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一千度眼镜

7、荷风翦翦

　　许多年后，尉伯懿依然能够清晰的记得让他铭记终生的那个时刻。
　　初夏清晨的阳光从窗棂上偷渡过来，耀得满室生辉，那些明黄色的垂纱，如同漂浮在梦境中一样，被柔和的风微微吹动，它们拂过他的眼睛，他透过它们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这一生看过的，最美丽的画面。
　　那仿佛只是一湾正被风微微吹动的月白色的湖，清澈而透明，那微凉的湖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路径，一点一滴的流进他的心里，于是在这个初夏的午后，少年的心被轻轻敲击着，慢慢延伸开一条隐秘的裂缝。
　　他向那绝美的风景走了过去，那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他的双脚还踩不到地面，在半空中微微的晃动，他没有下来朝他行礼或是谄媚的笑，他不认得他，只是用他那乌黑的眸子戒备的看着他，一直到他走到自己身边。
　　他戒备的眼神让尉伯懿不舒服。他不会伤害他，真的。相反的，他想张开双臂来把他护在怀中，不论多大的风雨，一直都这样护着他。
　　“你就是麒儿吗？”尉伯懿的声音低沉，有些哑，那意味着他正在日趋成熟，如同一枚青涩的果实那样，日日夜夜都在变化着，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那是人的感情最丰富脆弱的时期。于是尉麒趁虚而入。
　　也许是尉伯懿的声音让尉麒觉得滑稽，他望了他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素雅的花朵一样浅浅淡淡的绽放开来。尉伯懿忍不住伸手捉住他，生怕他溜走一般，“到那边去让温太医为你请脉吧……”他说着，把尉麒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尉麒的笑容一滞，他不习惯和别人贴那么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尉伯懿那温热的胸膛和在其中搏动的心跳，虽然他还没到那些敏感的年纪，却依然使他感到有些尴尬。
　　尉麒在榻上躺好，吟柳上前替他将衣袖卷起来，尉伯懿在榻前的椅上坐了，看着温宗明将两个手指搭在尉麒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按住那清晰可见的青色的经脉。他太瘦了，尉伯懿心里不禁一叹，将目光掉转，看向尉麒苍白的小脸，却见他一双深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正瞧着自己，尉伯懿朝他笑了笑，尉麒却像受惊似的，立即别开眼睛。
　　“四皇子，这是太子殿下。”吟柳俯身在尉麒耳边道。
　　“太子？”尉麒重新将目光转到尉伯懿身上。
　　吟柳笑道：“太子就是……”
　　“我跟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尉伯懿打断吟柳的话，他知道吟柳将要说什么，他是韦皇后的儿子，纯惠公主的哥哥？不，他不想让他知道今天早上那两个浅薄的女人和他有着这么亲密的关系。
　　吟柳咬唇向尉伯懿看了一眼，将头低了下去。
　　半晌，温宗明请脉完毕，转头朝尉伯懿道：“四皇子的脉相虽然暂时平稳许多，但只是先天不足，所以才会引起咳疾，这需要长期调理，非一朝一夕之功。微臣现在先开一张固本培元的方子，先让四皇子吃着。”
　　尉伯懿点点头：“父皇刚才不是说了么，只要好，凭他什么珍贵的，只管开了来！”
　　温宗明答应着，跟吟柳到书案前开了方子，呈给尉伯懿。尉伯懿往上扫了一眼，不禁笑道：“果然温太医是大手笔，这一张薄薄的药方，赶得上那红鸾殿中一半陪嫁。”
　　温宗明笑了笑，转头向尉麒道：“四皇子，现在已是初夏，气候宜人，天晴时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疏散一下身心，让药效能充分发挥。”
　　尉麒默不作声的望向窗外，快到晌午，窗上的绿纱放了下来，在殿内投下一片碧莹莹的清凉，熏笼中的龙涎香依旧袅绕着，铺满整个宫殿。
　　“麒儿，温太医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出去转转吧。”尉伯懿起身过来，拉住尉麒的手，手很凉，像一块温润的美玉。
