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说》湖绿的茶几

5、第五章

　　五、
　　你知道吗，将同一个风景看了很多遍之后，那风景便不再是风景。
　　那又是什么？
　　它便成为你的归处。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子时已过，天地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最原始的黑色——厚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沉沉的包围住八荒四海，一切繁华都该被它湮没了，似乎什么都不该存在。然而昆仑大殿内，嵌在壁中的硕大夜明珠将黑暗都驱逐出境，散发的光芒明亮耀眼，任何污秽和阴暗都无法触及一般，或是天地唯一的例外？
　　这里众声繁芜，众神癫狂的姿态仿佛永不将歇，他们捧着酒壶，举着酒杯，仰着头，灌着酒，哭着，笑着。
　　沉沦的不甘或彷徨似乎将这群高傲的生灵都折磨成了凡人，他们不顾高洁的衣染了灰尘，瘫坐或躺卧在地，口中不断历数那些过往，或者倾诉自己的烦恼，亦或只是哭着笑着，高呼着——好酒！
　　好酒，却也不是这样用来失态的。
　　杨逸之皱眉坐在角落里，端视着众神疯癫的醉酒，眸中是怜悯和理智的审度。
　　他的身边是端坐的卓王孙，他们俩已是这大殿内为数不多能保持清醒的。
　　卓王孙只是不时浅酌，头也不抬看着杯中酒，深沉的表情上偶尔一丝颤动，便勾起邪肆的笑，还有恶意的冷漠。
　　他漠然无视诸神发狂，仿佛这些不过是早已看过的画面，再怎么演变也无济于事。
　　一道影子无声息的来到他们的面前，虽无声息，却带着无人可忽略的雷霆气势，高大的身形无形中带给外界压力。
　　黑羽冠的男子赤眉红瞳，白衣织锦，纹路繁复又奢华，瘦高的身量，他落落揖手，“云中君，东皇陛下，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与我们共聚韶光？”
　　他的言行都投射着完美的礼数，一举手一投足，无可挑剔，而那万钧雷霆的气魄让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崇拜着。
　　这位显然也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神之王者，而远处，也的确有那么几个未醉的神款款的向这里施礼示意。
　　白日里与杨逸之打了招呼的紫衣少年也跟在他的后面。
　　“殿下，这一位是？”杨逸之起身，疑惑又从容的看向大司命晏馨明。
　　紫衣少年温文的笑，“云中君有所不知，这一位便是最近才完成传承仪式的新任雷帝。”（是说……某人真的有雷帝的效果么。。。抽搐~）
　　似乎白昼时所见群聚在大殿正中的众神之一便是眼前的雷帝，他被众神簇拥着高谈阔论的样子只是远远的被杨逸之收在了眼中，而如此距离的观察进一步证实，他的确有着领导者的气质和威严，那双眼内敛的霸气和筹谋即使是杨逸之也不得不去估量是否存在危险。
　　“不知二位可否与众神一叙？”雷帝问。
　　“没有必要。”突兀响起的是卓王孙的声音。
　　看向他时，他却依旧头也不抬，只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白玉杯在纤长的指尖勾勒出寒冰一般的光华。
　　“东皇陛下无法赏光吗？”雷帝依旧带着有礼而恭敬的表情问。
　　卓王孙只是看着杯中酒，嘴角弯起意义不明的微笑，又似乎只是轻轻的一个颤动，“你们不配。”
　　气氛顿时有些冷。
　　甚至这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了周遭还清醒的两三神的耳中，当下便有神反应激烈的嘈杂出声。
