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见你》裁云刀

10、《致舒苒》

　　-21-

　　回到观众席上，满眼都是人，所有位置都满满当当，没有哪个是空着的。

　　“我们原来的位置上好像有人了。”舒苒踮着脚尖看来看去，不可思议，“这表演这么受欢迎吗？”

　　祁锐盯着舞台上的节目看了一会儿，“这是第九个节目，再过三个就到大合唱了。”
　　他看过晚会的节目单，大致记得节目的顺序。

　　“还有三个？”舒苒扬眉。
　　她真不想站在这里等三个节目啊，前面也有人站着，她踮着脚尖也很累的。

　　祁锐看了她一会儿。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冷不丁说。

　　舒苒眨眨眼。
　　她记得祁锐应该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你刚才等我的时候发现的？”

　　祁锐带她往另一条路上走。
　　“你们那边队伍排得太长了，我正好看看周围的环境。”他说得很自然。

　　他是那种到一个地方就要把周围环境都摸清的人，哪怕是只来一次的晚会。
　　谁也说不准现在了解到的东西，以后会不会用到，就算到时只剩下一点印象，也好过半点没有。

　　在这方面，舒苒虽然口头上不会承认，但心里是有点服气的，祁锐在方方面面的准备上不遗余力，该努力就努力，该花心思就多花心思，比谁都周全，永远用一百二十分的准备去做满分六十分的任务。

　　祁锐看上去游刃有余，其实比谁都用尽全力。

　　舒苒捏着书包带子，轻轻叹了口气。

　　祁锐带着她顺着柏油路往前走，其实没走多远，三分钟就到了。

　　“食堂？”舒苒看着墙上贴的标牌，愣了一会，抬头往上一看，食堂有三层高，楼顶似乎有个天台，她指头向上指指，“上去看？”

　　大约是觉得他们之间确实有些默契在，祁锐很快速地勾了一下唇角，看起来很沉稳地颔首。

　　舒苒承认祁锐这人是有点门道，出来逛一圈，立马就能在需要的时候想出办法。
　　站在食堂楼顶的天台上，晚会的场景一览无余，虽然远景看起来有点小，但舞台上的每一幕都能看得很清楚。

　　如果这是一场比赛，她承认算祁锐赢。

　　祁锐和她并肩站在栏杆边上，从余光里看她，语气淡淡的，似乎不经意，“现在不生气了？”

　　舒苒皱眉。

　　谁生气了？她才没生气，是祁锐在莫名其妙生她的气。
　　她一点都不生气！

　　祁锐转头看她，好像有点想笑，但又不是那种带着奚落的笑意……具体是什么舒苒也说不清，她觉得耳朵尖又开始偷偷发烫了。

　　“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一开始态度不好。”祁锐微一垂眸，轻笑了一下，脾气忽然好得不得了，“我认错，我给你赔罪。”

　　他态度这么好，舒苒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沉吟了一会儿。
　　“念在你是初犯，组织决定对你的行为予以原谅。”

　　祁锐低低地笑了起来。
　　“感谢组织愿意给我机会。”他像模像样，“往后一定小心谨慎、重新做人。”

　　舒苒撇撇嘴，搭在栏杆上，不说话。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远远地飞向天空，参天的高楼在遥远天际沉默伫立，阴影里勾勒的细腻线条和流畅轮廓，在微凉的风里很温柔。
　　吵闹在远方，身边是静谧。

　　祁锐不经意地看她，她在看远方。

　　“你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舒苒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

　　祁锐微微偏头，像是很诧异。
　　“不确定。”他思索了一会儿。

　　这是舒苒第一次在这样的问题上听见他说不确定，祁锐一向是很有规划的，他似乎永远胜券在握，她想，也许是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
　　他们可以规划一年两年，又怎么能确定虚无缥缈而浩大的“以后”呢？

　　如今做出的决定，也许几年后就会后悔，可青春这么短暂，反悔重来的代价未免太高。

　　“会不会有人用一年两年决定未来的方向，然后用剩下的所有日子来后悔曾经做出的选择？”她问祁锐。

　　祁锐看她。
　　答案是很肯定的。

　　“我觉得这反而就是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他语气很平淡，纯粹描述残酷现实，“在还没具备规划人生的能力的时候就贸然做出选择，开始后悔时又怕付出代价后的新选择同样不如人意，在犹豫里追悔莫及。”