　　尉麒挣开他的手，他显得局促而不安，轻轻摇头道：“我不……”
　　“麒儿，咱们不走远，就在附近逛逛……你要游湖吗？我们可以去看那些快开的荷花……”尉伯懿的热情让尉麒无从招架，但外面的世界让他忐忑。他抬眼看着尉伯懿，他的笑容很真诚，他也许是真心喜欢他这个四弟的，尉麒在心中暗想。
　　尉伯懿似乎看出了尉麒的不安，他侧身在他身边坐下来，将手轻轻覆在他背上，微笑着道：“你不用害怕，没人会对你怎么样，我会永远保护着你的。”
　　尉麒没再拒绝，他也不能拒绝，尉飒或是尉伯懿，他们对他的态度，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呵护和爱宠，即便是母亲，也从未如此对待他，这让他感觉自己紧缩的心，正在如浴温泉般的慢慢浸软释放。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接受别人的好意要比大人们容易得多。
　　南朝宫中的众多湖泊中，雨湖最美。尤其是初夏的雨湖，虽然此时无雨，但那微凉的荷风随着柳丝的摆舞徐徐而来，碧绿的莲叶掩映着波光，无不让人心生清凉之意。湖水的湿意混合在空气里，尉麒深深的吸了口气，心情舒畅起来。
　　尉伯懿让内侍将宫人坐的小舟划过来，一边替尉麒披上一件斗篷，他朝尉麒笑道：“好麒儿，你不要多心，那画舫没意思，坐这个才有趣。”
　　“你喜欢便成，我有什么好多心的？”尉麒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也是属意那一叶小小的扁舟，当下便任凭尉伯懿将自己抱上船去。待两人坐稳，内侍将篙往水下一点，那扁舟便在如镜面一般的湖水上稳稳的荡了开来。
　　吟柳站在岸边，蹙眉看着两人越荡越远，当那一叶扁舟在她眼中逐渐成为一个虚幻的剪影时，她终于低下头，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却说尉麒头一次坐这小舟，感觉上并非原来想象的那样稳当，他心中既兴奋又不安，等到了湖心，湖面的风又忽然大起来，船身在风中微晃了一下，尉麒心中一惊，忍不住去抓尉伯懿的袖子，却被尉伯懿反手揽在怀中。
　　“害怕了么？记得我头一次坐这船，就赶上了雷雨，那时候把我给吓得……就差没哭着跳湖了……”尉伯懿呵呵的笑着，将尉麒的斗篷拉紧。尉麒被他抱着，心中稍安，尉伯懿的怀抱很暖和，让他几乎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尉麒轻轻合上眼睛，懒懒的将头靠在他的心窝处，尉伯懿的心跳声隔着血肉和衣料传来，搏动着青春的旋律。
　　闭着眼睛的尉麒不知道尉伯懿正在低头看着他，他的目光热烈而迷惑，他知道自己正用从未有过的热情对待怀中的这个小东西。为什么？尉伯懿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也许那仅仅是两个字——缘分——这世上最明了也是最深奥的东西。
　　“麒儿，你睡着了么？”尉伯懿轻声唤他，在这里睡觉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说不准醒来就伤风了。他轻轻的推了推尉麒，但他没理睬他，看来是真的睡着了。尉伯懿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下头，试探着，将自己的唇慢慢贴在他的额角。
　　纯真的，毫无欲望的一吻。
　　一群不知名的鸟儿鸣叫着扑棱棱地从栖身的莲叶下腾空而去，尉麒和尉伯懿同时一惊，回身看时，却见有一叶小舟从莲叶底下划了出来，小舟上站着一个手拿篙子的小内侍，尉伯懿定睛看时，原来竟是纹袖，只见他浑身湿透，正朝两人呆呆的看着。
　　“你在这儿做什么？”尉伯懿刚才被他惊到，又知道他必定看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此时心头就不免有些恼怒。
　　纹袖也吓了一跳，连忙跪下，他朝尉麒溜了一眼，委屈的道：“太子前儿不是想吃荷叶蒸饺吗？奴才便来摘些新鲜荷叶回去。”
　　尉伯懿脸色稍缓，转头朝尉麒道：“想吃蒸饺吗？”
　　“他是谁？”尉麒的心思显然不在吃食上，他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内侍，分明能感到对方向自己投来的敌意。但他们根本不认得，他的敌意又来自何处呢？
