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起火》超懒书虫

11、一定要幸福

　　一 定要 幸福

　　那天，也是这样清冽凄冷的天气，在那个生着暖炉的小房间里，父亲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搓着。
　　我突然很感慨于父亲的这个温情的动作，有多少年了，我除了偶尔搀扶一下父亲的胳膊，拍打拍打他身上落着的灰尘，我们似乎已经很少有其他的身体接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是了解，我们越是依靠，我们越是习以为常，我们却越是生疏了。
　　父亲的手依然还是记忆中的那样粗糙，只是少了些许温暖多了些许冰凉，这个小小的感受在那一瞬间是如此得强烈竟然让我有点承受不住，我的眼中立即有了泪光。
　　他还是那样揉搓着我，说，“××，你一定要幸福！……”
　　我心痛地看着一脸病容的他，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我哪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啊？你一定要幸福！”
　　我怎么可能幸福呢？父亲和幸福，没了父亲，怎么还会有幸福？！在我们相握的掌心里，我是那样强烈而深刻地感受到父亲的无力和哀伤，它像一只箭一样直射我的心底。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双一直有力地托住我的手准备松开了，我将独自一个人无依无靠。我强忍了半天的眼泪此刻忍不住颗颗坠落，我无心去考虑我今后是否会幸福，嘴里却应付道，“好，……好，放心，不要再说了，我一定幸福！我一定会幸福！”

　　在那个冷雨纷飞的日子，我从远远的地方匆匆往回赶，往回赶，赶回到我那尚还年轻的父亲身边，而父亲却缓缓地离我远去……
　　走的那年，父亲才54岁。
　　那天，我心急如焚地从机场直奔医院，弟弟在病房门口截住了我，他无助地哭着，他说：“姐，爸流泪了，我看见爸流泪了，他可能知道自己不行了……”
　　哦！我那勇敢乐观又坚韧的父亲！
　　我的心轰然迸裂，泪如泉涌。我想，我大概是从听到父亲流泪的那个时刻开始才真的放弃希望，开始害怕父亲的眼睛，也从此拒绝去看父亲的眼睛的吧？
　　我始终都不敢承认，向任何人承认，其实我不知道离开那天父亲眼睛的样子，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去看，或看到深处去，我怕……我怕里面有太多的留恋，有太多的不舍，有太多的期许，我怕里面可能有的绝望，我更怕这所有的一切从那里黯然消失的那一瞬，而我眼睁睁地，无能为力。
　　父亲走的那天，我可能悲悲切切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但我却清清洌洌地记得我心里没哭，我只觉得彻头彻尾的悲凉，我固执地拒绝去想父亲已经离开我的这个事实，我更愿意相信他还在我们的身边，这是真的。而事实上，父亲在第二天早上真的如期而至，他就站在窗口，回身看着我。我的心里瞬间涌起了巨大的让我无法承受的心疼，我凄凄哀哀地看着他，我亲爱的父亲，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他被一圈金色的光圈笼罩着，恍得我简直看不清楚他的眼睛，我急急地追过去，父亲却用手制止住了我，他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大喊，爸！别走……让我看看你……我要你原谅我……
　　于是，我惊醒了。
　　父亲走了，留下了寂寞无助的我，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总觉得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会有幸福，不敢一个人独自幸福。
　　可父亲却用他粗糙温柔的双手揉搓着我，对我说，你一定要幸福啊!可幸福在哪里呢？一个人所有的期许哀伤、任性娇纵、风花喜悦只有在可以与你爱的人分享的时候才幸福啊？不是吗？
　　父亲曾说：“××！你是那样一个伤感细腻的小女人哦！”
　　永远记得在东北寒冷飘雪的冬天，我和弟弟攥着冻僵的小手，每天守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等他出来，好在第一时间将双手伸向父亲。父亲的双手宽厚、长满老茧，被它握着、揉搓着，粗糙、细腻而温暖，我一意想通过我的掌心将我所有的情感哀伤全部传递给父亲，而那时，父亲也总是深深地认真地看着我，说，说说！今天怎样？于是，呼啦啦地，天空变得格外晴朗。
　　我害怕父亲临终前惊心动魄的眼神，可我却是那样渴望用我的掌心记住父亲的体温以及它留在我身体内久久消散不去的温暖。
　　记得父亲在临终前，曾征求我的意见，说想和我未婚夫谈一次话，我惊恐万状，极力反对，我说：“不要！您其实并不是很满意他，您就别惹自己生气！求您！”“可你是爱他的，而我希望你幸福，不是吗？”
　　是啊，那时的我一心一意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一点也不像我父亲的男人。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天谈话的全部内容，只记得出来的时候，年老的那个深情轻松，年轻的那个满脸是未干的泪痕。
　　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我坐在家乡的小山坡上眺望远处，远远地看见父亲似乎从夕阳的深处走来，浑身洒满了亮闪闪的金色。在那一刻，我竟然在想，今生将要和我牵手的一定应该是和父亲一样宽厚温柔的男子，体念着那样的心情，在那样凄凉的黄昏，心情竟莫名地晴朗起来。
　　父亲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要女儿拥有一生宁静的幸福，可这样的幸福父亲用这样的方式匆匆地给予，我痛心得竟然有点心疼。
　　父亲走后，所有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有人上班，有人结婚，有人生子。
　　而我，长大了，在经历了无数次人们常说的背叛与被背叛之后，我，毫无悬念地，终于迷失在那些个充斥着物欲、□□，醇酒飞花的路上……
　　日子平淡而缓慢地从身边滑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曾经为爱痴狂的女孩儿，终于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容易感动了，春天绵长的雨、秋天落寞的夜就像遥远而哀伤的烟火，瞬间就消失在无尽辽远的空气中，更不会再在宁静如水的午夜去怀想今生是否还会与那个像父亲一样温柔的男子牵手……父亲的双手终究再也无法蕴贴我受伤的难以复原的心灵。
　　我有种终于解脱的感觉，可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麻木和力不从心，常常调侃自己以及周围的人生，然后呼地就陷入了一潭没来由的厌烦之中。父亲期许的那种幸福就像山后头的影子一样，越来越遥远而不真实。
　　今年的天气像多年前一样寒冷，江边的空气清冽纯净得像透明的、易感的精灵，在这薄雾一样湿润的空气里，让我忍不住去怀想心中依然年轻的父亲。
　　记得北方的秋季吗？父亲曾问我，凄美而萧瑟？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一次次地被冬季击垮、碾碎，但终究会卷土重来，终究会来。他说得很认真，像个哲人。
　　我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好久，才说，是哦！
　　一定要幸福哦！父亲深深地看着我说。
　　好！一定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