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见你》裁云刀

11、《致舒苒》

　　-24-

　　窗外的雨来得太突然，舒苒坐在教室里，外面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暴雨噼里啪啦地落下，像天上有谁忽然把盆里的水一把泼到地上，倾泻如瀑，闷雷阵阵。

　　“雨好大啊。”教室里一下子人心浮动，无心去听枯燥的物理题，窃窃私语像浮动的波浪在教室里流动，天马行空，“像末世降临一样，天一下子就黑了。”

　　舒苒笔尖停在半边公式后，微微抬起头，窗外朦朦胧胧，熏热潮湿的风越过半开的窗吹进教室，带着暴雨后独特的淡淡气息，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像从另一个世界偷偷潜入的过客。

　　一扇玻璃窗，隔着明暗世界。

　　舒苒悄悄回头，朝左后方看了一眼。

　　隔着两排，祁锐就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黑笔在修长有力的指间转了又转，他没往窗外看，前排的男生正回头和他说话。窗外幽暗的天空衬着他漫不经心的侧脸，正相称。

　　她只看了没几眼，祁锐忽然偏过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发现她在看他，顿了一下，定定看着她，挑眉。

　　目光相对，舒苒也不慌张，很自然地开口，对着他无声地做口型，“我没带伞。”

　　祁锐没看懂：“？”

　　舒苒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祁锐看明白了。
　　他点点头，示意舒苒他知道了。

　　舒苒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问题解决了，祁锐总有办法的，交给他就行了。
　　她心情很好地回头，荧光笔在手里轻快地打了个旋，转呀转。

　　物理课是周五最后一节课，老师拖堂十分钟，丢下一堆周末作业，抱着教案脚步轻快地下班走人，教室里哄哄闹闹，又是埋怨又是哀嚎。

　　“舒苒，你怎么回去啊？”后桌女生一边整理课本一边问她，“这么大雨，骑车不安全吧？”

　　“没带伞，不骑车。”舒苒把习题册塞进书包，抬头朝她笑笑，“我蹭祁锐的伞回去。”

　　“要不坐我家车吧？我让我妈妈顺路送你一下？”后座的女生很关切。

　　“别麻烦阿姨了，反正是周末，我路上慢点也没事。”舒苒说着，低头从桌肚里拿出一小盒糖，抽出最后两颗被透明糖纸包裹的草莓糖，分给她一颗，“最后两颗，一人一颗？”

　　“怎么我就没有？”祁锐书包背在一边肩膀上，已经全都收拾好，站在她边上，挑眉，“也不给我留一颗？”

　　后座女生已经把糖吃到嘴里了，尬住。
　　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所措。

　　舒苒手里糖纸撕到一半，瞪他一眼，手一伸，举着糖怼到他嘴唇边，“吃吃吃，我的给你行了吧？”

　　祁锐神色不变，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把糖叼走。
　　“味道还可以。”他随意地点评。

　　后座女生瞪大眼睛，坐在位置上，抱着书包看他们，感觉嘴里的草莓糖不太行，嚼下来全是狗粮的味道。

　　“走啦。”舒苒收拾好书包，朝她挥挥手。

　　糖纸留在她手里，垃圾桶就在后门边上，没几步路，总要路过的，但舒苒背着书包，走两步，把糖纸往祁锐手里一塞，轻轻哼了一声，“谁吃的谁扔。”

　　祁锐瞥她一眼，五指合拢，把糖纸握在手里。

　　舒苒唇角微微翘起，心情很好地扶着书包肩带，目光往祁锐另一只手上一扫，“记分册还是送到教务处吗？”

　　年级里评选优秀班级按照记分册上的分数算，班主任让祁锐负责——他是班长。
　　之前舒苒和他一起回家，和他一起交过好几次记分册了。

　　祁锐也看了手里的册子一眼。
　　“嗯。”他点了一下头，“周末教务处要统计。”

　　“今天肯定要堵车了。”舒苒泛泛地说着，她看着细密的雨幕在暗沉的天际下倾落，“我们怎么回去啊？”

　　“公交。”祁锐回答。

　　舒苒说不上满意或不满意。
　　“希望车上不要太挤。”她祈祷，“我最讨厌下雨天了。”