　　“那你觉得你会是哪种人呢？”舒苒问他。

　　祁锐谨慎地斟酌词句。
　　“我大约还不至于沦落到最坏的结果。”他说，措辞低调但很笃定，“我不能保证我的选择永远正确，但我应当不至于没有勇气重新作出选择。”

　　“如果你发现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呢？”

　　祁锐这次很轻地笑了一下。
　　“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是真正来不及的。”他很笃定，“永远都不晚。”

　　一个很“祁锐式”的回答。

　　有时候舒苒会觉得他无所不能，她相信他或许也是这么相信的。

　　舒苒眉心皱得紧紧的。
　　“可我不想在还没想好的时候做出决定。”她说。

　　祁锐的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他很简洁地问，“有谁让你现在就决定？”

　　舒苒没吭声。
　　她想到吴老师的话。

　　如果不是打算以后走这条路，为什么要为了跳舞分割学习的时间呢？

　　舒苒没想过走艺术生路线，这似乎也不是爸爸妈妈对她的规划，他们好像谁也没把芭蕾当作她未来的一部分。

　　但如果未来不是舞蹈，又会是什么呢？
　　她会后悔吗？

　　“舒苒，谁和你说现在就要决定？”祁锐加重了语气，紧紧地盯着她。

　　舒苒指甲尖尖轻轻敲着栏杆。
　　“今天吴老师问我打算报哪所高中。”她说。

　　以舒苒的成绩，本市最好的几所高中重点班都能上，但如果以后打算走艺术生路线，就得重新琢磨了。

　　“你还没想好。”祁锐听她说完，很快地说。

　　舒苒看他。

　　“其实这问题也很简单。”祁锐看着她，“你喜欢芭蕾吗？”

　　当然是喜欢的。
　　不喜欢怎么跳上这么多年？

　　但祁锐想要的似乎不是这个答案。
　　“你喜欢芭蕾，还是喜欢芭蕾带给你的荣誉？”他很直接地问。

　　这个问题让所有的纠结和犹豫都变得尴尬了起来。
　　祁锐总有一针见血的能力。

　　“如果你只是舍不得你在芭蕾上获得的荣誉，未必需要执着于这一条路，”祁锐很冷静地为她下结论，“以你的能力和决心，无论最终选择做什么，总不至于缺乏荣誉的。”

　　他根本不知道舒苒在纠结些什么。

　　舒苒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
　　在喜欢跳舞和喜欢跳舞所带来的荣誉之间，并不是纯粹割裂的，喜欢也许不够纯粹，但没有谁能一刀切断。

　　祁锐看了她一会儿。
　　“如果你还是不能做出决定，那就别做了。”他干脆地说，“保留到你能做出决定的时候再说。”

　　舒苒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祁锐耸耸肩。
　　“反正你现在这样不耽误学习。”他说，“那就继续这样，排练和学习并行，等你不得不做出取舍，又或者做出决定了的时候再说。”

　　舒苒的眼眸微亮。
　　“你说得对。”她若有所思，“我不一定要那么急。”

　　她想把跳舞当作未来的事业吗？她不确定。
　　但至少她很确定，她现在还是很想跳下去的。

　　她可以慢一点，等一等，等自己确定。

　　舒苒的唇角渐渐露出点笑影。

　　祁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所以，”他说，“这就是你下了课心情不好的原因？”

　　舒苒就着黯淡的光线，转头看他。
　　他有时候心思真的很细，有时在祁锐面前是很有压力的，舒苒不知道他面对她时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但刚才她确实没看出祁锐对她冷淡的原因。

　　“那你呢？”她慢慢地说，看着祁锐微怔的神情，“你刚才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祁锐看着她。
　　舒苒的眼瞳乌黑幽亮，像松针上一闪而逝的露珠，远方的霓虹灯光泛泛地照进露水的浮晕里，让人生出一种古怪的幻想，像是落在干涩唇瓣上的清淡水珠。