　　然而皇者起身，一个冷漠的眼神，周遭便噤声。
　　卓王孙睨视着远处呈癫狂姿态的众神，没有任何表情，“你们所求，无非是欲念，别把本君和无能的你们混为一谈。”他瞥了眼雷帝，洞悉一切的目光令雷帝不自觉的错开了视线。
　　而他已转身，衣摆翻滚中，走向殿门。
　　但他忽然止步。
　　大殿外，清越的鸣声忽然传彻九天，一只白色的凤凰在云海间蜿蜒，羽翼展扬间，是凤凰异样的飞翔，在云间上下飞动，却始终不知去向何方，张皇失措宛如迷路的小孩子。
　　九天白凤，是轻易不现尘世的圣者，一出，则人间必有圣贤出，也必将四海归一，天下一统。
　　但此处属于仙界，九天白凤怎么会出现？
　　卓王孙皱眉，他走到殿门前，看着那无措的上下乱飞的白凤，冷漠的神色中是难觅的温柔，“小鸾，还不快下来。”
　　话音落，那只白凤发出一声喜悦的啼鸣，优雅的身姿自云层俯冲下来，并渐渐幻化出娇弱模样的少女。
　　轻巧的落在卓王孙的身前，白色的羽翼化成轻纱的衣裙，一脸纯然而苍白的少女扑进卓王孙的怀中。
　　“哥哥，有人欺负相思姐姐！”少女轻喘着气，轻蹙的眉让她看上去更加的憔悴和虚弱，单薄的身形似经不起一阵风吹，她回头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焦急的说。
　　卓王孙只是一招手，衣袖带起的墨色光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少女的身形便随着光圈的隐去而消失在卓王孙的怀中。
　　卓王孙看向少女指着的方向，深沉的眸子里忽然肆虐起狂灼的杀意，漫卷了天际，昆仑山瞬间一片死寂，连众多仙兽都隐匿了不见。
　　“陛下，相思无事。”水红色蓦然凭空垂落，继而凝成了那婉约如雨后新莲的女子，她款款的欠身，温柔而优雅，动人而腼腆的微笑。
　　卓王孙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杨逸之则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当杀意席卷的那一瞬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杨逸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一股强绝的力量便硬生生阻拦了他的杀意。
　　强大的足以与自己匹敌的力量，令卓王孙战栗一般的生出一丝清凉，几乎不能自已的，想要与眼前的白衣人分出个高下成败的对弈感令他近乎冲动。
　　然而终是漠然一眼，卓王孙走出大殿，东皇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杨逸之一时忘了跟上去，直到手臂上的灼热宛如炙烤的驱使他迈开步伐。
　　无形的气势中，东皇的銮驾如一条巨龙蜿蜒向远处，昆仑山巍巍，庄重的离别出了眷念后的惆怅，淡淡的，落在谁的心头。
　　大殿外，雷帝兀自伫立着，红瞳中倒映着碧蓝苍穹和莽莽起伏的远山，下一瞬间，一切都在眼底聚成了诡谲的波澜。
　　“如我之前所述，殿下想要一统三界，就必须得到他们的同意。”晏馨明站在雷帝的身后，浅浅笑道。
　　“卿并没有告诉我他们是朋友。我本欲逐个击破，但是现在此二者联手，我没有任何胜算。”雷帝之姿，傲然而冷沉。
　　晏馨明笑容不变，他看着天际，眼底忽现的悲悯被某种坚定的意志所取代，他转而凝视着前方高大的背影。
　　诸天之神，什么时候才能抵抗住瞬间的永恒，才能真正为神，真正的，无欲、无念。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身为大司命的少年莫名的冷了眼底的流光，带着血色的妖娆悄悄浮现，他说，“殿下，能击败他们的方法，以及统一三界三十三天的方法，改变诸神命运的方法，都在那里。”