　　坐在公交车上，边上人伞边缘滴滴答答的雨水，湿哒哒的伞面，沾到衣服上堵心，落在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看着又恶心。

　　祁锐不说话，他知道舒苒有点这样那样的挑剔，但没办法的时候也能二话不说就接受，要是换个别的同学走在她身边，她也就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只要听，可以回应，不回应也没事。

　　“待会你站我边上，如果旁边人拿着伞，我帮你挡一挡。”他随口说，把记分册放在办公桌上，“忍一忍就到家了。”

　　在倾泻的雨幕边缘，他稳稳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把坚硬的伞骨推到最底端，伞面微微倾斜，回头等她。

　　舒苒唇角微微一翘，伸手搭在他握着伞的手上方，被雨珠敲打得“噼啪”作响的伞面在头顶微微晃，红色牛仔外套和黑色卫衣贴得很近很近，像一种秘密心事。

　　放学后的公交车站，密密麻麻全是等车回家的学生。

　　祁锐和舒苒在学校里都很有名，不止是他们班的同学认识他们，就连别的班、甚至别的年级的也认识他们。
　　车站里人挤着人，一眼看去一半都眼熟，看见他们合撑着一把伞走过来，远远地就长长地“哦——”了起来。

　　“切，无聊。”舒苒小小声。

　　祁锐余光里瞥她，耳朵尖有一点点红。
　　他唇角微微牵动又忍住，本来也没什么，耳根忽然也升起那么一点热意。

　　“你们俩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认识的同学凑成一圈起哄，“早就看出你们俩有猫腻了。”

　　什么和什么啊，到底是从哪看出来的？
　　她怎么不知道？

　　“不是。”她和他同时开口，在雨幕嘈杂里切进同一条音轨。

　　舒苒听到祁锐的声音，有点想回头看他一眼，但又忍住。

　　他们撑着伞，被挤到站台最边缘，神色一样平静自然，谁也没看谁，否认也否认得一样干净。

　　“我和祁锐是发小啊。”舒苒说得理所应当，“纯友谊啦。”

　　祁锐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对。”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有点低沉，没什么情绪，“纯友谊，彼此都没感觉的。”

　　于是舒苒搭在伞柄上方一点的手也微微地收紧了。

　　一直到公交车在龟速行进的车流中姗姗来迟，他们谁也没和谁说话。

　　-25-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舒爸爸和顾医生难得凑出假期，带着舒苒出去玩了一圈，然后就各自回归忙忙碌碌的社畜生活，剩下的日子和从前的每个暑假别无两样。

　　舒苒成绩很好，还有舞蹈特长，成绩出来后就知道稳了。
　　成绩好的暑假总是安心又颓废的。

　　“你九月份是不是有个比赛？”祁锐问她，“你还没想好以后走什么方向？”

　　颓废的暑假，舒苒就来祁锐家蹭饭，叶婕是小学教师，和他们一起放暑假，硬是不收她伙食费，每次都得顾医生暗度陈仓把钱留下。

　　中考后，舒苒在苏省的表哥带着她打游戏，拍胸脯保证他来C，可惜实力不够硬，带妹不成反被妹疯狂带躺，舒苒嫌弃他太菜，不和他一起玩。

　　祁锐就能玩得很好，而且他玩游戏没有非要出风头秀操作的念头，选的位置也多半是辅助位，偏好总览全局来掌握整体方向。他只在乎赢。和祁锐一起玩游戏，无疑是超级爽的一件事。

　　反正舒苒玩得很爽。

　　这把玩到最后，胜局已定，舒苒听见上路的女生问打野能不能加个好友，以后能不能双排，夸打野声音很好听，耳机里传来打野紧张的声音，“姐姐，我四年级，暑假还有兴趣班要上，没时间一直上线的。”

　　“救命！”舒苒笑得发抖，栽到祁锐身上，前仰后合，幸好没开麦，“这也太好笑了，这个姐姐好尴尬。”

　　祁锐也有点笑意，一低眉看她笑成这样，又有点无言。

　　耳机里，上路姐姐语无伦次地道歉，“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啊，弟弟好好学习，加油加油。”