　　他慢慢抬起手，温热细腻的脸颊贴在他炙热的掌心。

　　她凝视着他，目光从他抬起的手到他的脸，有种懵懂又了然的温柔光彩，眼睛一眨不眨，月光照在她眼瞳上，好像朦胧的水雾，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疑心她眼里的是泪水。

　　但他知道不是。

　　人们总把欲望当作一瞬间不经思考的冲动，但祁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他还未想清楚成本和代价。

　　犹豫只是稍纵即逝的辉光。

　　“我……”他短暂地开口，又被突兀地打断。

　　“嘟嘟嘟——”舒苒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发出突兀的声响。

　　像是都被吓了一跳，他猛地收回手，她飞快地转过头，谁也不看谁，在安静的空气里只有手机里透着淡淡电流声的疑问。

　　“苒苒，我们要出来了，你在哪呢？”顾医生的声音在安静到极致的天台上无比清晰，“我们就在刚才的大门口见吧？”

　　“啊？”舒苒吓一跳，“我们……这就要走了？”

　　“不然你还想待到结束啊？”顾医生好笑，“你爸爸的节目都结束了，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舒苒瞪大眼睛。
　　啊！爸爸的节目已经结束了？

　　她都没看到！

　　顾医生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那头问她，“祁锐和你在一起吗？一起出来吧，叶阿姨他们和我们也在一起。”

　　舒苒支支吾吾地嗯着，从余光里偷偷往祁锐身上飘，看他看过来，又赶紧收回来。

　　“对，我们在一起。”她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磕磕绊绊地临时改词，“……他在我边上，我这就叫他一起走。”

　　祁锐在边上低低地笑了一声。

　　舒苒挂了电话，瞪他一眼，“走啦。”

　　哼，笑什么笑！

　　-22-

　　祁锐家的车和舒苒家的车没停在一起，两家出了大门就各走各的。

　　“你找到你爸爸了吗？”顾医生一边走一边笑，说的是合唱的时候，“排在老后面，我差点都没看见他在哪。”

　　舒苒好心虚。
　　她根本没看爸爸的表演！

　　“那不是我个子高嘛。”舒爸爸争辩，“矮的才排在前面，我肯定没法挤到前排。”

　　“我看是你唱歌跑调，所以人家把你安排到后排，离麦克风远一点，免得人家听见你的声音吧？”顾医生笑话他，“不然怎么人家祁锐爸爸站第二排呢？他和你也差不多个头。”

　　“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嘛。”舒爸爸哈哈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也有。”

　　“那不管，反正我爸爸站在台上看起来就是最帅的，鹤立鸡群。”舒苒及时甜言蜜语进谗言，“我爸爸站那可真是太有面子了，你们领导肯定是看中你形象好，特意挑你上台，让大家看看你们单位的门面。”

　　舒爸爸搂着贴心小棉袄别提多得意，“我闺女懂我！”

　　“马屁精。”顾医生朝她刮刮脸颊。

　　舒苒心虚地甜甜一笑。
　　她可千万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她根本没看到爸爸的表演！

　　“顾主任？”后面有人叫。

　　顾医生一回头，“哎，程主任？这么巧啊，你们也在这看晚会？”

　　舒苒跟着爸爸妈妈回头，是之前在饭店里遇到的那一家人，那个长得特别帅的大哥哥也在。

　　“我爱人单位今天晚会，正好今天有点空，来凑凑热闹。”程爸爸看起来很严肃，就像个特别严格的老师，但性格一点也不刻板，很客气，“没想到你们也是，真巧。”

　　顾医生也给对方介绍家人。
　　她手搭在舒苒肩膀上，“这是我女儿，舒苒。”

　　舒苒在长辈寒暄的场合从来不掉链子，不需要顾医生指示就嘴很甜地叫叔叔阿姨。

　　“这是程斯礼哥哥，很厉害的，你以后也要和他学习。”顾医生和女儿配合得有声有色，一点也看不出之前已经偷偷聊过一轮的样子，“人家可是高考状元。”