　　尉伯懿看了一眼纹袖，笑道：“不过是东宫的一个奴才罢了，这也值得你一问？”
　　纹袖的身子一颤，尉伯懿的话不啻于一柄利刃，猛的扎向他的心。纹袖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勉强让自己微笑道：“奴才叫纹袖，是东宫寝殿的上夜内侍。”他不认得尉麒，只瞧他穿著虽然素淡，却是宫中最上乘的织锦，衬着如画的眉目，想必是哪一位得宠的世家子弟，虽然此时年纪尚小，也许尉伯懿那一吻只是出于宠溺之意，但那孩子总是会慢慢的长大的，焉知到时这宠溺之意不会演变成爱慕之情？
　　到了那时候，自己在尉伯懿眼里心里，还剩下什么？纹袖怔怔的瞧着尉麒，举起袖子飞快的在眼上一擦，笑道：“这位小世子，奴才倒是第一次见。”
　　“什么世子？这是四皇子！”尉伯懿喝道。
　　纹袖一惊，随后便又心中一喜，原来眼前的孩子便是四皇子！他早听说尉飒将废宫的皇子接了出来，方才他心头又急又痛，竟没有想到这一层。纹袖心中稍稍宽慰，尉麒既是四皇子，那便是尉伯懿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尉伯懿爱护自己的幼弟，原也理所当然。
　　误会澄清，心情也随之立换，纹袖立即向尉麒磕了个头，口中说道：“奴才有眼无珠，不知道是四皇子，请四皇子恕罪！”
　　尉麒摇摇头，不甚明白的道：“你又不认得我，自然不知道我是谁，这又有什么好怪罪的？”他一扯尉伯懿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纹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听尉伯懿朝自己蹙眉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全身湿成这样难道不用回去换衣服么？这天虽然入夏了，但风吹久了还是冷的——本太子可不想随便就换一个不熟悉的新人来伺候。”
　　原来他还是关心他的，纹袖在心中暗想，眉梢上便添了几许愉悦之色，“那蒸饺……”他犹豫着开口，只怕被拒绝。
　　“你去做吧，记得弄两份，一会儿送到未央宫。”尉伯懿说罢，便吩咐内侍将小舟划回去。
　　纹袖得了尉伯懿的吩咐，非但没回去，反而喜滋滋的又将小舟驶入莲叶丛中，半晌，他忽然放开歌喉唱起来：
　　“莲花丛里双鱼戏，鸳鸯来去复东西，奴儿莲下翩跹影，欲除相思苦无计……”
　　尉麒侧耳听了听，不禁疑惑的道：“这人真是奇怪……”
　　“怎么？”尉伯懿不以为然的笑笑，“没听过你对人发过评论，如今愿闻其详。”
　　“你不过关心了他一两句，他便高兴的什么似的；你叫他做活，他竟兴头得唱起歌来了，让他做一分好，他便要做十分好来给你看，这是为什么？”尉麒侧过头，不甚理解。
　　“因为我是他主子！”尉伯懿无意去解读纹袖的心理，他笑着，凑近尉麒，“我关心他一点，他便高兴。我关心你十分，却不知道你心里高不高兴。”
　　尉麒看了尉伯懿一眼，老实的道：“你关心我，我自然高兴。但是……若你叫我做活，我便不高兴了……”
　　尉伯懿呵呵大笑起来：“你是金尊玉贵的四皇子殿下，谁敢派你做活？”
　　尉麒垂下头，轻声道：“若我有一天不再是四皇子，你还会对我好吗？”
　　“只要你还是麒儿，我便会一直对你好下去……”尉伯懿握紧尉麒的手，看着那张小脸上淡淡浮现出一个笑容。
　　两人回至岸上，众人急忙迎上来，尉麒四下一瞧，却不见了吟柳，他心中正自疑惑，就见吟柳从不远处的树下飞奔过来。尉麒眼尖，早看到她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大哭过一场。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吟柳姑娘等四皇子都等哭了？”尉伯懿也看出了吟柳神色与平时迥异，他心知这宫女平素谨慎小心，却不知今日为何事如此失态。
　　吟柳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奴婢有什么事？不过是刚才沙子进了眼睛。”她勉强朝尉麒笑道：“四皇子快回去吧，皇上已经下了朝，正问着呢！”
　　尉麒知道吟柳如此必有缘故，刚想问个清楚，尉伯懿却在他手心轻轻的捏了捏，示意他此时不用多问，一边吩咐抬了肩舆来，两人共乘，吟柳带着众人跟着，一路往未央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