　　打野说没事，但舒苒歪着头，看战绩跳出来。

　　“刚才那个打野是个女孩子吧。”她一边想一边说，“声音很英气，有点中性，是很容易听错，但应该是女生。”

　　在变声前，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本来就差别不大，舒苒和祁锐刚认识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很清脆的嗓音，只除了祁锐喜欢装深沉，说话声音低一点。

　　舒苒漫无边际地想着，后来忽然有那么一天，她和祁锐说话的时候吓一跳，因为祁锐的声音一下子粗了好多，怪怪的，不太好听。那段时间祁锐话都变少了，大概是觉得这种嗓音拉低了他的形象。

　　再后来，他的嗓音重新变好听了，一切又变回来了。

　　舒苒想到这里，偏头看了祁锐一眼。

　　现在祁锐的声音和变声期不一样，和小时候也不一样。
　　他再也不用压低嗓音装深沉了，他现在的声音很低沉，但又没有那么厚重，有种干脆冷酷的感觉，听见他的声音，莫名也就能描摹他这个人，是一听充满冰冷执行力的实干家。

　　“还玩儿吗？”祁锐看她不动，问她。

　　舒苒关掉游戏界面，“不玩了。”
　　“诶，对了，”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低着头看手机，“昨天听到一首很好玩的歌，给你听听。”

　　她把半边耳机摘下来，轻轻放到他耳边，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耳垂，是另一种夜风吻过花瓣的感觉。

　　祁锐握着手机的手很突兀地收紧了。

　　他坐姿僵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很慢地偏头看她，他们并排坐在祁锐的床上，坐的很近，他目光下移，舒苒就凑在他肩膀边，柔软乌黑的头发散在他的肩头，脖颈里痒痒的，是发梢悄悄钻进他领口，挠呀挠呀。

　　她没在看他，垂着眼睫看手机屏幕，手臂纤细，靠在他的手边，衬出他结实有力的手。

　　祁锐知道舒苒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她只是苗条，和同龄女生比很有力气，学芭蕾的女孩子没有足够的肌肉是跳不下去的，她们必须用看似纤细的四肢撑起全身的重量，做出一切优雅而艰难的动作，连颤抖也是低劣的冗余。

　　从前他没注意，现在祁锐猛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忽然都长大了，“成长”这个曾经抽象的概念，就发生在过去未曾留意的每一分秒。

　　他们真的做好足够的准备去面对长大了吗？

　　祁锐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舒苒，”他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有点哑，语气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上次去书店买的习题册，你回家去找一下，带过来。”

　　“啊？”舒苒抬头看他，眨眨眼睛。
　　这不是刚放暑假吗？？

　　“天天打游戏，浪费时间。”祁锐嗓音沙哑，突然很冷，“既然没事干，那就刷题。”

　　舒苒：？？？

　　“也不用这么认真吧……”她磨磨蹭蹭站起来，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祁锐，寄希望于他能改变主意，“就这么两个多月，还要刷题。”

　　但祁锐垂着眼睫，没有看她，没什么表情，还有点隐忍的冰冷，一副心如铁石的样子。

　　舒苒幽怨地叹了口气，蔫巴巴地开门走出房间。

　　祁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防盗门“砰”地一声合拢，他才像忽然卸力，往后一靠，背脊重重地落在床板上。

　　他仰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攥紧，过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手臂向后弯曲，枕在脑后，出神地看着天花板。

　　祁锐对未来的规划里，从来没有谈恋爱，更没有早恋。

　　他对恋爱既不好奇，也不向往。
　　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旺盛在他看来只是一种人类尚未进化完全的蠢动，人类最大的财富就是拥有对抗生物本能的理智。

　　哪怕是现在，他对此仍有一种冷漠而质疑的审视，他仍然很难想象把这件事纳入从前的规划。

　　但祁锐不会把自己的行为推卸给本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翻来覆去辗转回想时也不后悔。
　　他只是……没想到。

　　祁锐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叹出来。
　　他在想什么，他很清楚。

　　可舒苒呢？

　　他重重地仰躺着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心绪复杂地想来想去，像辗转反侧的难眠囚徒。

　　——舒苒又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