　　越过自己身侧的纤长手指让雷帝微微失神，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层层云雾之下，那是广袤的大地，大地之上，是远比诸天要多情多欲的人类。
　　人类？渺小的，自私的，善恶不辨的，血肉分明的，喜欢大哭大闹而无比喧嚣的，那么反复无常的……
　　这样的生物，连神都困惑。
　　“人类？人类能有什么作为？”雷帝不解，他看着下界，又是不屑的。
　　“那不过是一群蝼蚁，拼命的在泥土中寻出希望。”
　　“但是他们的力量，有时足以对抗苍天。”
　　小晏笑道，“即使那对抗不过是刹那之间的劫灭。”
　　“殿下，莫要小看了人类。也莫要忘了，天空之子，是我们。大地之主，却是人类。”
　　雷帝默不作声，他端视着人间，拨开云雾重重遮障，大地之上，某个人类某个瞬间的表情，像极了在大殿内癫狂醉歌的某个神的不甘心。
　　为什么……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仍然不快乐？
　　为什么我仍然不快乐？因为没有漫长的时间吗？

　　这是第二次来到太一阁，殿前的两只麒麟兽似乎长大了不少，全身燃着的灵火威风凛凛，它们臣服在日色的脚下，甘愿而欢喜着。
　　东皇日神径自走向了寝殿，巍峨的太一阁后面是一座清静的黑色殿宇，坐落在孤云之上，四周只有几棵根植在云气中的蘼芜大树，那是一种黑白相间的植物，白色的枝干有序的向上生长，迎着太阳的方向，黑色的六瓣花朵却是背阳而生，花蕊向着下方，似凋零似绽开，云气中若隐若现。
　　东皇的寝殿，自是绝对的禁地，然而今日，众人讶异的看着卓王孙进入自己的寝殿，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白衣者。
　　“那是谁？”莲花女子疑惑的望着前方，那二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内。
　　身旁的其他人俱是摇头，皆称从未见过。
　　卓王孙也是直到进了内室，无意中的一回眸，才发现了身后的白衣者。
　　这人淡漠宁致的气息竟似融进了虚无里，真真如那飘渺的云，这世界上最不可琢磨的物化之一。
　　“杨逸之？”卓王孙像是为了确认什么，问道。
　　“东皇陛下。”杨逸之稽首。
　　“云中君？”嘴角翘起微妙的弧度。
　　“正是。”
　　他看着彬彬有礼的男子，“我倒不知，云族之王有息壤之能为。”
　　“君之怀璧，岂不羡煞旁人？”
　　白衣者默然，他自垂首，眉心一点怅惘，然后他看向卓王孙，这个与生俱来的王者似乎从不知道什么是烦恼，杨逸之便在一片寂宁中开口，“怀璧者，人皆知其罪。”
　　挑眉，指尖挑起大殿内的千百盏烛火，万点星辰，卓王孙青衣濯夭，指点天地的气势纷乱了所有的光明，这座大殿以黑夜的姿态，将外世的光明摒弃，独留一殿的浩瀚星河。
　　他站在星河之间，眉眼扰了三千大梦，眼底的冰魄流光惊了三千尘埃，他道：“神，无罪！”
　　如炸裂的银瓶，碎在杨逸之的耳边。
　　他继续道，“人，亦无罪。”
　　杨逸之恍惚间又看到了多少个百年前的某次相遇，王者站在沧浪之水旁，而他从此岸过，只听得那一声惊雷，一回首，红尘中，彼岸尽是他的风华，笼罩山河一宿，惊得红尘终不敢眠。
　　体内的力量似乎被引动了，他们叫嚣着，挣扎着，抓挠着，迫不及待的要出来，做一场宣泄，覆灭住彼岸的苍穹。
　　息壤，杨逸之轻轻叹息。
　　我们无法战胜他。
　　因为他，比我们更了解人和神。
　　所以安静的，看着他，就足够了。
　　卓王孙转身，向大殿的更深处走去。
　　“东皇陛下。”杨逸之忙唤住他。
　　“何事？”卓王孙不耐烦的停下脚步。
　　“请解了这禁制，云族尚需我的治理。”
　　“等你，释放出你所有的能为。”卓王孙头也不回的向内走去，禁制却是半分也未动。
　　感受着小臂上的烧灼，杨逸之无奈的轻叹一声，随着他向内走去。
　　【TBC】