着那张旧报纸的人短时间内没有松手的意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耸了耸肩，背着画板转身走了。

　　其实这不关他的事，他最好别人不要来烦他。
　　舒苒愿意自己在阅览室里等，而不是麻烦他和妈妈，祁锐举双手支持。

　　画画课下课的时候，他从阅览室边上路过，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可就在走过转角的那一瞬，莫名其妙的，祁锐转头，透过阅览室的玻璃门往里看了一眼。

　　舒苒就在靠窗的桌边，把一团团的旧报纸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明明是空调间，额头上竟然还有点汗珠，脸颊上也蹭了点灰，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倒也有点莫名的可爱。

　　黄昏渐晚，夕阳透过一道道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投下一片朦胧的橙红，她就融入这片温柔的橙红，忽然抬头，漂亮的眼瞳灿亮着谁也无法忽略的光辉。

　　“老师，我全都做好啦！”

　　祁锐脚步顿在那里。
　　要死，他面无表情地想，他要开始犯蠢了，最好现在就走，要死——

　　他抬起脚步，背着画板，转过身，推开阅览室的玻璃门，板着脸看着惊讶投来目光的舒苒，“我要回家了，你回去吗？”

　　舒苒眨了眨眼。
　　她看着祁锐，没有说话。

　　祁锐依旧面无表情。
　　如果可以，他很想回到上一秒，狠狠地给打算犯蠢的自己一拳。

　　他打算转身就走。

　　“欸，你等一会儿。”舒苒叫住他，“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

　　祁锐又站住。
　　他侧着身看她，心情很不好——为他和她所做的这一切。

　　她不是一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阅览室里待一下午吗？怎么就没拒绝他呢？

　　但舒苒一点也不理解他。
　　她欢快地收拾好书包，兴冲冲地走到他身边，反客为主，“快走，我们回家吧！”

　　至于之前的那点介意，实用主义者舒苒决定立刻放下，还是回家重要。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祁锐斜着眼看她。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气。

　　真麻烦。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
　　那一瞬间，他怎么就不听使唤地回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