　　程斯礼也许早就习惯了长辈热情洋溢的寒暄，并不局促，反倒微微地笑着，神色很平静，他看着舒苒，目光礼貌而平和，“你好。”

　　舒苒这次没有脸红。

　　“小程哥哥好。”她叫得很干脆，有种很清爽的感觉，落落大方，“之前我就听我妈妈夸过你，我可以和你握个手吗？”

　　程斯礼微怔。
　　他显然没想到舒苒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当然。”他笑了笑，缓缓伸出手，不无好奇，“为什么想和我握手？”

　　程斯礼的手也很漂亮，五指修长，指节分明，中指指节上有点笔茧，斯文但有力。

　　舒苒的目光像蜻蜓点水一样掠过他的手，很得体地握了一下，像模像样地上下摇了摇。

　　“据说和学神握手后，这只手的答题正确率会显著提升。”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想沾点仙气。”

　　大人们都被她逗笑了，顾医生在后面轻轻敲了一下她脑袋，“不想着好好学习，净想点美事。”

　　程斯礼的眼睛也染上笑意。
　　“那要不再握一下，多沾点？”他主动抬起手，玩笑。

　　舒苒真的又和他握了一下。
　　发现人家脾气好，她还把左手也用上，两手并用，握着程斯礼的手摇了好几下。

　　“看来这次期末考第一没问题。”她装模做样地点头，“谢谢学神！”

　　程斯礼又笑了。

　　做到自家车里，顾医生笑她，“丢不丢人，你那是想蹭学神仙气吗？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看。”

　　舒苒心情很好地摇头晃脑，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晃来晃去。

　　倒是舒爸爸有点吃味，“成绩是不错，但长得也就那样吧？比不上我年轻时候。”

　　顾医生斜眼看他。

　　舒爸爸轻轻敲敲方向盘边缘，睁眼说瞎话，“我反正不觉得有多好看，还不如咱家隔壁小祁呢。”

　　舒苒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她瞪大眼睛。

　　“祁锐啊。”

　　舒苒好震惊。
　　——原来爸爸审美有问题！

　　-23-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舒苒刚洗完澡，院子外面传来汽车进院子的声音。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窗边，对面祁叔叔和祁锐正从后备箱里往外拿自行车。

　　路边的路灯很温柔，祁锐背影很笔挺，侧过头时轮廓流畅，没程斯礼那么英俊，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分明有一点冷厉，用三国演义的话来说，稍微有那么点鹰视狼顾，放在电视剧里非得去演反派。

　　要不是祁锐平时刻意笑脸见人，显出很爽朗的样子，恐怕很难像现在这样好人缘。

　　但……

　　舒苒站在窗前默默地想，其实也还挺好看的。

　　对面，祁锐忽然回过头，朝舒家的方向看了过来。

　　舒苒站在原地，没有动。

　　房间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身影，祁锐看了一会儿，不确定那是不是她。

　　他们隔着窗遥遥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动。

　　“苒苒，今天早点睡啊。”顾医生从客厅里叫她。

　　舒苒“嗯嗯”地答应，转头走了。

　　屋外，祁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道模糊的身影完全消失。
　　他转过头，走向屋内。

　　舒苒吹着头发，吹风机呜呜呜地响，心不在焉。

　　在天台上的时候，祁锐为什么忽然捧着她的脸颊？
　　电话响起前那句没说完的话，他想说什么？

　　她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啊啊啊烦死了！”舒苒把自己扔到床上，小熊贴纸在天花板上跳舞。

　　她翻了个身，支着胳膊趴在松软的床垫上，纤细的小腿一上一下地摆来摆去，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祁锐]：别玩手机了，小心明早上学迟到。

　　舒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舒苒]：本来都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
　　倒打一耙。

　　[祁锐]：你房间灯还亮着。

　　舒苒握着手机，心里砰砰砰。
　　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祁锐现在一定站在他房间的窗边看她。

　　她深呼吸，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拖鞋“哒哒哒”，飞快地跑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在微微反光的玻璃窗后，在微茫的夜色里，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祁锐站在他的房间里，隔着窗看她。

　　什么嘛——
　　她想，有话怎么不直说，神神秘秘的……

　　可她没忍住，唇角悄悄地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